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這兩人只戰戰兢兢地看他一眼,并不接他遞來的水。 這卻合理。 方才衛玠說了,這些年,關在明隱寺的東宮侍婢瘋了死了不少。對這二人而言,程昶幾人是不速之客,不接他的水,說明他們戒備,怕水里有毒。 戒備好,戒備說明他們神志清醒,能猜到他來做什么,這樣他大可不必掩飾,直言不諱反而能取得他們信任。 程昶把水放到一邊,又說:“我到這里來,是為了跟你們打聽故太子程旸的死因?!?/br> 他道:“當年太子殿下走得蹊蹺,朝中一直有異聲,后來陛下把此事壓了下來,慢慢的就沒人再提了,最近朝局動蕩,此案又被翻到了臺面上?!?/br> 他沒提朝局因何動蕩,這二人若能聽明白他的話,該知道皇權即將更替。 程昶道:“我知道,陛下之所以留下你二人,乃是因為你二人曾侍奉故太子左右,知道他真正的死因。但是——” 他一頓,“秘密不說出來,帶到墳墓里,終究只是個沒人曉得的秘密罷了。想要逆天改命,單靠守口如瓶是不行的。今日江山是昭元帝坐主,或許會留你們在此茍且,再過個一年半載,倘上頭換了人,能不能留你們性命就兩說了,你們說對嗎?” 這話出,衛玠先嚇了一跳。 他平日里說話已很不講究了,至多也就罵今上一句“老狐貍”,程昶的語氣聽著平和,到末了一個江山易主,這是明擺著咒老狐貍死??! 這要被人聽了去,直接拖到刑場問罪綽綽有余。 但還別說,程昶的話竟是有效,其中那名內侍略有松動,抬起眼皮,看了程昶一眼。 程昶繼續道:“故太子仁德,遠勝過陵王鄆王,我一直敬他。眼下朝局動蕩,江山將來誰人做主猶未可知,覆巢之下無完卵,你們想要活命,我也想活命,明隱寺早就被封禁,我既然甘冒風險來找你們,你們該知道我與你們休憩與共。否則我何必理會你們?何必理會故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任由新繼位的君主一道旨意把你們清理了不好么?” 宮女聽了這話,抱膝蜷得更緊。 那名內侍猶疑許久,瑟瑟縮縮地問道:“陛下……陛下他,要立鄆王殿下為太子了么?” 程昶心間一頓,是鄆王? 但他沒答這話,只是道:“我是琮親王府的人,眼下在御史臺當差,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救你們的性命,但你們如果把當年的真相告訴我,應該有一線生機,你們信我嗎?” “奴婢知道你?!绷季?,內侍說道,“你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從前你來東宮,奴婢跟著太子殿下,見過你幾回?!?/br> 他問:“你……你想知道什么真相?” 程昶問道:“當年塔格草原蠻敵來襲,太子殿下為何要保舉忠勇侯?” 這一問甫一聽上去沒甚意義,忠勇侯鎮守塞北,塞北出了事,自然該由他出征。 可仔細想想,卻不盡然。 當皇帝的心里,總有些不便說出口的計較,譬如馭下要講究制衡之術,又譬如,守疆土的將領要常換常新,否則一個老將在同一個地方駐守太久,得了那里的軍心民心,容易做成土皇帝,變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當時昭元帝剛召回云舒廣,目的就是為了另派將領鎮守塞北,故太子明|慧,應該猜得到他父皇的心思,怎么云舒廣才回金陵不到一年,他竟逆著昭元帝,竭力保舉忠勇侯出征了呢? 衛玠一挑眉,沒想到三公子見微知著,竟能瞧出旁人想不到的這一層端倪。 被程昶這么一引,內侍倒真憶起一事來:“太子殿下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先皇后病逝那年,他剛大病過一場,好不容易養好了些,塔格草原就出事了。當時忠勇侯剛回金陵大約半年,太子殿下雖與他見過兩回,倒是沒提要請他出征的事。后來陛下都已將出征的將軍定下來了,太子殿下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忽然懇請陛下讓忠勇侯出征。陛下一貫信賴太子殿下,便由了他?!?