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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無悲叩首時分外鄭重,他從未這樣莊重地低下他的頭,十數年間,辟塵門的驕傲日日苦練劍法,醉心武道,為人端正,從未行錯半步,他比清如本人都要遵守門規。 這時他低下頭,嗓音沉郁,清如忽然意識到,這孩子已長這么大了。 “請師父責罰?!?/br> 清如向來風輕云淡,聞栩找上門來時他還在心里嘲諷不少,只笑聞栩白白名列江湖前十,連個徒弟都教不好,這分明是眼紅他辟塵門有無悲坐鎮,英才輩出,前途光明。 直到孟無悲開口,清如只覺五雷轟頂,甚至連聞栩冷笑的聲音都被他忽略,他猛地站起身來,寒聲質問:“你說什么?” “弟子不曾盜竊歡喜宗劍法,也不曾和蕭漱華私通...但弟子的確曾出手救下蕭漱華?!?/br> “那你可知蕭漱華如今身在何處?” 孟無悲沉默一瞬,繼而道:“知道?!?/br> 清如怒不可遏,當即一撂茶盞,冷聲道:“說!” 孟無悲搖搖頭,只說:“請師父責罰?!?/br> 瓊臺觀中眾人沉默,只有聞栩低啞的笑聲不絕于耳。聞栩忍俊不禁地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花,拈了一方錦帕擦拭臉頰,同身邊伺候的聞竹覓笑道:“竹覓你看,這就是辟塵門的驕傲?!?/br> 聞竹覓接過他遞來的錦帕,微微一笑,并未多說。 清如卻沒時間顧及聞栩的奚落,他一擂桌面,卻是努力忍住怒火:“無悲,可是那妖人設計陷害你?” “...不是,”孟無悲固執道,“他于弟子有恩?!?/br> “孟無悲,你可要想仔細了!”清如忍無可忍,幾乎是指著他罵道,“辟塵門傳承千百年,就沒有和外人勾結的道理!你初次下山不懂人心險惡,為師可以教你,只要你想,為師可以親自下山陪你歷練——但你若再這樣執迷不悟,為師也不再保你!” 孟無悲身體顫了一顫,卻堅定地跪伏著,盡管沒有出聲,卻以行為表達了自己的決心。 清如見他這樣,心下終歸是一軟,苦口婆心道:“...你若不知道蕭漱華蹤跡,直說便是,大不了為師親自助聞宗主找上一回?!?/br> “師父,”孟無悲抬起眼來,他雙目靜若無波,卻格外明亮,“您教養弟子十七年,弟子畢生難報您十之一二?!?/br> 清如渾身一震,腰間長劍猛然出鞘,重重地釘入孟無悲身前一寸,破開數層青石,就此穩穩屹立。 “孟——無——悲?!鼻迦鐔舅?,聲聲如雷霆乍驚,道君向來愛笑,這是弟子們第一次見他這樣發火,都噤若寒蟬,不敢出聲,“你好得很。貧道把你教得真好?!?/br> 孟無悲俯首不言。 清如忍了許久,最終別開眼去,不再看他,只是長嘆一聲:“你已決定了?” 孟無悲依然不言不語,但他對峙一樣的沉默已在向清如表達他的想法——無可更改。 聞栩看夠了熱鬧,當即展扇遮住一半面容,笑聲自扇后傳來:“看來漱華果然修行了得,雖自己武功不濟,倒是能騙得小道長為他背棄師門,這可是我歡喜宗門人無上的殊榮,不愧是本座最為得意的弟子呢?!?/br> 清如冷冷地瞥他一眼,卻沒再和他抬杠,只寒聲道:“辟塵門上下聽令,即日起,門中不再有無悲此人。此后孟無悲所言所行,是生是死,或榮或毀,皆和辟塵門無關?!?/br> 孟無悲俯身長拜,聽著周遭死一般的寂靜里只余清如帶著內力的聲音。 孟無悲寡言薄義,最不會因人情失落傷心。 聞栩嘖嘖一聲,又見清如一揮袖,滿場辟塵門弟子悉數跪下,長拜向他身后的天尊像。 “——福生無量天尊。謹遵掌門令?!?/br> 孟無悲向他連磕三頭,卻始終不發一言。 清如終于累了,再是如何道心堅定之人,也無法接受自己引以為傲的徒弟竟然會在即將出師的時候做出這樣的決定——僅僅是為了初識幾天的生人。 “孟無悲,你我師徒緣分,到今日便是灰飛煙滅?!鼻迦珙D了一頓,而后平靜開口,“你可有半分難過傷感?” 孟無悲愣了片刻,仔細想了想,道:“約有一點?!?/br> 清如怒極反笑,點首道:“那也算好,原來當真要那歡喜宗的妖人才能教會你這些感情,倒是貧道這么多年失職,白白浪費了你?!?/br> “師...道君不該如此?!?/br> 清如擺擺手,瞥向一旁笑靨如花的聞栩,同樣回以一笑:“聞宗主在等什么?” 聞栩眨了眨眼,那副無辜神態和蕭漱華如出一轍:“自然是等道君訓話完畢,把這小道士捉回歡喜宗嚴刑拷打。