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程燁聽得心中焦急,他原是陣前將帥,如若可以,他真想親自下山領兵御敵。 但他不能,他眼下是禁衛指揮使,首要職責乃保護天子安危。 程燁在心中算著戰局,早在程鳴升帶兵鬧起來的時候,他便將自己最信任的兩個副將派去山下御敵了,以翊衛司的兵力,阻擋半日不成問題。 可適才火|藥炸響的地方在明隱寺西南,程鳴升沒有在西南方向埋伏兵馬,那么這個火|藥究竟是誰炸的? 程燁向昭元帝拱手道:“陛下,末將此前已派人疾馬趕往西山營與金陵,請歸德將軍或衛大人帶五萬兵馬出城護駕,但眼下看來五萬恐怕不夠,臣懇請陛下下令,再請宣威將軍、明威將軍等幾位將軍帶十萬人趕赴明隱寺勤王?!?/br> 昭元帝道:“準?!?/br> “此外,”程燁道,“臣懇請陛下帶宗室們前往垂恩宮暫避?!?/br> 垂恩宮乃明隱寺以北的行宮,說是行宮其實也不盡然,因殿室不能大過皇家寺院,所以規格較之一般行宮較小,是從前天家前往明隱寺祈福的下榻之處。 十多年前明隱寺荒棄,垂恩宮便一并廢用了,直至今春五殿下回宮,垂恩宮才并著明隱寺一起修葺復用。 垂恩宮中建有數個樓臺,樓臺錯落有致,最高的一個位于山端,便是矮些的也臨近山崖,乃絕佳易守難攻,眼下山中兵起,乃絕佳的避難之所。 昭元帝聽了程燁的提議,微頷首,看了身旁的吳峁一眼。 吳峁會意,即刻帶著內侍與禁衛一起點算問賢臺內外的宗室人數。 少時,吳峁稟報:“陛下,除了幾個婦孺,宗室們都在問賢臺了,翊衛司的禁衛已去山中找尋這幾個婦孺了,另——”他稍一停,手持拂塵躬身埋首,“陵王殿下不在?!?/br> 昭元帝的眉峰蹙了蹙:“暄兒去了何處?” “回陛下?!绷_復尤越眾稟道,“輔國將軍帶兵前來鬧事時,陵王殿下唯恐驚擾了陛下與五殿下的誦經禮,親自下山去探看了,眼下只怕是被兵亂困在山下了,還請陛下派人立刻去尋找殿下,千萬莫要被輔國將軍的人拿了?!?/br> 另有幾個看到陵王下山的人也稱是。 兵亂尚在山門之外,因著要等陵王,眾人沒有立時前往去垂恩宮,一人想起適才陸昌石要向昭元帝稟的事,提點他道:“你不是說在車儒府上搜出蹊蹺之物嗎?還不趕緊呈給陛下?” 握在陸昌石手中的信函已被汗液浸濕稍許,經這么一提點,陸昌石邁前一步,將信函奉上:“陛下?!?/br> 吳峁連忙將信接過,原本想呈給昭元帝,然而遞到昭元帝跟前,見他看了田澤一眼,吳峁便將信函轉呈給了這位五殿下。 田澤將信展開來一看,面色立時變了。 他將信函緊握在手中,半晌不發一語,直到昭元帝問:“信上寫了什么?”田澤才道:“回父皇,這信……看樣子是堂兄寫給輔國將軍的?!?/br> 能被田澤稱之為堂兄的,整個大綏只有一個,即長他半歲的王世子程昶。 昭元帝一聽這話,目光稍稍一凝,落在了左下首一襲玄青衣衫的程昶身上,但他畢竟是歷經數十年風雨的帝王,雖然料到這封書信是誰的手筆,竟絲毫不動聲色,只問:“確定是昶兒給程鳴升的?” 田澤道:“確定,信上蓋著堂兄的私印……字跡,也是堂兄的?!?/br> 昭元帝將信接過來一看,片刻,將信往地上一扔:“昶兒,今日程鳴升起兵,你作何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323 20:12:42~20200324 21:31: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長安城的瑪瑙rou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掌心紋路 20瓶;畫船聽雨眠 10瓶;冰姐、蕃茄子w、曉婻婻 2瓶;銜枝。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五三章 這話一出, 殿中宗室們雖沒看過信,卻也明白了那信上寫了什么。 一時間, 眾人看向程昶的目光既錯愕又了然。 難怪了。 就說輔國將軍只掌區區數千兵馬, 怎么敢起兵犯上,原來是受這位王世子指使。 