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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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一切,他似乎都已經擁有—— 絕世的武功,深厚的內力,過人的心智,高上的地位。 王了然都有了。 蘇棠不太記得王了然的樣子,卻還記得那種感覺。 他好像高高在上,運籌帷幄,一切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他的語氣并不盛氣凌人,他的表情也不讓人討厭,只是一點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樣子。 此時此刻,他也是這樣坐在床邊,屋里只有他和蘇棠兩個人,南宮羽不得不離開,退到外頭,跟上官夜呆著。 上官從來沒想殺她,甚至也沒想過殺南宮奕。 南域的人在中域上殺人,總不是件好事。 王了然也并不再糾結昔年南宮囿干的那些齷齪事情,那時候他還沒出生,一切本和他沒有關系。 可就像玖月教過他的那樣—— 你生氣的時候偏要讓旁人以為你高興,你難過的時候偏要讓旁人以為你開心,無所謂的時候,也可以自己掌控:你想讓旁人如何以為。 所以他那時直接震裂了桌案,東顏皖便真的以為他生氣至此。 南宮羽捂著腹部,斷骨還在疼,使她額上冒出冷汗。 她緩緩轉頭看向上官夜,問道:“南宮奕也被你放過了?” 上官夜正在擦拭自己的劍。 他的動作無比輕柔,像對情人的愛撫。 他點點頭,“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事情,所以我放過你,南宮奕也一樣?!?/br> 南宮羽心頭警鈴大作,“你讓他做了什么?” 上官夜一笑,那件事太簡單,比南宮羽殺東顏皖還簡單無數倍,只是動動筆,按個印而已。 他凝視著自己的劍刃,淡淡道:“這個……你就不必知道了?!?/br> 南宮羽回頭看一眼緊閉的房門,不再追問。 而王了然正兩指按在蘇棠脈上,細探片刻后微笑道:“的確好多了,只是身體太虛?!?/br> 他抬手,“蘇姑娘頭上的傷在哪里,能讓在下查查么?” 蘇棠往床邊挪了半點,王了然的手卻還是沒有伸上去。 他提醒道:“在下現在瞎了,看不見?!?/br> 蘇棠大驚失色,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當真?” 王了然道:“當真,你們域主讓我去尚京,找名醫治眼睛?!?/br> 他摸索著碰到蘇棠腦后,輕輕在某處一壓,便聽到她悶哼一聲。 “顧道長已經盡力,接下來只能慢慢等,等淤血全部散去。在此之前,蘇姑娘莫再受什么撞擊為好?!?/br> 蘇棠啞聲道:“多謝王公子了?!?/br> 王了然苦笑,“顧道長好狠心,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就把人送走呢,天高路遠,不怕你出事?” 蘇棠一手握著被子,一手握著石頭,“王公子是在挑撥離間嗎,我也想知道那位跟著你的護衛去了哪里,不會是東南面合心不合,卸磨殺驢罷?” 王了然連笑幾聲,“蘇姑娘聰慧,他的確已經死了?!?/br> 蘇棠面色一變,她本只是圖個嘴上痛快,未想真的如此,“你還在中域,他也還是護衛,應該還不到卸磨殺驢的時候?!?/br> 王了然道:“因為他知道得太多了,現在不殺,過幾天他可能會知道得更多?!?/br> 可能會知道得更多—— 也就是說,王了然也不確定東顏皖會不會知道更多的事情。 他只是為了預防這個可能性,就把人殺掉了。 蘇棠背后發寒,此時的她根本無力招架這少年的心計,只得道:“王公子殺伐果斷,蘇棠佩服?!?/br> 她沉沉地喘氣,“所以你來找我是做什么,交易?利用?威脅?” 王了然眉毛一挑,像是很意外她這三個問句,“都不是,在下只是來可憐可憐你?!?/br> 蘇棠怒極反笑,“可憐我?我撿回一條命,哪里可憐?!?/br> 王了然笑道:“顧道長好像把那塊龍尾石送給你了,”他攤開手,“能否給在下一觀?” 蘇棠直截了當道:“你已瞎了?!?/br> 王了然不生氣,只點點自己心口,“可是這里尚很清明?!?/br> 蘇棠自信自己不會被他接下來的話蠱惑,卻又好奇他能說出什么,手腕輕輕一抬,將龍尾石放在了少年掌心。 