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是有人從中斡旋,有心安排? 畢竟三公子轄著三司呢。 云浠終于知道讓自己忐忑不安的預感是什么了,他讓她留在府中,是因為宮中將出大亂子吧? 父子相認,兄弟鬩墻,兵戎相見。 他一手安排的大亂子。 云浠驀地一下站起身,疾步出了府門,策馬就往田宅趕去。 很快到了田宅,她將馬拴在一邊,上前拍門:“田泗是我!” 只這一聲,宅門“吱呀”一聲就開了,田泗穿得齊整,眼底烏青,儼然是擔心田澤的安危,一夜沒睡——云浠分明早已派人知會過他田澤已沒事了的。 田泗見了云浠,有點詫異:“阿阿汀,你怎么——” 然而他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 他從沒有見過云浠這副神色,目光灼灼得仿佛要把他看穿了一般。 “田泗,望安他,其實就是五殿下對嗎?”云浠開門見山。 田泗張了張口,別開目光:“阿汀,你、你在說,在說什么?” “當年我阿爹去塞北,曾把兩個人交給啞巴叔照顧,就是你與望安對嗎?” “我哥哥十七歲平了嶺南之亂后,就被朝廷封了大將軍,除了當初在塞北的人,沒人會喊他少將軍,你第一回 見到我哥哥,卻跟塞北的人一樣,稱呼他為少將軍,因為你也在草原上住過,對嗎?” “你擅文墨,自從我當了將軍,你寧肯做一個跟在我身邊做一個沒實權的校尉,也不愿處理文書,甚至連樞密院都不愿多去一趟,為什么?是因為樞密院,或者是宮中有什么人認得你嗎?” “田泗?!痹其坏?,“你我相識經年,患難與共,我只想聽一句實話?!?/br> 田泗猶豫了半晌,一咬牙道:“阿、阿汀,我們不是,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是因為,因為我們——” 可他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不對勁問,“你、你你你怎么,這個時辰,過來?是不是,是不是望安他,他出事了?” “我不知道?!痹其淮怪?,她沒提程昶,只說,“他昨晚挨了板子,陛下也許會借著這個時機……認回他?!?/br> 田泗聽了這話,臉色一白,一聲不吭地鎖上宅門,疾步就往巷外走。 云浠追上去:“你去哪里?” “我、我去宮里,找望安?!?/br> “不行,你別去?!痹其粩r住他,“我去?!?/br> 昭元帝能認回五皇子固然是喜事,但這么多年來,五皇子如果只是流落在外倒罷了,他明明就在金陵,甚至明明就在宮中,卻不肯與父相認,豈知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欺君? 田澤是皇子,昭元帝自然不會問罪于他,可一旦這位老皇帝回過味來,想到自己與最寵愛的第五子蹉跎經年,豈知不會遷怒田泗這個一直陪伴在五皇子身邊的太監? 縱然田泗這些年一直照顧田澤,保護田澤,但是圣心難測啊,功過是非不過系于帝王一念之間。 他也許會想,都是你,教唆吾兒不得與朕相認。 又或者,他會覺得,田澤身為一個皇子,將來要擔起萬鈞重擔,不得與一個閹人走這么近。 云浠道:“我這就去宮里找望安,一旦發生什么,我立刻派人來告訴你,你的身份太特殊了,萬不可在陛下與望安相認之時出現在宮中?!?/br> “不、不行?!碧镢舻?,“阿阿阿汀,你不能去,如果、如果陛下懷疑,懷疑是你幫著欺上瞞下,會、會問罪你的。我、我去,望安他一個人,一個人在宮中,我不放心,我受宛娘娘之托,本來就是要,要好好照顧他的?!?/br> 田泗說罷,解了拴在宅門外的馬,就要往宮中趕去。 