程昶步前一步, 將信從地上拾起,仔細看了一遍,然后道:“陛下, 這信不是臣寫的?!?/br> 他重新將信呈上:“信上的字跡確實像是臣的,印章也是臣御史臺所用印章,但——”他稍一頓,將信遞給吳峁拿著,挽起右手袖口, “臣的右手半月前就傷了, 自那以后都是用左手寫字, 這信上的字跡,卻是臣以右手所書?!?/br> “世子殿下這番辯白未免無力,豈知這封勾結輔國將軍的信函是不是你半月前寫的?”一名宗室道。 這時, 禮部的一位大員越眾而出,朝昭元帝揖下:“陛下, 不知可否將世子殿下的信拿給臣一觀?” 昭元帝頷首, 禮部大員隨即邁前幾步,從吳峁手中接過信函。 他沒看信的內容,而是從腰間取出自己的官印, 與信函左下首的印章仔細比對。 須臾,他雙手將信奉上:“稟陛下,這封勾結輔國將軍的信函的確不是世子殿下所寫,微臣以為,當是有人趁機栽贓殿下?!?/br> 昭元帝問:“怎么說?” 禮部大員道:“回殿下,今春五殿下回京,禮部為慶賀此事,重鑄了一批印章,這批官印已于五月初鑄好,由禮部鑄印局分發去各衙司,至今日剛好半月。禮部所鑄的各批官印看起來一樣,但為區分批次,往往會在右下首的橫框中以特殊紋飾做記號。世子殿下這封信函上的私印,正是禮部五月新鑄的一批,由此推斷,這封信只能是五月之后寫成的??墒?,世子殿下的右手在五月已經受傷了,如何以右手書下這封信函呢?由此可見,此信當是有人模仿殿下的筆跡,刻意栽贓給殿下的?!?/br> 禮部大員說完,又呈上自己的印章,將章上的特殊紋飾指給吳峁看,由吳峁稟給昭元帝。 昭元帝看過印章后,沒再責問程昶,反是點了下首一言不發的羅復尤:“羅副使,此事你怎么看?” 羅復尤宦海沉浮數十年,心智可是這些安于享樂的宗室可比擬的? 自陸昌石呈上程昶與輔國將軍勾結的信函后,羅復尤便覺得不對勁。 他知道輔國將軍今日起兵是昭元帝指使的,且昭元帝遲早要將這個罪名扣在程昶身上。 但陛下九五之尊,大局盡在掌握,便是要給三公子定罪,也不必急在這一時,左右輔國將軍謀逆已成事實,待今日祭祖禮過,回到金陵,派人去輔國將軍府上一搜,按部就班地“取證問斬”,這樣才不會落人口實。 再者說,那廂輔國將軍才起兵,這廂就拿住了主謀,這樣的巧合,反倒讓人難以信服。 由此可見,這封污蔑程昶的信函絕不是昭元帝命人做的。 可是,此事若非昭元帝所為,誰又是幕后主使呢? 莫要說在座宗室,便是算上整個大綏,能招惹得起三公子的,也只這么一二人。 總不至于是三公子自己污蔑自己吧? 這個念頭一生,羅復尤心中倏然一陣涼意漫過,他來不及多思,只覺得大約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狀況要發生,只想快些把事遮過去才好,于是拱手道:“稟陛下,臣也以為此信應當不是世子殿下所寫,若世子殿下當真勾結了輔國將軍,身為主謀,眼下為何竟不在兵中而在問賢臺呢?” “臣以為,”羅復尤頓了頓,續道,“此謀逆案的主謀,待陛下回到金陵再查不遲,眼下山中兵亂,陛下當立刻前往垂恩宮暫避才是?!?/br> “羅大人的話有理?!比欢剃凭共辉高@事就這么輕易過去了,“若本王當真勾結了輔國將軍,身為主謀,眼下為何竟不在兵中而在問賢臺呢?” “陛下,謀逆案非同小可,臣這么被人污蔑,還請陛下還臣清白?!背剃普f著,朝昭元帝揖下,“輔國將軍只掌幾千兵馬,若無人指使,他一人是斷然不敢謀反的,可縱觀朝野,能令輔國將軍聽命的又有幾人?” “陛下,便照著羅大人的話往下說,眼下那個不在問賢臺,反而陷于兵中的人,他是誰?” 右手的傷是他自己拿刀劃的。 這封污蔑他與輔國將軍勾結的信,也是他命宿臺偽造的。 程昶的目的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便是要迫得昭元帝與陵王兵戈相向,他要讓這對偽善至極的父子血債血償。 可他知道,便是陵王當真起兵,昭元帝也未必會真的要他的命,畢竟這個老皇帝這些年醒悟過來,對這個第三子是存了份愧疚的,所以程昶必須趁著這個機會,當著宗室的面,給陵王釘上一個不得不殺的罪名——謀反。 誠如羅復尤所考慮的,此刻輔國將軍才起兵,拿一封信來污蔑程昶是幕后主使,此乃下策,昭元帝不會做。 