王了然的拇指摩挲在上面,“這是顧道長的母親送給她的,聽說中域有句詩……” “月澄清影,霜露瑯華。分明其身,昭昭天下?!?/br> “看來顧道長的雙親對她也是如此期望?!?/br> 他溫和而笑,“龍尾石是做硯臺的好材料,黑得純粹,雖然烏黑,卻偏偏看起來很盈潤。這石頭只要一近人,就會蒙上一層霧色,仿佛是在吸人戾氣,跟蘇姑娘很配?!?/br> 他示意蘇棠可以把這寶貝拿回去,“顧道長的心意,蘇姑娘便好好收著罷?!?/br> 蘇棠微微松了一口氣,將石頭再次握在掌心,死死不放,好像這樣才能汲取一點力量支撐自己。 王了然看不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卻也能把她的心思猜到七八分,輕吸一口氣,悠然道:“蘇姑娘不想知道顧道長為什么要把這么寶貝的東西送給你嗎?” 蘇棠輕笑,“怎么,你知道?” 王了然道:“在下人如其名,知道得很多。這是別人夸我的,其實我所知道的,大多都只是猜的,只不過很少會猜錯而已?!?/br> “這龍尾石……一者,可能是顧道長傾慕姑娘,用作定情信物,可若真的如此,為何她還非要把你送走呢?!?/br> 他忽然想起一事,語氣輕佻道:“蘇姑娘幼時就被生母扔掉了罷?!?/br> 蘇棠臉上僅有的一點血色頓時散盡,強忍著怒氣,“公子果然知道得很多……” 王了然似絲毫不覺她生氣,“顧道長也知道的罷,她知道扔掉你,對你來說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卻還是這么做了,如此想來,怎么可能是傾慕你呢?!?/br> 蘇棠手指發顫,冷汗濕潤了手里的石頭,她強撐著作笑,明知王了然看不見,也還是逼自己笑著。 “她已經把它給我了,這已經是最好的證明?!?/br> 王了然道:“給你這塊石頭的作用——我們只要想想如果沒給你這塊石頭會怎么樣,不就一目了然?” “蘇姑娘一覺醒來,身邊沒有顧道長,已隔榮城很遠,不得不接受自己又被人扔掉的事實,如此大的打擊,會不會讓人尋死?” 蘇棠渾身一顫。 是的,她醒來的一瞬間就想到了死,但這個小寶貝給了她巨大的安慰。 她不想承認王了然的話,所以選擇了沉默。 少年道:“所以這塊石頭的作用,不就是為了確保你不死么?!?/br> 蘇棠道:“她當然不想我死,她已經知道了我是冤枉的?!?/br> 王了然道:“對,她的仇人是宗風翊,你們的域主大人要風月閣背這個黑鍋,顧道長一時無法報仇,需休養生息,韜光養晦,就要按著宗風翊的意思走,當作風月閣就是殺父仇人。如此一來,殺了你,才是最好的選擇?!?/br> 他灰瞳一轉,“不過顧道長反而救了你,與其說什么毫無說服力的傾慕,不如說……她會不會是有了更好的選擇呢?” 他站起身,猝不及防地換了話風:“蘇姑娘若是想幫她報仇,在下倒是有個好辦法?!?/br> 蘇棠恍惚側目,眼中一亮。 然他卻道:“只是現在還不是說清道明的時候,在下急著去尚京,不可再耽誤了?!?/br> 他語氣一沉,“顧道長說,要把你送回巴蜀,說那里是你父親安葬的地方,也是你和她初見的地方?!?/br> 蘇棠心頭一暖,王了然冰冷的話音卻緊追而至,“可在下為蘇姑娘著想,不建議你歸去蜀中?!?/br> 蘇棠抬頭逼視,“何意?” 王了然道:“蘇姑娘,任何人都是不能信任的,你想要的東西,只有自己去爭,若你高高在上,生殺之權在手,何須茍延殘喘地乞憐,正因你得到的太少了,才會為了一塊石頭感動成這樣?!?/br> “人心難測,誰知道顧道長心頭所想?在下擔心蘇姑娘安危罷了?!?/br> 蘇棠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王公子不是知道得很多,不,猜對的很多么,你也不知道顧清影在想什么?” 王了然道:“顧道長心性堅韌,可擔大事,這樣的人就最是會棄掉小事。一個下過令殺她同門、又間接害死她恩師的人對她來說,難道是該擔負的大事?” 他不等蘇棠再問,自知該說的都已說完了,當即轉身到了門邊,步步不亂,直接推開了門。 南宮羽尋聲奔來,與他擦肩而過,撲到床邊,看到蘇棠臉色慘白,立刻惡狠狠地轉頭,目送少年的背影。 “扶我下來罷,我們可以上路了?!?/br> 蘇棠怔怔握住南宮羽手腕,越抓越緊越,心頭空落落,了無依靠。 南宮羽強顏歡笑,“我們去哪兒?羨州的宅子還在呢,我們可以回去,那兒很暖和,利于夫人休養?!?