/br> 程昶問:“太子殿下當時得了什么消息?” “這個奴婢不知?!眱仁痰?,“忠勇侯出征后,太子殿下的病便一直不見起色,大約是成日里擔心塞北的戰況吧,畢竟忠勇侯是他保舉的。所以后來忠勇侯慘勝犧牲的消息傳來,殿下他自責不已,病情愈發重了?!?/br> “陛下傳了太醫為殿下診治,太醫說,太子殿下是病在心里,倘能醫好心病,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其實當時太子殿下的身子已大不好了,太醫這話,不過是了寬慰陛下。奈何陛下信了他,為了讓殿下不那么自責,認定塞北一役慘勝,乃忠勇侯貪功冒進的過失,還褫了宣威將軍統帥的銜,讓他作為招遠的副將出征?!?/br> 然而正是這個決定,招遠叛變,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太子程旸病入膏肓。 “敗仗的消息傳來,殿下他傷心不已,立刻就找了人去查?!?/br> “查什么?” “不知道?!眱仁痰?,“太子殿下他養了一些很忠心的武衛,他們要查什么,像奴婢這等身份的人,是不讓曉得的。不過照奴婢看,或許是招遠叛變的內情吧?!?/br> “不對?!币慌缘膶m女忽然出聲,“太子殿下查的事情,跟先皇后有關系?!?/br> “你怎么知道?”程昶問。 宮女道:“有幾回我為太子殿下打水更衣,站在寢殿外,隱隱約約聽到太子殿下和武衛的談話,說‘先皇后’什么,哦對了,還提過‘明隱寺’?!?/br> “但他們究竟在說什么,奴婢就不得而知了?!睂m女道,“而且一直到太子殿下身隕的前一日,他還傳了那個武衛,奴婢最后聽到武衛對故太子說‘尚未找到’,又說‘幾年過去,樣子都變了’,大約先皇后仙逝以后,太子殿下他就在找什么人吧?!?/br> 程昶聽了這話,對衛玠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如果這宮女與內侍所言不虛,太子程旸一直以來都在一個與明隱寺有關的人。那么這個人,極可能就是衛玠日前提過的昭元帝流落在外的皇子。 可是,先皇后乃正宮娘娘,育有幾子幾女,彤冊上記得清楚明白,這個流落民間的皇子必然非她所出。既然非她所出,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呢? 當年故太子忽然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是否也與這個皇子有關? 但程昶并未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當年的大致情況已了解得差不多了,他單刀直入:“故太子究竟是怎么沒的?為何會有人說是投毒?” “這……”內侍稍微猶豫,“當年太子殿下確實被人投了毒。那個投毒的人,就是鄆王?!?/br> “其實當時殿下已無藥可醫了,就是強撐下去,至多也就能活過三五日吧。但是那日太子殿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讓奴婢二人為他整衣冠,要去面圣。奴婢們為他整到一半,鄆王就來了,端了一碗參湯,稱是‘萬年血參’要敬獻給太子,說吃了對身子大有裨益。但太子殿下似有話要對鄆王說,屏退了奴婢二人?!?/br> “奴婢二人剛退出殿閣不久,就聽到里頭傳來碎碗之聲,太子殿下怒斥說……”內侍想了想,“他說鄆王‘糊涂’,又說他‘竟敢投毒來害他,他本來當他犯了錯,有心悔過,不打算與他計較了’。奴婢二人聽是出了事,就進了殿里去,看到,看到……” 內侍說到這里,整個人不禁顫抖起來。 想必那一定是一段令人生怖的往事,時隔數年回憶,仍令人惶然難以自抑。 程昶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著急,他溫聲道:“你慢慢說,不要急?!?/br> 內侍點了一下頭,也顧不上手邊上的水是否有毒了,端起來吃了一口,緩了半晌心緒,才艱難道:“當時太子殿下嘴角和衣襟上滿是血漬,也不知是嘔出來的,還是吃那毒湯吃的,眼底與印堂已發黑,整個人如失了魂的鬼,但他還活著,還在痛斥鄆王。