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漩渦 (一)
天下飄著細細的雨絲,車子不緊不慢地行在馬路上。 顧家的司機老丁正視前方,一門心思地開車,眼睛的余光卻還是分了心,不由自主地瞥向車后座。 女人裹在一件長衣服里,頭靠在一邊,像是睡著了。 被抬上了車之后,她就一直這么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座位上,一頭亂糟糟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害怕見光一樣。 在老丁這個歲數,什么事都見多了,見怪不怪了,而常年呆在顧家做事,像大多數的下人一樣,他也養成了一種淡漠麻木的習性,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份內事,不管東家怎么樣,絕不會多一句嘴和有一點異議。 這時候,他心里卻仍是生出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悲憫。 他想,煙云小姐到底是煙云小姐,碰到了這樣的打擊,竟是沒哭沒鬧也沒尋死覓活。不過差不多也算是完了。 很早之前,也是他載著煙云來到顧家的,他記得那是個晴天,小姑娘只有四歲半,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花布小褂子,因著第一次坐車,一對烏溜溜的杏眼兒好奇地左看右看,兩條腿兒晃動著,也不認生,奶聲奶氣地說話,脆生生地笑。 好好的一個姑娘,世事真無常。 老丁正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和感慨中,煙云忽然輕聲說,“停一下車?!?/br> 老丁一時沒回神,煙云又重復了一聲。 老丁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踩了剎車,回過頭去看她,小心翼翼地詢問,“煙云小姐,怎么了?” 煙云撥開自己亂糟糟地披散著的頭發,眼睛飄忽地透過車窗,落在了沿街的一家理發廳上,“我下車一趟,你等我一會?!?/br> 老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怔怔地看著她打開車門慢慢地下了車,又在雨中一步一蹣跚地朝著理發廳走過去,過了許久,他才想起來出門前大少爺特意交代過,要把她好好的帶回去的,他急了,扯著嗓子朝著她喊,“唉。煙云小姐,煙云小姐?!?/br> 煙云回過頭來,一張面孔白蒼蒼的,一點血色也沒有,她搖了搖頭,嘴唇哆嗦了一下,緊接著對著他露出了一個不大正常的笑容,“好久沒洗頭,這幅樣子太難看。我就去把頭洗一下。你放心,馬上就來的?!?/br> 不知道怎么的,老丁的心也跟著哆嗦了一下。 нαǐTa卡潰嬰螃鴛毽(海棠書屋)·℃oM 這一天,顧景仁從早晨起就忐忑不安地杵在窗邊,一張臉上的神情是木訥而陰沉的,他一會兒轉著圈,一會兒又去踢墻板,像是一只沒頭的蒼蠅,總是不能夠平靜下來。 那天在合資工廠,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個叫中野的日本人竟會就這么看上了煙云,并且厚顏無恥地去向李金討要。 他知道日本人是得罪不起的,但是也絕不想把煙云送過去。 李金勸他,“這么久了,玩也玩膩了。你還舍不得嗎?” 景仁仍然是不同意,他向來沒什么主見,但這樁事情,他絕對是不肯同意的。 過了些日子,他以為事情過去了,誰知道李金卻又過來傳達,說中野已經退了一步,只要把煙云給他借用五天就還過來,不能再討價還價了。 這一下子,就再沒有他說不的機會了。 從窗口看到車子停下,景仁才安靜了下來,然一只手卻又緊緊地抓住了窗簾布,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輛車子。 煙云并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是由人從車上抬下來的,或者是狼狽不堪地由人攙扶著下來,一條命去了半條。 她是開了車門自己走下來的。 她的身上仍是穿著五天前的那條裙子,頭發也梳理得干凈齊整,她撐開一把雨傘,就慢慢地朝前走,腳步是不緊不緩的,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仿佛她只是出去玩了五天。 景仁雖然頭腦不好,但多少也是知道日本人手段的可怕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回過了神來,急急地下了樓去,剛剛立定,煙云卻也正從外面走進來,她輕輕合攏了傘,抬起眼睛,漫不經心地跟他對視。 景仁上下打量著她,覺得她的神態模樣和平常并沒有什么不一樣,不像是受了大的折磨,心里稍微松了口氣,卻仍是有些心虛,張了幾次嘴,才期期艾艾地喊了聲,“煙……煙云?!?/br> 門邊卻有幾個下人在縮頭縮腦地張望。 煙云沒有應他,眼梢的余光掃了一眼門邊,不冷不淡地說,“外面雨下大了”,放了傘,又自言自語般地說了聲,“我累了?!?/br> 景仁看著她攏了攏頭發,頭也不回地朝樓上走,心里一緊,也想要跟上去,卻是猶猶豫豫的,末了還是踱到了沙發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僥幸地想,還算好。煙云看上去像沒有什么事情。 過了一會兒,他又煩躁頹喪地想,反正不管怎么樣,這樁事情總歸不能夠怪他。 煙云慢慢的上了樓,剛剛扭開房門,身后就傳來了腳步聲,她回過頭去,正好對上少年咄咄逼人的眼睛。 小暑直直地看著她的臉,悶悶地問,“你去哪里了?” 她不在的這五天里,他大概被折磨得不輕,這樣短短的五個字里,卻是混及了壓抑,痛楚,以及委屈。 煙云的身體僵了一下,又把頭轉了回去,好像是刻意要避開他的眼睛,一邊若無其事地推開門進去,一邊半開著玩笑反問他,“什么?我去哪里,還要跟你匯報呀?” 小暑皺了皺眉頭,要跟著她一道進去,卻被煙云擋在了門外,她看著他懶懶地笑,“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說吧。我要睡覺了?!?/br> 說完了,門就被她碰上了,“啪嗒”一下,又從里面反鎖住了。 煙云一進房間,就倒在了床上,先是看了一會兒天花板,忽然翻過身去死死地咬住了被子,像是要把被子咬碎掉,一邊咬,眼淚一邊無聲地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