/br> 蘇棠搖頭,突然眼淚就落下去,想立刻回到榮城問一問顧清影—— 你若喜歡我,為什么又扔掉我? 你若不喜歡我,為什么又送我這樣的東西?誰都會以為,這是定情信物一樣的東西。 王了然靜靜站在門邊,上官夜站得遠遠的,一步未動。 少年輕輕側首,心頭浮現一絲得逞的快意,轉而被濃重的悲憫淹沒,接著,他便聽見了蘇棠低啞的聲音。 她說—— “我們回蜀中去?!?/br> 王了然閉目一嘆,就徑直往前走,走到一半,上官夜已扶住他,二人一同走出門,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樹下已埋葬東顏皖的尸體。 一個燈籠搖曳在雪夜里,顯得無比可憐。 那微亮的暖光什么都照不清,聊勝于無而已。 風雪卷夜,裹著冷冽的寒意肆無忌憚地穿梭,繁城的金菊早就被它摧折,再無芬芳意。 就算尚京,皇城巍峨,也敵不住無情蕭瑟,遍染悲白,何況是佇立山間的飛仙觀,山上更寒,雪夜更冷酷。 天未亮時,莫琛幾個師弟就在露華臺掃雪,雙手被凍得通紅。 顧清影一出門,看到一株紅梅凌寒自開。 她想起蘭靈采雪時的樣子,也想起風憐雅死前還念念不忘的酒梅糕。 蕭揚卿不會在練劍時偷偷吃東西了,也不會再去抓白嵐的胡子。 這一刻,顧清影意識到風憐雅死前的恨語已經成真—— 我要死了,蘭靈也死了。 師父和師妹也死了。 只剩你這個未亡人,你要在那飛仙觀里受一生煎熬。 往后每一日,你都勢必沉浸在無盡孤痛里——但凡所見,都是傷心事。 你就是最可憐的一個。 我死了,死人不會痛。 你活著,我就在黃泉路徘徊, 我就看著,看你要痛到什么時候—— 顧清影悲極而笑,不自覺地轉頭望向暮顏峰方向。 那里,那個小屋里,已經沒有人了。 她帶著顧清影最心愛的寶貝,在歸家的路上。 顧清影以為存活過的地方就是家,卻從不知道蘇棠想把顧清影身側當成家。 南凝兒小臉被凍得通紅,一路跑到顧清影面前,后者才勉強神色溫和些許,理著她被寒風吹亂的頭發,寵溺道:“一大早鬧騰什么呢?” 南凝兒手里捏著一封信,“玉山的信來了,師姐不是寫信去問柳師兄有沒有回去嗎?” 顧清影表情便又沉重,抬手將信接過,緩聲道:“謝謝你了,你去后廚幫忙罷?!?/br> 她看著南凝兒的背影,忽然有了很大的欣慰。 至少她在這里護著他們,真的能讓他們安康順遂。 她撕開封口時,頭頂也掛著一只可憐兮兮的燈籠,聊勝于無而已。 薄薄一頁,指間稍微一松,它就會被風刮走,再也尋不回來。 她忐忑,知道柳無歸八成不會回玉山,卻還是抱著一點希望去信問了。 蕭煜的筆跡她只見過一次,正是送蘇棠離開前,那信尾壓著玉山信印,言沈良軒落網,只朝廷秘而不宣,要她不可輕舉妄動。 她打傷了柳無歸,人就不見了,玉山若上門要說法,她也難辭其咎,而天大地大,要到哪里找人? 這個問題已讓她心慌,當她徹底攤開那封信,一瞬間,其實根本還沒看清上頭到底寫了什么話——呼嘯的寒風無聲,天地寂靜,滔天的驚懼將她淹沒。 她真的指間一松,信紙孤苦無依,被寒風肆意卷起,漫入茫茫雪色。 她驚慌失措地轉身,一下撞開房門,狼狽地跌在門口,寒風大作,將里頭的圍帳吹得翻飛不止。 她兩下爬起來,瘋癲一般地撲到桌前,拉開抽屜,翻出那張折好的信。 信上有一模一樣的信印,筆跡卻截然不一樣。 不—— 不會的,不能,不能這樣—— 她如落進了冰窟,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還有呼吸。 南凝兒樂呵呵地一路小跑,要去叫師姐吃飯。 而跑到半路,她看見顧清影瘋了一般地往大門沖去。 道人手里的劍在此時無比溫暖,壓得住世間所有寒涼。 南凝兒上前去拉,卻根本拉不住她。 小姑娘從未見師姐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追著她到了門邊,顧清影已拉住一匹黑馬的韁繩,癲狂的樣子嚇壞了幾個正在喂馬的師弟。 “師姐?” 南凝兒驚呼一聲,顧清影卻渾然聽不見一般,馬蹄飛踏,踩進雪地,深深淺淺。 她終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而且現在想去挽救已經來不及。 可即便如此,也還是要去挽救。 寒風吹得她眼睛發疼,后知后覺,她回想起東顏皖那時嘲諷的神情—— 他說—— 在下不如公子神機妙算,卻也可以跟道長打個賭,你一定—— 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