斥著斥著,到了最后就哭了?!?/br> “哭了?” “是?!眱仁痰?,“太子殿下很自責,說是他對不起忠勇侯,對不起云氏一門?!?/br> “后來,大約是東宮這里的動靜太大了,把陛下驚來了,陛下看到地上鄆王給太子殿下送的藥湯,讓太醫驗,聽是確實有毒,立刻就讓禁衛把太醫殺了,還下令讓把我們這些在東宮伺候的一并關來明隱寺。他告訴鄆王,留下我們這些證人,是為了讓他知道怕,知道畏懼?!?/br> 程昶問:“所以那碗毒湯,太子殿下究竟是吃了嗎?” “吃沒吃奴婢們不知,但是太子殿下他當時確實就‘急病’去世了,他臨終時似乎想要對陛下說什么,但是沒來得及。奴婢這些年想了想,大概是太子殿下得知了鄆王的一樁錯處,預備著要告訴陛下,鄆王想要阻攔他,一不做二不休,送來毒|藥湯,左右那時太子殿下也沒幾天可活了,便是吃了藥湯身亡,大約也不會有人懷疑他的死因。至于鄆王殿下的那樁錯處,哦對了,太子殿下斥鄆王的時候,似乎提到了‘忠勇侯’,提到了什么‘屯糧’?!?/br> 程昶心緒一沉,果然。 “什么意思?”云浠問,“什么屯糧?你的意思是,我阿爹……忠勇侯當年犧牲,與太子殿下說的‘屯糧’有關系?” 內侍搖了搖頭:“奴婢不知,奴婢已把所知道的,全告訴你們了?!?/br> 程昶點頭:“好,辛苦你二人了?!?/br> 該問的話已問完,程昶三人離開靜室。 天已黃昏,衛玠一腳把一個昏暈的殿前司禁衛踹去一邊,感慨道:“這個老狐貍,也是能忍天下之不能忍了,一個兒子想要把另一個兒子害死,居然還鎮定地收拾殘局?!?/br> “倒也是?!彼肓讼?,“反正大兒子是個將死之人,吃不吃那碗毒湯,都沒兩天活頭了。老四再混賬,到底還是他親生的種,打斷骨頭連著筋呢,權衡一下利弊,是該保住小的。老狐貍能在這種情形下權衡利弊,這份兒心性忒難得了,怪不得能做皇帝?!?/br> 他看戲似的,揶揄喟嘆地說了半晌,身旁兩人一個也不接腔。 衛玠看程昶一眼,見他眉間微擰,若有所思,不耐道:“我說你們倆,怎么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眼下這事兒不是明擺著了么?太子殿下知道了老狐貍有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兒,差人去找,沒找著,他當時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約莫也跟這事兒有關系,結果沒料忠勇侯在塞北打仗的時候,鄆王暗自調走了他的兵糧,忠勇侯逼不得已,只能速戰速決,因此‘貪功冒進’追出關外,慘勝犧牲。 “太子殿下覺得忠勇侯犧牲的事有蹊蹺,命人追查真相,得知忠勇侯是被鄆王害的,急著去告訴老狐貍,鄆王估計臨時知道了這事兒,為了攔下太子殿下,端了碗毒湯過去,其實太子殿下吃不吃那碗毒湯并不重要,他得知是鄆王下毒,就算不吃,氣也給氣死了。 “當時老狐貍到了,一見這事,估摸著掐死他家老四的心都有了??伤麣鈿w氣,心里又想了,老大反正都這樣了,總不能讓老四陪著他去見閻王吧,要是兩個兒子一起沒了,估計他老人家下陰曹地府的時辰也不遠了,所以就決定保住老四。 “老四畢竟干了樁混賬事,老狐貍雖要保他,但也不愿讓他活這么容易,所以呢,又留下幾個證人關來明隱寺,讓老四時時刻刻知道厲害?!?/br> “至于你?!毙l玠對程昶道,“你的事兒就更簡單了,那個毛九不是說‘貴人’追殺你和忠勇侯府有關系嗎?你鐵定是知道了鄆王調用忠勇侯屯糧的事兒,且還知道了鄆王為著這個事兒毒害了太子殿下。鄆王想著,就算老狐貍愿意包庇他,可要是滿朝文武知道了這個秘密,鐵定不會讓他好過,到時彈劾他的折子能把御案淹死,只怕老狐貍也保不住他,所以他肯定不能讓知道秘密的你活著,一不做二不休,只好派人殺你了?!?/br> 三個人出了明隱寺,衛玠一路說得口干舌燥,帶程昶與云浠到了山下的歇腳處,就著桌上的冷茶猛吃一口,看暮已四合,說:“快餓死了,怎么著,一起出去打個尖兒?” 