云浠見狀,也解了自己的馬,追上幾步,說道:“我與你不一樣,我是忠勇侯府的人,陛下若想疑我欺上瞞下,縱是今日不疑,日后也會疑,我今日必須進宮,疑到我身上,總好過疑到哥哥身上?!?/br> 她頓了頓,沒提其中更深的因果,只道,“那我們一起,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些年我們一起走過來,也不差今日這一遭了?!?/br> —*—*—*— 黎明時分,太醫院正院。 數名藥官與大臣候在堂外,堂內,昭元帝已到了小半炷香光景了。 他眼下正歇在堂中一張八仙倚上,等著太醫院的院判為田澤診脈。 候在外間的大臣里有個糊涂的,見昭元帝一副疲憊的模樣,拿手肘捅捅身邊的人,悄聲道:“你說陛下這是怎么著?昨晚的案子判錯了?怎么天不亮親自到太醫院來了呢?這個田望安也就是個推官吧,就算受了冤屈,讓三公子或是陵王殿下代兩句話已算給足了體面,眼下這算怎么回事???” 這些人大多是昨日昭元帝問罪田澤時等在文德殿外頭的,布防圖失竊畢竟是大案,這些人唯恐事情還沒了結,昨夜全都宿在宮中沒敢走,沒成想今天天還沒亮,狗尾果然續上貂了。 旁邊那位是個稍伶俐些的,仔細往堂中瞅了瞅,悄聲回道:“依我看,這事恐怕與昨晚那事無關,八成是這個田望安自己身上出了岔子?!?/br> “自己身上出了岔子?他一個推官,能出什么岔子?” 伶俐些的又將目光移向排頭的兩位,只見三公子與陵王神色俱是平靜,一點風吹草動都瞧不出來,隨即一搖頭道:“且看看吧?!?/br> 張院判為田澤診完脈,剛收回手,昭元帝立刻就問:“怎么樣?” “回陛下,看脈象,田大人的高熱應當是經年案牘勞形所致,與今夜的這頓板子關系不大。臣方才已命人去煎了發汗的藥,田大人只要吃了藥,發過汗,體熱應當就能退了?!?/br> 昭元帝聽了這話,略松一口氣,看向竹榻上面色蒼白的田澤,不知覺間,竟在他眉眼間辨出昔日宛嬪的影子。 無怪乎當日殿試時,他就對此子印象深刻,其實旭兒會試的文章上是寫錯了一個字的,按道理不該名列三甲,但他看重他,親賜給他榜眼之榮。 而今想來,竟是血濃于水。 其實昭元帝早在看到田澤的畫時,就猜到也許他就是程旭了——宛嬪生前最擅的就是人像畫,田澤的走筆,點染技法,與他母親一模一樣。 但昭元帝到了太醫院后,沒有立時去查證田澤的身份。 他太老了,身子骨也大不好了,看田澤病得昏睡不起,想起故太子,不敢再遭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慟,直到張院判告訴他一切無礙,他才稍緩心神,喚一聲:“劉常?!?/br> “臣在?!?/br> “他……”昭元帝指了指田澤,“是哪一年來的金陵?” 刑部尚書,該是對旭兒最了解的人,當時就是他慧眼識珠,把他討去刑部的。 “回陛下的話,大概是五六年前?!?/br> 五六年前,那就是云舒廣戰死后的一年了。 “他一個書生,到金陵后,住在哪里,以什么為生?” “回陛下的話,田推官有一個兄長,初來金陵那幾年,田推官在家中苦讀,他的兄長似乎在京兆府當衙差?具體情況臣也不大清楚,陛下可以問問明威將軍?!?/br> 昭元帝默了半晌:“云舒廣之女,云浠?” “是?!眲⒊5?,“當時云將軍還是京兆府的捕快,田推官的兄長田泗,似乎就是在云將軍手下當差的?!?/br> 昭元帝“嗯”了一聲。 他的旭兒,不遠千里來到金陵,卻不回到他身邊,偏生在要在那個云氏女身邊呆著,竟是為何? 他不知道他的父親這些年一直在找他嗎? 發汗的藥湯煮好了,張院判親自喂田澤服下,沒過多久,田澤的額間果然滲出細細密密的汗。 