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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起對孟無悲的了解,蕭漱華從前自問該數天下第二,因為清如道君很可能還見過光屁股的孟無悲,這一點他似乎輸了些許,但如今他就覺得他該是天下第一,是因他不但看到了光屁股的孟無悲,還...接下來的綺思就被他肚子里猝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 以前都是孟無悲招呼他吃飯,但自從兩人坦誠相對之后,孟無悲已經閉門不出整整三天,蕭漱華甚至將要疑心這人是即將羽化成仙了。蕭漱華隱約能猜到一點孟無悲性情大變的緣由,但起初他只當是孟無悲臉皮薄,生氣他自作主張,過幾天就會自然而然地好——畢竟受苦的又不是孟無悲,沒道理讓他占了便宜還賣乖??擅蠠o悲卻不這么認為,蕭漱華自以為耐心地等了他三天三夜,也沒等來一句問候,該痛的地方還痛得很,也不見孟無悲過問幾句。 蕭漱華心下忽然有些慌,他發現自己有點不耐煩了。 馮輕塵押著孟煙寒上山時,見到的就是蕭漱華板著臉立在孟無悲的洞府之外,扯著喉嚨跟里邊罵。然而山上只有他痛罵孟無悲的回聲,孟無悲很能忍氣,好半天都不見反應。 馮輕塵扯了扯孟煙寒的衣袖,后者不耐煩地從他手里拽回袖袂,揚聲打斷了蕭漱華:“請姑奶奶過來有何貴干,擱這兒說個痛快豈不更好?” 蕭漱華這才回過頭,尋常的笑意已在他臉上遍尋不見,孟煙寒和他對上眼神,莫名地在心底怵了一瞬,但她向來不會輕易示弱,何況是在蕭漱華跟前,因而蕭漱華向她招了招手,孟煙寒也只是掛著抹似是而非的笑,直言道:“你就說吧,我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那要看他的意思?!笔捠A勾著唇角,眼神遞往一旁久無動靜的孟無悲的洞府,這次未等他說完,洞府內終于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孟無悲久違的嗓音從里邊緩緩傳來:“讓無歡進來吧?!?/br> 不知是不是馮輕塵太過草木皆兵,他倏地感到四下寂寂的沉默中,蕭漱華按著劍柄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眼中是一派自嘲的肅殺,但孟無悲不會看見,孟煙寒不會關心。 而孟煙寒發出了一聲奚落的哂笑,拍去袖上細小的灰塵,全不顧蕭漱華難看的臉色,揚袖走進洞府,每一步都像踩在蕭漱華尸身上一般用力。 孟無悲的洞府和他的人一般,干凈又疏遠,一塵不染得好像他畢生心力都用于維護這里的清靜了一樣。但孟煙寒早已習慣,畢竟他在辟塵山上的居室也是如此,只有一張簡單的案幾,兩只蒲團,和一床臥榻。 “你不該來?!泵蠠o悲瞑目盤坐,聽見她的腳步也沒有睜眼,孟煙寒輕嗤一聲,吊兒郎當地拂開案上的茶盞,落座在案幾之上,發問道:“我不來,馮輕塵就會立刻殺了我?!?/br> 孟無悲靜默片刻,道:“連累你了?!?/br> “這些客套就不用了,只叫我進來,是有話和我說?”孟煙寒想了想,依然沒忍住脫口而出的挖苦,“不過你可真有意思,放著好好的辟塵門掌門不做,跑來這山上受苦——哈,果然是有情飲水飽,有美人相伴,確不如辟塵門那樣無趣呢?!?/br> 孟無悲從來不會和她置氣,這次也一樣,聞言也只是動了動眼瞼,看不出其他動靜。 “此番是貧道之過,你不必出言傷他?!泵蠠o悲語頓片刻,接著道,“若你下山...貧道仍希望你能回去辟塵?!?/br> “你自己怎么不回?” “...貧道犯下大錯,無顏面世?!?/br> 孟煙寒頓覺好笑,她也的確大笑出聲:“你犯什么渾?我聽馮輕塵說了,你倆也還算是你情我愿,沒虧了他吧!當年若不是你救他一命,他一個歡喜宗的妖人,早晚是出去接客的命——怎么,你還以為歡喜宗有幾個干凈貨色?也不知道該夸你干凈還是笑你迂腐,下山這么多年只學了耍劍?孟無悲,你這窮酸道士可真是笑殺我也!” 孟無悲卻不為所動,只輕輕搖了搖頭:“此事與你無干?!?/br> “當然跟我無關!”孟煙寒換了個姿勢,更加痛快地笑聲斥罵,“可老娘看你那小相好的不順眼,他又被你護著,一時半刻死不干凈,這可就跟老娘有大大的關系!再說了,和我沒關系,哈,你從來活得坦蕩,那你說說,你倆床上的腌臜事捋不順了就吃飽撐的把老娘拉過來看戲?玩男人?孟無悲,你可真是學得好,真是不愧辟塵門首徒的教養!” 孟煙寒高抬的下頷和頤指氣使的語氣依然沒有激怒孟無悲,他的臉色雖然慘白了幾分,但閉合的雙眼依然沒有動靜,直到孟煙寒罵完,他才緩緩道:“貧道會送你下山?!?/br> “廢話!那你愛蕭漱華嗎?” “......” 