程昶看云浠一眼,見她十分低落的樣子,說道:“你去吧,我不去了?!?/br> “成?!毙l玠道,“那我給你倆捎兩張餅回來?!币幻嫱≡和庾?,一面感嘆,“可瞧瞧我這人兒吧,管吃又管住,管開路還給善后,真是菩薩似的大仙人喲,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這是平南山下的一處院落,天黑趕不及回金陵城,要在此處湊合一晚,到了戌末,四野幾乎無人,程昶趁著天末還有一絲光亮,找著燭臺點了燈。 他將燈放在桌上,轉頭看云浠一眼,她仍站在屋門口沒動,整個人訥訥的,像是覺察到他的目光,低聲問:“三公子,我阿爹當年的冤情,您已查到了對嗎?” “是不是……”她略一停,抿了一下干澀的唇,“是不是,真如衛大人所說言,是鄆王暗中調走了本該發去塞北的屯糧?” 程昶點頭:“是?!?/br> 他得了衛玠的點撥,近一月在御史臺值廬里苦翻舊案卷宗,在細枝末節處搜尋因果,不是沒有成效的。 真相殘忍,他本不愿告訴云浠的,可轉念一想,英烈守疆御敵而死,為何卻要背負“貪功”的罵名?生死一場徒然,難道連他至親女兒都不配知道真相嗎? 程昶道:“當年忠勇侯出征塞北,因兵糧短缺,曾給樞密院寫過急函,求掉兵糧,但因當時淮北大旱,鄆王前去賑災,糧草不夠,于是暗中與姚杭山合謀,秘密征用了應該發去塞北的屯糧,忠勇侯……大約是久等不來兵糧,只好以速戰速決之術追出關外,才至萬余將士犧牲,他自己也賠了性命?!?/br> “當年樞密院稱,阿爹八百里加急求調兵糧,驛使路上耽擱,等信送到金陵,足足晚了三月?!痹其坏?,“所以,其實不是驛使耽擱,是樞密院私自壓了阿爹的信,非但不給他發兵,還把他要急用的屯糧調去給鄆王賑災立功勞了?!” 云浠胸口氣血翻涌,她強忍了忍,才又問:“三公子有證據嗎?” 程昶搖了搖頭:“我近日借著值勤之故,翻了下從前的卷宗,這些因果都是我從卷宗的細枝末節里推斷出來的,眼下雖得了明隱寺那兩個宮人證實,但是沒證據。而且這案子是陛下壓下來的,有心要包庇鄆王,證據應該在戶部,但不好找?!?/br> 或者應該說,他們這么暗底下追查,根本沒可能找到證據。 云浠愣道:“也就是說,我現在想給我阿爹伸冤,無望了是嗎?” 她伸手,指向綏宮的方向,“我阿爹在邊疆出生入死,那個人只為了把一樁案辦漂亮,辦得能叫滿朝文武臣服,能在他父皇跟前得臉,就害了我父親和塞北萬千將士的性命?!而即使這樣,我都不能為阿爹伸冤,還要眼睜睜地看他坐上儲位,成為繼任太子?” 她其實并不執著于真相,因無論外間怎么說,她一直是相信云舒廣的。 云氏一門頂天立地,忠勇二字一以貫之,何懼蜚短流長? 可塞北英烈之魂尚未安息,她卻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一身傲骨鐵膽變作他人的進身之階,一腔保家衛國的熱血化為丹墀臺上的赤,被那人踩在腳下,不屑一顧。 她咽不下這口氣。 云浠覺得自己其實是不難過的,她就是憤怒,是悲慨,她太難受了,喉嚨口仿佛堵著一塊巨石,難吐難咽。 好不容易沉了口氣,雙眼一開一合,一滴淚便徑自跌落,直直打在地上。 云浠愣了愣,才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她抬起手臂去揩,剛伸到半空,便被人握住。 他的指間的清涼的,他把她拉近,拉入懷中,身上的氣息也是冷冽的。 程昶喚了聲:“阿汀?!?/br> 云浠她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線條清冷的下頜。 她于是僵在他懷里,動也不敢動。 程昶沉默許久,問:“阿汀,你信我嗎?” 不等她答,他說:“我不會讓鄆王做太子的?!?/br>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為你討回來?!?/br> “英烈為國捐軀,在我的家鄉,是該封功建碑,讓后世銘記的。你父親和你哥哥該得的清白,憑他是太子,是皇帝,都不能抹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