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漩渦 (二)
少年在門前雕像般的立著,門里始終死氣沉沉,沒有一絲聲息。 他的手放在門上,要敲,又不敢去敲。 過了很久,他終于走了。 外面仍是下著雨,幾個下人冒雨在門前的空地上圍著一個東西在指指點點,經過他們邊上時,小暑瞥了一眼,原來是只死了的老鴰。 這也并沒有什么稀奇的,大約是被雷電打落了下來的。 那些人看到了小暑,就不再盯著那老鴰的尸體看,轉而都將臉投向了他,他們的神情很古怪,轉動著的眼珠里滿溢著好奇,而略略揚起的嘴角卻又藏著一絲微帶嫌惡的笑意。 他要走,有個人卻攔住了問他,“她回來了?” 小暑嗯了一聲。 那個人想了想,又問,“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小暑沒有答,自顧自地走,那些人仍是在他的身后悉悉索索地議論。 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混著沙沙的雨聲,大部分的話都是模模糊糊,卻仍有幾個詞是清晰的。 日本人,慰安,晦氣,爛貨。 雨越下越大,小暑加快了腳步,一不留心在一個水坑里絆了一跤,他卻沒爬起來,趴在那水坑上靜止不動著,任憑豆大的雨點砸在他的頭上身上。 隔天,雨停了,卻是一個又悶又膩的陰天。 煙云坐在房間里,一如往常地看書,吃茶,吃點心,看到他來了,便笑著道,“今天雨倒是不下了,可惜還是沒太陽?!?/br> 她一聲也沒有提起那五天的事情,小暑也沒有問。 接下來的幾日,仍然是沒有太陽,卻是一天比一天悶和熱,而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就是與這一年的暑熱一道發散起來的。 流言的源頭是那些婆子嬸子老仆役的嘴,發揚光大靠的卻是那些半諳世事的少年,平日里的空虛和青春期的躁動壓制住了他們天性里的善,這事情是齷齪悲慘的,但同時也是極富刺激性,因此他們談論起來的時候,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更興奮。 他們說起煙云這回被日本人糟蹋的事情,又扯出了很多年前她被剝得一絲不掛關在小屋子里的陳年舊事,據說那一年她只有十四歲,惹惱了顧老爺,所以被人這樣整治,那時顧家的男傭人,有十多個,不分老少,都偷摸進去占了便宜。 這煙云小姐雖是被老爺少爺都玩過的爛貨,天底下最破的鞋,卻也是他們可望不可及的,這時候,就不由得懊悔自己進顧家偏偏是晚了那么幾年,沒能夠趕上那樣的好時候。 這一天,他們正好說到興頭上,一看到小暑走過,連忙你推我搡地攔住了他,擠眉弄眼地問他有沒有看過她不穿衣服的樣子。 小暑沒有說話,眼睛看著地下,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有個人忽然記起很久前小暑偷藏煙云畫像的事情,立即恍然大悟地嚷出聲來,另外幾個連忙附和嘲笑起來,好像生怕他不知道這些天在顧家四處流傳的煙云從前和現在的那些齷齪事,故意大聲在他面前一樁樁地說起來。 說不清是怎么樣打起來的,小暑像壓抑久了忽然被解開鐐銬的野狗般朝他們撲過去時,幾個人還被嚇了一下,有些發懵,到一個人被他撲在地上打了,才如夢初醒過來,一齊罵著娘上去制服了他,還是不敢貿貿然松開手。 忽然傳來一聲輕飄飄的,“不要打了?!?/br> 幾個人一齊灰頭土臉抬起頭,小暑被他們壓制著,頭仍是低著,只把眼睛略抬了起來。 煙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過來的,背著手站在他們身前,臉上的神情很古怪,有些疲倦,又是冷淡,嘴角邊卻還帶著笑。 許多年之后,小暑也還能記得她那天的眼睛。 從前,她的眼睛是兩顆光韻流轉的琉璃珠子,不論發生了什么,總還是有光的,那一天她的這一雙眼睛卻是蒙了土,失了光,徹底的成了一件死物。 她抬頭,呆呆地看著昏黃的天空上藏在云堆里的太陽,自言自語地說,“天這么悶,這么熱。應該回去睡覺?!?/br> 說完了,她便背轉過身去慢慢地走,腳步有些歪,一只手扶著頭,像是在遮擋并不存在的太陽光,又像是害了失心瘋。 這時候,煙云其實已隱隱有了一些瘋病的前兆。 到了第二天,她便是完全的瘋了。 早晨不起床,不洗漱,蓬頭垢面地坐在被窩里,拿著自己的頭發專心致志地編著辮子,一邊編著,嘴里竊竊私語著,“二哥哥要放學了。