孟煙寒一直盯著他的臉,連半點變化也不放過,自然更不會錯過他微顫的唇,可孟無悲沒有回應,他以決絕的沉默回避了孟煙寒咄咄逼人的詰問和譴責,最后孟煙寒笑出了聲,她生得明艷無匹,又不過雙十年華,這一笑從她齒關里泄出,更是襯得這副眉眼嫣然十分,但聽她含笑啟唇,道:“孟無悲,老娘真是想不明白,當年的辟塵門是有多缺男人,老娘才會看上你這么個孬種!” 孟無悲無言。 “你是不是又想當做無事發生?”孟煙寒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去孟無悲的身前,“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趕不上你一星半點,今天算是長見識了。孟無悲,我從小就不肯好好讀書,師兄師姐都不喜歡我,嫌我鬧騰,嫌我乖張,可大家都擁護你,以為大師兄是天下最好的善人,以為大師兄是天命所歸,眾望所向——可我好歹還敢愛人,敢恨人,愛的人我能把他捧成日月,恨的人我敢把他送進無間地獄——你呢?孟無悲,你是活生生的神,你哪里舍得淪落為人!” 孟無悲連解釋都沒有,但他終于睜開眼,把目光停在孟煙寒身后的墻壁上,道:“別哭了?!?/br> 哭?她哭了? 孟煙寒張嘴就想笑他眼神大不如前,笑他也會自作多情,可她感覺整張臉都燙得不行,眼睛好像被烈火吻著,催她逼她從心尖尖上的酸楚煉出一滴淚來。她仰起頭,抬手擦干凈眼眶里盛載不盡的淚,她明明多年不曾流淚,上次也是因孟無悲背棄師門時的絕情。 可你看這男人,他即使睜開眼,也不愿多看一眼他犯下的累累罪狀。 孟煙寒想起馮輕塵提議的殺了孟無悲,耳邊便像是響起了點酥劍清越的劍鳴,她的殺心被孟無悲轟轟烈烈地驚動了,像天邊滾滾的雷,每一聲炸響,都在她耳畔反復呢喃:“...殺了他?!?/br> 孟煙寒深吸了口氣,右手已經不著痕跡地按上腰間的點酥,問:“孟無悲,我的喜歡,蕭漱華的喜歡,還有那么多不知名的人的喜歡,你是怎樣看待的呢?” “......”孟無悲的神色依然平靜如舊,而他鄭重地思考了一會兒,低著頭開口,“貧道不解?!?/br> “...不解?” 孟無悲微微點首:“他很好,你也很好,應該世間大眾都會喜歡?!?/br> 但他不解。 孟煙寒明白了,原來他只是不解而已。 她也好,蕭漱華也好,世上這樣多的癡男怨女,在孟無悲那里都是隔霧看花的玩意兒,他知道這些感情的存在,也不會驚擾這些感情,可他就是不解。畢竟你怎么能強迫一個不解風月的人去效仿他們死生不論的愛戀呢? 或者,她當年因他不經意的只言片語而浮想聯翩的每一次,都只是這位的不解和困惑罷了。 孟煙寒發誓,她從未這樣痛恨一個人。 可她恨過這么多,殺過這么多,竟然也是第一次感到殺伐的無力。 孟無悲此刻沒有佩劍,且對她毫無戒備,可她依然不一定能殺了孟無悲,而且一定無法令孟無悲因為不曾愛她而感到后悔。 因為他連她為什么出劍都一知半解。 “別再叫我無歡了?!泵蠠熀鋈桓械胶芷>?,她背過身,輕聲道,“無歡因為對你愛恨不能,決定自盡了?!?/br> 孟無悲雙唇微碰,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孟煙寒接著說:“孟煙寒也只是孟煙寒,不是任何人賜的名字,和任何人都無關?!?/br> 她的點酥劍殺盡天下惡徒,卻殺不了一個呆子。 她想走出洞府,卻聽見一點衣料摩擦的窸窣的聲響,孟煙寒眨了眨眼,看見通道背光處的陰暗里走出一抹消瘦的身影,蕭漱華穿著一身白衣,腰間佩著那把赫赫有名的桂殿秋,笑得溫柔非常:“孟郎,你一直沒動靜,我只好不請自來了?!?/br> 馮輕塵緊緊地綴在蕭漱華身后,本就狹窄的洞府就此顯得格外逼仄。 孟煙寒故作從容地理了理衣袖,開口道:“這算與我無關了嗎?” 蕭漱華笑瞇瞇地,輕言細語地問:“那你說服孟郎了嗎?” “說服他?”孟煙寒冷笑一聲,“如此禮遇,不知道的還以為守真君是叫老娘過來給小侄子取名的?!?/br> 蕭漱華道:“那可令師妹失望了,本座的確沒有這般神通?!?/br> “可惜了,既然不能奉子成婚,守真君還是自己吃了這次虧吧?!泵蠠熀疇钊魺o事地指了指孟無悲,莞爾道,“反正我已和他了斷了,守真君要如何決斷,不還是你自己的主意?” “...那么孟郎的意思呢?” 蕭漱華問出這一句時,向來從容不迫的語氣都像玩火自焚一般浮出些緊張,孟煙寒畢竟是女兒家,只消一眼就能從他緊繃的脊背,青黑的眼圈一窺一二,這人恐怕早就深知答案,偏還虔誠祈禱了無數個日夜,就為了這把懸在頭頂的、注定令他鮮血淋漓的尖刀。 ——值得嗎? 而孟無悲動了動唇,滿目不忍,卻終于朝他最親近的人的命門刺下了那一刀。 他們都知道他的秉性,生來正直坦率,就算明知前路是死,也絕不虛說半個字。 孟無悲道:“蕭卿,你糊涂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