他整個人似乎很痛苦,饒是在昏睡間也蹙緊眉頭,發出一聲聲低吟。 昭元帝問:“他這是怎么了?” 張院判道:“回陛下的話,這發汗的藥性烈,發汗時會引發骨痛,所以田大人有苦痛之相?!辈坏日言墼賳?,他立刻又補充道,“不過陛下放心,此乃治病的必然過程,只要發完汗,養個兩日,必然能夠痊愈?!?/br> 然而昭元帝不知道的是,田澤之所以會骨痛,并不是因為出汗,不過是他先前服用了引發高熱的毒,眼下用藥來解,兩廂調和,人自然要遭罪。 田澤身上很快被汗浸濕,他本來睡得很沉,奈何神志竟被這周身的疼痛喚醒,迷迷糊糊間掀了掀眼皮,啞聲道:“水……” 一名藥官連忙倒了盞水喂他服下。 甘霖入喉,田澤稍稍緩解了些。 他的眼皮如有千鈞重,整個人像是浸在一片混沌里,恍惚中聽到有人在說話,可他們究竟在說什么,他又不大聽得清,心中預感將有不好的事發生,然而他能做的,只有勉力維持這一絲搖搖欲墜的清醒,不要再昏睡過去。 張院判見田澤的汗已發得差不多了,命人去準備干凈衣衫,然后跟昭元帝稟道:“陛下,臣要為田大人換衣了?!?/br> 按說臣子在天子面前換衣是極為不敬的,張院判剛要命人將田澤抬去隔間,昭元帝一抬手:“就在這換吧?!?/br> 然后他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掌筆內侍官吳峁,吩咐:“你去幫忙?!?/br> 吳峁應了,將拂塵遞給身后的小徒弟拿著,走上前,鄭重其事地在水盆里干凈了手。 因為田澤是伏躺著的,他先讓一名藥官從旁扶起田澤,然后掀開他的衣衫。 只這一下,他就愣住了。 白凈的后背上,三顆紅痣赫然入目。 吳峁大震,驀地站起身,接連后退數步:“陛下,這、這……” 昭元帝也看到田澤后背的紅痣了。 雖然早就猜到他就是旭兒,可眼見為實的感覺到底是不一樣的。 這么多年,他終于找到他了。 昭元帝慢慢站起身,由身后的小太監扶著一步一步走過去,想要說話,還未開口就劇烈地咳起來。 那仿佛是自胸腑里嗆出的咳嗽,積壓經年刻骨之思的得以釋放,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然而他的眼中卻沒有悲,有的只是清醒與喜悅。 “好、好——”昭元帝在咳嗽的間隙不斷地說著。 外間候著的一眾大臣此刻有的裝糊涂有的真糊涂,俱是一副不解之狀,然而九五之尊這副模樣,儼然有大事發生,他們這些肱骨之臣馬虎不得,禮部尚書上前一步:“敢問陛下,這田推官……” “什么田推官?”不等他說完,吳峁便打斷道,“這是五殿下,陛下失而復得的五殿下吶——” 此言出,一眾人等面面相覷。 里間躺著的田望安,居然是、居然是五殿下? 可是…… 眾人又看向排頭站著的程昶與陵王。 眼下正值皇權即將更迭之時,宮中三公子與陵王殿下分庭抗禮,然而三公子畢竟是旁支,皇權歸屬,眾朝臣心中還是有數的,可是偏在這個關頭,五殿下竟回來了。 陛下心心念念地找了五殿下這么多年,究竟為了什么,眾人心知肚明。 倘這個五殿下是個尋常之人倒罷了,左右不是陵王與三公子的對手,偏生這個五殿下才氣斐然,高中榜眼不提,更與忠勇侯府、南安王府交好。 這么一個人,橫插進皇權里,也不知要惹出什么亂子。 更可怕的是,從昨日田望安忽然招認查案有失,到他去行刑司領下二十個板子;從今早他忽然起了高熱,到陛下趕來太醫院認下這位五殿下,這一切怎么想怎么巧合。 就像一張早已編好的網,將他們引來此,囚在此。 皇帝與皇子相認固然是天大的喜事,可一眾臣子一時間竟忘了要道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