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剩把銀釭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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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掉的東西仍舊可以修補好。 人世間的大部分事情——只要你想,都是可以做到的,只在于“想”到什么程度。 琦州產玉,城里有無數能工巧匠,不但會把一顆顆玉石從石頭里打磨出來,變成剔透的鐲子、墜子、小珠……也會將斷碎的玉飾修補出另一種風姿。 彼時王了然面前是一個小盤子,里頭零零散散地擱著大小不一的碎石。他挨個兒捏在指間摩挲,用指腹感知它們的輪廓,一一撫遍,輕聲道:“還差了一塊?!?/br> 江傾珵眼簾一抬,手里的茶水漫著熱氣,他雖然四十多歲了,但臉上少見歲月痕跡,其實還跟徒弟記憶中的好師父沒有兩樣。 上官夜便親自拿著燭臺,進房去找,果真在角落里又撿回一塊,放入盤中去。 江傾珵欣慰,“公子怎知差了一塊?” 王了然道:“哦……我挨個兒摸遍了,把它們的輪廓記在腦子里,然后就在腦子里把它們拼起來,拼完了,我發現少了一個,缺在右上角?!?/br> 他手中動作,很快將碎石在盤中拼回原來的樣子,撫過上頭的刻字,“龍尾石碎了,很好修,人心碎了……沒人會補?!?/br> 上官夜便問:“這石頭碎成這樣了,如何修補?” 王了然道:“上官叔叔,你拿著它們出去,找城里最好的師傅,讓他們漆繕,用朱紅色上漆?!保?) 上官夜眉毛一挑—— 他是只知道刀劍的人,從來沒去知道過這些貴重的寶貝們是如何修補,聞言便忍不住好奇。 江傾珵的氣度溫潤如玉,他放下茶碗,開口為他解惑—— “蜀地產漆樹,天然有粘性,采后色愈深,成褐??梢澡F粉混入,得黑漆,裹器物后,將其拋光打磨,美如黑玉?!?/br> 他頗帶贊賞地看著盤中,“龍尾石也被稱黑玉,看來是絕配?!?/br> 王了然道:“瓷器、玉器等破損之后,以漆漿細細抹在斷口上粘合,用瓦灰或別的粉末將縫隙填充平整,描上金粉,是很奇妙的手藝?!?/br> “雖然修補好了,卻也不是初見之貌,不過事事難全,能修好就不錯了?!?/br> 他將盤子一遞,上官夜雙手捧住,“可剛剛公子說……用朱紅色?” 王了然道:“金粉銀粉太俗,配不上這塊黑玉?!?/br> 江傾珵一想,“碎掉的東西,裂紋就像傷口留了疤,可以時刻提醒她今日之仇,越是顯眼越好,不是么?” 王了然淡淡一笑,“先生思慮得有道理??墒沁@黑玉,不需要一眼就讓人看見所有裂紋,它會被人捧在手里,日日夜夜地看,朱漆經時便色愈深,朱紅成暗紅,像凝久了的血,不是更提醒她今日之仇?!?/br> 上官夜嘆服這個想法,當即領命而去。 他和方休擦肩而過,劍客方才醒來,第一時間便是來找王了然興師問罪,他兩手空空,極不適應纏魂劍的亡故,而未開口,王了然已道:“我也叫人再制一把劍賠給方大人,還請大人息怒,是否一起喝杯茶?” 方休的萬千怒火都被他接下來的一句澆滅—— “與其現在殺了她,不如來日看她如何報復顧清影,方大人不覺得如此更有趣么?” 他溫和致歉,“打傷了您,實在對不住,不過方大人不會跟我這個小孩子計較的,對罷?!?/br> 他沒有聽到方休的回答,只聽到方休遠去的腳步聲。 江傾珵目送那背影,“公子,他會先行回去向宗風翊稟告,你也不宜再多耽擱?!?/br> 王了然道:“方大人是怕了我了,他若護送我去京,路上我又出點什么事,實在擔待不起,還不如自己先走,一切安生?!?/br> 這一夜燈火未熄,此地乃風月閣最后一處密所,自然珍藏無數寶貝,甚至有人在庫房發現了蘇棠那一對被燒得難堪的刀。 讓江傾珵恍若回夢。 “這是依照在下多年前的畫稿所制,果然頗有緣分?!?/br> 王了然看不見,只能聽他講—— “是一對袖鞘,扣在雙腕上,刀刃需制得極薄,柔韌可卷,出手時內力相引,旋而入掌?!?