楨楨要去接他?!?/br> 編著編著,她便自己格格格地笑。 她也拿手絹打了結折成老鼠,丟到地上,撿起來,再丟,再撿,周而復始。 有人過去通報了顧景仁,景仁急急忙忙趕過來時,看到她正拿著一只枕頭,對著小暑不停地打,幾個下人都驚慌失措地閃到了一邊去。 景仁一過來,她忽然就有所感應般地停了手,抬起頭,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著景仁,忽然扔掉了手里的枕頭,直直地朝他沖了過去,用自己尖利的指甲去抓他,嘴里喋喋不休嚷著,“鬼,鬼?!?/br> 身邊的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拉住她,景仁閃避不及,臉上還是被她抓了兩下,煙云的臉被一頭亂發遮擋住了一半,仍然帶著一臉瘋瘋癲癲的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景仁用一塊手帕按著臉頰邊的傷口狼狽地撤出房間。 許多年前,自己瘋娘的臉忽然魔障般地浮現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煙云是不是也要變成那樣,他感到又煩又怕。 那時,為了要不要把煙云獻給日本人的事情,他也跟李金吵過,然而還沒有吵起來,就被壓制得無話可說。 他曾經以為,顧老爺死了,季社生死了,家里的事情就都是他說了算,然而現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還是說什么話都做不得數。 他慢慢地走著,邊走邊想,臉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到房門口時,他的全身已經充滿了一股無法自制的戾氣。 房間里,金鳳正對著鏡子,把幾件金銀珠寶在身上頭上搔首弄姿地擺弄比劃。 一聽到門開了,她立馬放下東西回轉了頭去,對著景仁露出了慣有的恭順笑容。 看到他捂著臉頰,又立刻驚呼了一聲,“哎呀,怎么弄的?!?/br> 景仁沒有說話,另一只手一揚,順手就把桌上的一只花瓶掃落在地,“誰讓你去把她騙上車的!” 金鳳嚇了一跳,細瘦的身子一驚一乍地縮了起來,卻仍是細聲細氣地撒著嬌道,“我做什么,還不都是你和李爺吩咐的?!?/br> 她的語氣是驚恐和委屈的,然而景仁還是從里面捕捉到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股子底氣,尤其是在提到“李爺”兩個字時,她特意第拔高了音調,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輕蔑和嘲弄。 景仁最是熟悉這種調調,從小到大,他是聽慣了的,好像從來都沒有誰把他放在眼里過,在他面前,誰都是自以為聰明和高人一等的。 他喘了兩口粗氣,又拿起另一只花瓶,這一回卻沒有往地上砸,而是朝著女人的頭上掄了過去,一下,兩下,卯足了力氣,好像她不是一個有血有rou的人,而是一面沒有生命力的墻。 金鳳流了一頭一臉的血,捂著頭滑倒在地,好歹還是剩了一口氣,憑借著求生的本能,仍是掙扎著要爬起來往外面逃,景仁沒給她逃的機會,一只腳伸過去又把她踹倒了,隨手拾起一個花瓶的碎片,結結實實地捅進了她的氣管。 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景仁好像終于回了神,不認識般看著女人的尸體,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他原先不過是想打她一頓來發泄。 意識到有人在敲門,他就慌了神,不知道該去開,還是該繼續站著。 然而那門并沒有鎖起來,門外的人一扭把手,就輕輕松松地推了開來。 李金立在門口,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金鳳,皺著眉,嘴角朝上揚了一揚,“火氣這么大?” 景仁仍然看著一塌糊涂的尸體,身體終于后知后覺地發起了抖來。 李金看著他笑了笑,“大少爺,不想看到警察來,今后就乖乖聽我的話,知道嗎?” 景仁呆若木雞地立著,一邊雞啄米般地點著頭,嘴唇一邊哆哆嗦嗦地重復,“聽話。聽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