怎么,道君不會是不舍得?” “哪里的話?!鼻迦缥⑽⒁恍?,卻是微微抬手,十數名辟塵門弟子當即走上前來,向聞栩抱拳一禮,這便是江湖禮,“說來慚愧,辟塵門百年傳承,繁文縟節實在不少,孟無悲雖已不是辟塵門弟子,但也需受一些罰——除此之外,門中還有一條規矩,處理內務時,外人不得在場?!?/br> 聞栩恍然大悟,卻也不見他惱羞成怒,反而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原來如此,道君這樣說,本座便懂了?!?/br> 他言未罷,已望向幾名不見善意的弟子,其中一人臉上還掛著淚痕,顯然是因孟無悲離開辟塵門之事感到難過。孟無悲雖不善言辭,但多年來一直以大師兄自居,從不懈怠一絲半毫,該教的劍術,該念的道經,從來沒有一日是有所虧欠。門人弟子大都以他為榜樣,尤是無字輩,素來只以為大師兄該是當今天下英杰榜首,從不曾想,大師兄會有一日被逼到離開辟塵門。 聞栩看出他們心中的不忿,也不愿和一群正在氣頭上的孩子置氣,索性輕輕一笑,由著一旁的聞竹覓扶起他右手,款款走下臺階,回頭沖清如一笑:“那本座便不打擾道君,道君,請便?!?/br> 歡喜宗的輕功聞名天下,聞栩既有“半袖云”的美稱,輕功更是卓絕超群,因此只是撂下這一句,二人便同時不見了身影。 清如獨自坐在臺上,俯瞰著場中或沉默或低泣的弟子,以及依然跪著的、仿佛在逼他動手的孟無悲。 “孟無悲,你可還記得辟塵門第三條?” 孟無悲渾身一僵,心中莫大的悲慟涌上,唇卻已經啟合不休:“是。辟塵門第三條,除犯大諱者,違紀弟子皆由掌門或所在輩中首徒行罰,犯大諱者,即背叛師門者、私自下山者、與外人勾結者、欺上作亂者,此等大害,當逐出師門,且交由門中所有弟子行罰?!?/br> 清如淡然點頭,將茶盞擱在一旁,輕聲道:“你還記得,那也是好的?!?/br> 清徵輩分畢竟算高,立在弟子中的最首一行,當即于一眾低頭聽訓的弟子中揚起頭來,滿目驚愕地望向清如,清如卻不能心有靈犀地和她對上一眼,兀自道:“你可承認,與外人勾結?” 孟無悲無言。 清徵心急火燎,無歡還在她身后,起初能聽見幾聲哭聲,這會兒竟然一點聲音也不再有,周圍人都偷眼看她,清徵忽然意識到她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也許無悲之后,門中年輕弟子,便都只能仰仗她了。 可她不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孟無悲有多合適做掌門,作為首徒,孟無悲所付出的心血遠比眾人猜到的看到的要多得多。 清如也不知道,這位少年到底奉獻了多少。 清徵性格膽小怯懦,她的所有天賦都只體現在劍道,但她終于從烏壓壓的人群中逼起自己所有的勇氣,她從弟子中走出,聲音雖然不大,但這是她作為清字輩的發聲,是沉默中的第一道反駁:“無悲數載為師門cao勞,師兄怎可如此寒了大家的心?” 清如端茶的手忽然猛烈地顫抖起來,他低頭呷茶,無人能看清他神色。 只有茶水忽然泛起的幾圈漣漪,見證了他那一滴從眼角落入杯盞的淚。 “——請師兄,給無悲一次機會!” 辟塵門的弟子們仿佛被這一語驚動,紛紛從夢中醒來,惶惶然地跟上清徵的步子。 他們一一跪下,向清如磕頭,又向對孟無悲磕頭。 “請掌門,給大師兄一次機會!” 清如放下茶杯,但他只望著孟無悲一人。 辟塵門的弟子們常年在山上修行,他們大都清正端方,不喜多言,他們似乎都是天生的君子,交情總是平平淡淡,仿若清水。他們最不喜歡喜宗那樣的做派,丁點的感情也要鬧成沸沸揚揚,勢如世上最猛的烈火,因此他們從不表達——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不懂感情。 他們從不敢遺忘,辟塵門是他們共同的家。 因此他們愿意為之燃燒一回,為了他們的家。 清如道:“孟無悲,你可要這機會?” 孟無悲問:“晚輩該如何做?” “供出蕭漱華下落,有貧道在,半袖云不敢為難于你?!?/br> 孟無悲沉默。 良久之后,他依然維持跪姿: “請道君賜罰?!?/br> ※※※※※※※※※※※※※※※※※※※※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elsecoye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