/br> 王了然道:“被燒得怎么樣,能否復原?” 江傾珵道:“里頭的機關大小都是精密算過的,受此一劫,有的周轉失靈了,不過可以再制一對,不費事?!?/br> 王了然便道:“好,也當我向她賠罪了,麻煩先生?!?/br> 他雖然覺得對不住人家,但也覺得自己的責任也就那么一丁點兒。 不過這一丁點兒也已可以讓他費些心思賠罪了。 上官夜取回龍尾石是三日之后,還是用劍嚇壞了師傅,威脅人家推掉前頭的訂單,立刻動手,片刻沒有耽擱,終將黑玉送了回來。 它形狀依舊圓潤,摸上去也不是很突兀,然就像王了然說的—— 那裂紋傷口如血色,乍看不顯眼,看久了,石頭就像顆心臟,蜿蜒著道道血痕,悄無聲息地催人斷腸。 顧清影比信中所言來得更快,她終于做了件讓王了然覺得稍微欣慰一點的事情。她沒有罵人,沒有質問,身上還帶著傷,只直接沖向了臥房。 緊跟其后而來的慕川和紅塵向師父與王了然致禮—— 王了然只聽到了顧清影的腳步聲,卻就道:“她受傷了?!?/br> 慕川道:“肩頭的箭傷本不礙事,只是我與師弟要帶她來此時,她似乎一直誤會我是當年滅了顧家的殺手,不肯信我,只能打暈帶走?!?/br> 王了然眸子一動,不再糾結此事,轉身往房門去。 顧清影散亂著頭發,身形消瘦而顯得道袍寬大些許,她邊走邊帶動肩頭傷痛,一個踉蹌松手掉下了劍,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頭有人啞聲慘叫。 她猛得把門一推,看到兩個身形壯碩的中年女人,一個掐著蘇棠下頜,一個端著藥碗往里灌,手邊的小桌上擺了十幾碗藥,已經因為她的掙扎而浪費了七八碗。 她被反綁著雙手,褐色的藥汁在胸口染了一大片,正散著熱氣,還燙紅了鎖骨大塊。 她驚恐地搖頭躲避,因而藥湯大部分全都灑了,喝下去的微乎其微,掐著她的女人愈發不耐煩,聽著她鬼哭一般的嗚咽慘叫,實在忍不住皺眉,另一手泄憤般在她臂上一掐。 顧清影腦中嗡得一響,氣得當即就要上去將那兩個女人推開,王了然卻先一步死死拉住她,“顧道長稍安勿躁,蘇姑娘神智極差,再不喝藥,這輩子都是個瘋子了??墒遣还苁钦l,只要一靠近,她都劇烈抵抗,幾次差點咬到舌頭,只能綁著她灌藥,一次熬上十幾二十碗,喝下去的才勉強湊的夠一碗?!?/br> 蘇棠被那人掐得慘叫一斷,又被藥湯嗆得咳嗽不止,滿臉通紅,腦袋劇動時藥汁又灑了女人一手。 女人嘴里罵了一句什么,一手忽揚起就要打,卻陡然被人一掌拍中,受傷在身,真氣混亂的顧清影控制不住力道,一掌一推之間將兩個女人打得慘叫吐血,隨即一把攬住瘋瘋癲癲的小姑娘。 她雖然被綁著,卻仍舊拼了命地掙,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信賴這個懷抱,嘴里竟說不清一個字,只有無盡的嗚咽哭聲。 顧清影緊緊把她錮住,看到王了然走近一步,立刻抖聲求他:“不……不吃藥了,求你了,王公子……她嚇壞了,求你,不喂了,行不行?” 王了然不可置信般,“那是救命的藥,怎么說得像毒藥?顧道長,我可是在救人?!?/br> 顧清影搖頭,按著蘇棠后腦,“好了,好了,不吃了,不吃藥了,不怕了……蘇棠……求你了——” 她想求蘇棠什么? 她也不知道。 或許是想求蘇棠不要這么害怕,或許是想求蘇棠罵一罵自己,或者扎自己一刀也好。 然而蘇棠只想從這個懷抱里出來。 她掙不開,便狠狠一口咬在了顧清影肩頭。 道人眉間一蹙,竟好受了很多。 上官夜幫王了然把龍尾石扔在她手邊,落在軟軟床榻上,她也沒看一眼。 王了然遠遠退回去站著,就站在門邊,無奈道:“在下不能過去,身上寒氣太重,蘇姑娘一近我就更是不停痙攣,大約是因為沈良軒與在下內功同法,她不記得人了,只會害怕?!?/br> 他哀哀一嘆,“竹笛斷了,黑玉碎了,只有命還在,顧道長會負責嗎?”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扎進顧清影心頭—— “畢竟,都是你害的?!?