謝霜辰則是最后那個修訂，他會的東西很多很雜，像是一個巨大的倉庫，很多生冷偏僻到連國家圖書館都沒有文獻可查到東西他都知道。沒辦法，他的生活環境就是這樣，師門傳承就是他最大的寶庫。

    “你能記得住也挺不容易的?！笔废娉胃锌?。

    “因為記不住就要挨打啊?！敝x霜辰說。

    “??？”史湘澄說，“體罰么？你竟然能接受別人打你？我爸媽都沒打過我，老師就跟別說了，而且挨打怎么可能記得住啊，要我早就煩死了，死都不學?！?/br>
    姚笙笑道：“沒辦法，茲要是學藝，就得挨打，這在我們的行當里叫‘打戲’。我小時候學虎跳，我爺爺拿棍子在我的胳膊和腿上打，就是叫我記住。很多老先生七八十歲上臺，身段上完全看不出來，動作干凈利落，就是因為長此以往的記憶訓練。因為做不好唱不對就要挨打，挨過打下次就不會出錯了?！?/br>
    史湘澄聳著肩驚愕：“連你也挨打？”

    “不然呢？”姚笙說，“我像是沒吃過苦的人么？”他指著謝霜辰說，“我在我們家挨的打可比他多多了?！?/br>
    “這倒是真的，他們家里的掃帚抽他就抽斷了好幾根，后來換成不銹鋼的了?！敝x霜辰說，“京劇最難學?！?/br>
    “我爸因為這事兒差點跟我爺爺決裂?！币险f，“他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文化人，看不了這種傳統教育?！?/br>
    史湘澄想了想，問道：“那你爺爺不心疼你么？他下得去手??？”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币匣卮?，“只能說小時候不理解，現在理解了一些?！?/br>
    兩個世家子弟回憶著自己年少時期學藝的痛苦經歷，無一例外都是挨打挨過來的。這叫葉菱想起了曾經在謝家見到的謝方弼責罰謝霜辰的一幕，謝方弼那么疼愛謝霜辰，但還是會因為謝霜辰在臺上犯了錯誤而打他。謝霜辰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面對這樣的懲罰不光沒有反抗，還得感謝師父打得好，這對任何一個接受現代教育的人來說都是不可理喻的，也難怪史湘澄露出了看異次元人類的表情。

    這種傳統的家長式教育似乎在普通家庭生活中已經成為了需要摒棄的陋習，但是在這樣的曲藝世家里，卻很難說是對是錯。

    “只能說都是時代所限吧?！比~菱忽然開口，“很多傳統的東西一直沿用至今，不知道對與不對，那就只能由時代去檢驗吧?！?/br>
    姚笙說：“是的?！?/br>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事情?！比~菱說，“我過年前離開北京的那天是坐地鐵去的火車站，因為時間很早，車上的人不多。然后走過來一個賣報紙的大爺，他沒有吆喝賣報紙，而是有點像地鐵上挨個加微信的微商一樣，四處跟乘客說‘幫幫忙’吧，不過收獲甚微，一份報紙也沒賣出去。然后他就有點抱怨地說‘真難啊，怎么這么難，一大早的報紙現在一份都沒賣出去，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怎么會這樣’。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會兒，又開始哀求乘客買報紙，給多少錢都可以。當他走到我的面前的時，我沒有辦法裝睡或者直接無視，動了一些惻隱之心?！?/br>
    “我們家葉老師就是人美心善?！敝x霜辰插嘴。

    姚笙和史湘澄一臉無語表情。

    “沒有，我沒有買報紙，因為我沒帶現金?！比~菱說，“那一刻忽然有一個很強烈的想法攻占了我的大腦。那個大爺一直在說他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換做我們這樣的年輕人其實很容易想到原因?，F在大家都在手機上看新聞，還可以隨意篩選自己喜歡看的內容，誰會去買報紙呢？而且我甚至都沒有辦法買報紙，我沒有現金，我連想同情他一下都做不到。我忽然間覺得被時代所拋棄是一件非?？膳碌氖虑?，就好比沒有人看報紙了，也沒有人用現金了，然而你卻渾然不知。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洪流，順者昌，逆者亡?！?/br>
    眾人沉默。

    史湘澄忽然打破寧靜：“你為什么當初沒考北大？思想過程這么復雜，坐地鐵買報紙都這么多感悟，不像清華理工死宅的作風呀?！?/br>
    “人家這叫細心觀察生活?！敝x霜辰說，“優秀的創作都是這么來的?！?/br>
    史湘澄白了他一眼：“沒叫你發言?！?/br>
    “除了順應時代，還有這里?！币嫌檬持篙p輕的點了點太陽xue，“知識和文化。以前學戲的大多沒什么文化，師父口傳心授徒弟死記硬背。后來新的思想和新的教育模式涌入了進來，大家都開始認字讀書，再加上知識分子融入到京劇整體的創作和傳播中去，幾經革新，這才逐步有了今天的京劇?！?/br>
    “那謝老板完了?！笔废娉握f，“他率先被拋棄了?！?/br>
    謝霜辰說：“那你得跟著我一起狗帶?！?/br>
    姚笙說：“沒關系，這不是還有葉老師嘛？師弟提供想法和基礎，葉老師可以把它轉化為表達形式，一面傳統一面新潮，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搭配?！?/br>
    史湘澄說：“也是，夫妻搭配干活不累?！?/br>
    這句話叫謝霜辰與葉菱二人都有一些尷尬，葉菱手托腮扭過頭去佯裝改稿，謝霜辰忽然拉著葉菱起來：“甭坐這兒改了，咱上臺上去看看效果。香腸，開大燈去?！?/br>
    “照不死你?！笔废娉瓮虏哿艘痪?，起身去開頂燈。

    他們各自拿著手機上去對本子，臺上沒擺桌，活動自由一些。姚笙和史湘澄充當看客，臨時給一些觀眾視角的建議。

    此時表演的段落中，逗哏需要學一段京劇，謝霜辰唱了兩句，目光朝向葉菱，向上一抬，忽然就不動了。

    葉菱打量謝霜辰：“怎么了？”

    臺下倆人也不知道謝霜辰抬著頭發什么愣，便跟著謝霜辰一起朝上看。

    “小心——”

    一聲巨響掩過了尖叫，葉菱再回神時自己已經坐在了地上，就挨著自己腳邊的位置，是掉落下來的巨大燈架，上面冒著煙霧，葉菱眼看著下面緩緩滲出紅色的液體。

    “啊——！”史湘澄尖叫，姚笙直接翻上舞臺：“師弟！”

    謝霜辰被壓在了下面，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