但是,倘若通過這一封信,先污蔑自己,然后找出破綻,將自己干干凈凈地從謀逆案里摘出來,轉而將矛頭對準唯二有造反可能的另一人,下策便成了上策了。 昭元帝不是想把唆使輔國將軍造反的罪名扣在他頭上嗎?那么他便順水推舟,將這個罪名送給陵王好了。 反正陵王本來就是要反的,眼下他跟輔國將軍成了“同伙”,也不必高舉“清君側”的旗號了。 這時,被程燁派出去查探火|藥情況的兩名邏卒急匆匆回來了。 “陛下,大事不好了,適才的火|藥是在明隱寺西南的官道上炸響的,火藥引發山石崩塌,阻絕了西山營馳援明隱寺最近的一條路,西山營各將軍的兵馬只怕要在半道上耽擱了!” 另一名邏卒道:“稟陛下,金陵傳來消息,說早上京郊一座囚牢的囚犯忽然被獄卒故意放出,眼下正于金陵各處鬧事,只怕樞密院各房、以及宮中殿前司、皇城司也將被阻在路上!” “陛下?!背剃频?,“事到如今,誰‘藏禍心’,誰‘清君側’,還不明顯嗎?” 山間喊殺聲震天動地,他朝山外一指:“外頭兵亂四起,陵王堂堂一個皇子卻不在陛下身邊,這是為何?是要以rou身御敵,還是帶兵前來勤王?他又不是武將出身,也無兵權在手,哪里來的兵,哪里來的底氣深入敵陣?” 他數度生死走到今日,早已陷在深淵絕境,所以他要的,已不再是保下自己的命。 他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將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拉下尊位,但他起碼要讓他嘗他之痛,受他之苦,他要看著他親口對自己兒子下“殺無赦”之令,他要讓能付出代價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昭元帝目色陰鷙地看著程昶。 大約就是那次落水后吧,他這個侄子就變了,那份清醒又疏離的獨特氣質,他從未在第二個人身上見到過。 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真是妙,連他做了這么多年皇帝都沒能預料。 這時,一名翊衛司禁衛匆匆趕來殿中,朝昭元帝稟道:“陛下,太好了,西山營忠武將軍,懷集將軍、張岳將軍,以及裴闌大將軍等八位將軍帶著兵馬前來滅敵勤王!” 然而這話出,殿中只有少數幾人露出欣喜的神情,其余眾人俱是錯愕不已。 馳援明隱寺的路早已被阻絕了,沒有人能這么快趕來勤王,除了……早已埋伏在山中的。 先前為程昶說話的那名禮部大員一時間顧不上禮數,不等昭元帝發話,急問:“他們共計多少兵馬?” “共計近十萬?!?/br> “陵王殿下呢?” “陵王殿下目下已與東面宣武二位將軍接洽上了,眼下二位將軍正在趕來明隱寺的路上,沿途帶著兵馬與輔國將軍交戰?!?/br> “完了?!倍Y部大員雙腿一軟,跌坐在地,“賊喊捉賊,全完了?!?/br> “小郡王?!背剃瓶聪虺虩?,“還請小郡王給個準話,憑翊衛司五千兵馬,與十萬人交戰,可有勝算?能夠戰至何時?” 程燁道:“勝算微乎其微,但山路崎嶇,憑借地勢,尚可守上一時?!?/br> 他說著,朝昭元帝一抱手:“陛下放心,末將就是帶兵戰至最后一刻,也會護陛下、五殿下,及諸位宗親們安危,一定拖到諸位將軍趕來勤王。只是……” 他稍作猶豫,俯首依得更深,“因陵王殿下身在敵將之中,為防翊衛司禁衛受其蠱惑,不分敵友,不戰而敗,還請陛下立刻對陵王殿下下誅殺令?!?/br> 程燁話音落,程昶也俯身向昭元帝揖下:“請陛下立刻對陵王下誅殺之令?!?/br> 殿中各宗室與大員同時拜下:“請陛下立刻對陵王殿下下誅殺之令!” 田澤見狀,亦從副坐起身,步至殿中,朝昭元帝合袖揖下:“三哥謀逆,罪無可恕,請父皇……立刻對三哥下誅殺之令!” 遠天風起云涌,山間兵馬橐橐踏碎鐵甲,昭元帝極目望去,山腰樹影間已可見得旌旗——“清君側”的旌旗。 他的目光又落回殿中,落在那個最清貴,最獨一無二的人身上。 逼他殺子是嗎? 也罷,準了。 縱然不忍心,也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