/br> 蘇棠冰涼的身體被顧清影染得暖了一點,也讓她舒服了一點,她咬得累了,緩緩松了口,紅著眼睛去看這個抱住自己不放的人。 彷如初見,略略好奇,眼中充滿不解。 王了然知道上官夜在自己身邊,聽到蘇棠的呼吸一緩,當即低聲道:“去拿點吃的,甜甜的點心最好?!?/br> 上官夜很快端來一盤飄著甜香的牛乳酥,刻意將腳步放得又輕又緩,靜靜把盤子擱在床邊。 蘇棠背對著他,不知道身后來人,顧清影余光中見,伸手拿過一小塊,湊到蘇棠臉側,抖出幾縷香氣給她。 然而她剛剛平穩一點的情緒立刻又激蕩起來,腰身一動,從顧清影懷里往后倒去,頹然往后蹭,把臉埋進被褥里,蜷縮著戰栗,發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顧清影回頭看向王了然,眼中惶然無措,后者像感覺到這視線,提醒道:“她三天幾乎沒吃東西,望顧道長盡力?!?/br> 顧清影無助地把頭埋下去,下巴幾乎抵在鎖骨上,整張臉都扭曲了,不敢在蘇棠身邊哭出聲,忍得牙關都快咬碎。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把擋住蘇棠的被褥戳下去,趴在床邊,擠出一個笑臉給她。 蘇棠畏畏縮縮地發顫,嘴里咿咿呀呀,說不出字句。 顧清影捏著指間的乳酥,放在自己嘴邊,輕輕咬一口,再將剩下的大半塊放在手心,攤在她眼前。 她想告訴蘇棠,這東西很好吃,很甜,不是毒藥,很好吃的,吃一點好不好? 她飽含期待地望著蘇棠,蘇棠卻緊緊閉著嘴,從嗓子里發出細微的嚶嚀,是那種含著水氣的鼻音,抽抽搭搭。 顧清影咬咬牙,把眼淚又壓回去,收了手,又再咬了一小口。 她知道這乳酥真的很甜很好吃,可是吃到嘴里卻很苦很難吃,苦得她舌頭發麻,咽都咽不下去。 她再次將掌心攤開,這回眼中帶了哀求之意,以往蘇棠怎么可能受得了她這個樣子呢,就算她又兇又惡,蘇棠也愿意把天上的月亮都摘給她。 可是現在,蘇棠不是這樣了。 她瑟縮著,輕輕搖著頭,想躲開這個人。 顧清影吃掉了整塊乳酥,又拿了一塊,鍥而不舍地哄誘她。 她試探著伸手,蘇棠立刻一個激靈,然而顧清影太溫柔,指尖撩開她散落的發絲。 道人肩頭的血色染紅了一小塊,像落了一朵紅梅。 蘇棠直勾勾望著,余光里看到又半小塊乳酥在她掌心,白白潤潤,甜香蓋過藥氣。 終于,她緩緩伸出腦袋,將它咬掉一小半。 顧清影眼眶一濕,蘇棠已用舌尖將剩下的一半卷走了。 她意猶未盡地舔著唇,被甜膩的味道蠱惑住,甚至身子也往前蹭了一點兒。 顧清影大喜之下,眼淚不停往下掉,忙又拿過一塊,蘇棠半張著嘴,卻遲遲沒有去吃,視線也不在牛乳酥上,而是又直直盯著顧清影肩頭那彷如梅花的血色。 良久良久,她口齒不清,含含糊糊,又輕又慢地說了三個字。 王了然如被雷劈中一般渾身一震,轉身間房中響起顧清影痛哭的聲音。 上官夜蹙眉追上自家公子,他其實真的沒聽清蘇棠在說什么,但少見王了然臉上有如此難過的神情,忙握住他肩膀,蹲下安撫。 “公子怎么了?她說了什么,在下實在未能聽清?!?/br> 王了然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臉色陰沉難看—— “她說對不起?!?/br> 少年狠狠把眼睛閉上,“她居然說對不起……” 他睜眼時又控制不住寒氣涌動,森然道—— “去,把那兩個喂藥的人殺了?!?/br> ——————————————————————————————————————————————————————————————————————————————————注1:大漆修復,又名金繕(描金粉),也有銀繕(描銀粉大概),大致就是文中說的那樣,(若有出入,反正是架空也木事)是一種制造工藝,也是修補器物的辦法。傳統手藝,可以修補玉、瓷器等。 主材就是割開漆樹所得的乳白色汁液。查了一下,四川真的有產,也是緣分吧。 整個過程時間比較長(如果包括原漆的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