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逢年過節——

    上門送禮的都不少。

    盡管下著雪，山路難行，還是有人給千機大人送禮。

    里面最多的就是藥材，頂好的藥材。

    冬日里小徒弟最虛弱，藥是必不可少的，不過今年呢——

    紅塵已經在好好習武了，能自己運功御寒，比往年好了很多。

    他窩在床上小憩，懷里抱著一只白色狐貍。

    這是兩個月前他在山澗旁邊吹笛子時跑來的小家伙，好像也喜歡他的笛曲，不光在旁邊偷聽，待他起身還一直跟著身后。

    等到了江傾珵面前——

    他也被這么可愛的小東西迷住了魂，抱到懷里一看，見它頸子上還有圈鬃毛，喃喃自語道:“莫非是腓腓？”

    紅塵把頭一歪，“那是什么？”

    一旁的慕川道:“《山海經》里提到的動物，‘其狀如貍，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養之可以已憂?！?/br>
    紅塵來了精神，說什么也要養著，他尚有孩子心性，何況小家伙又喜歡他。

    江傾珵道:“傳說而已，憂愁豈是這么容易解的?！?/br>
    他看一眼紅塵期待的樣子，又道:“不過你想養著解解悶便養罷，先取個名字?！?/br>
    慕川道:“叫腓腓就好了啊?！?/br>
    紅塵不依，“聽著不好聽！”

    他想一想，“既然養之解憂，那就叫無憂啊?！?/br>
    于是千機山莊多了一只小祖宗。

    天天上房揭瓦，下地砸缸，偷吃廚房的魚，落了一串的白毛。

    慕川嫌棄極了:“什么解憂，胡說八道，分明是個搗蛋鬼?！?/br>
    他打掃著無憂掉的毛，不禁打了一個噴嚏。

    紅塵抱著狐貍偷笑。

    不過雖然嘴上嫌棄，慕川也時不時逗弄一下它，漸漸有了交情，無憂也能趴在他懷里撒嬌了。

    為了慶祝友誼增進，慕川親手做了一個鈴鐺給它。

    于是山莊里成天叮鈴鈴地響個不停。

    一日大雪過后，融雪冷極之時，有鄉紳給江傾珵送禮，差了幾個壯漢押了一車藥材和牛羊rou，還有些稀奇珍寶，車轍印深。

    換了江傾珵制的一盞琉璃燈。

    師父見天寒路遠便留幾人吃了飯，會客廳那里有侍從伺候，慕川和紅塵一向不喜歡外人，便一個在書房里看書，一個在屋里和無憂玩鬧。

    就在這一天，慕川平生第一次殺人。

    無憂從房里跑了出去，在院子里撒歡玩雪，紅塵不得不出來追，看到滿目雪白，一時難以分辨無憂在哪里，只能靠聽。

    誰知送禮的一個男人不知怎么自己溜達到了后院來，看到茫茫銀裝里，少年遺世獨立般站在一棵梅花樹下縮著手呵著氣，側臉上眉目如畫。

    他本喝了些酒，一時動興就奔了過去，少年一轉身正撞上他灼熱的視線。

    他當然知道這是師父的客人，于是也彬彬有禮地問了好，聽到鈴鐺一響，便要往那邊追去。

    男人伸手攥住他雪白的衣袖，口中喃喃道:“仙……仙人……”

    雪落松枝，悶響被埋在風聲里。

    慕川聽到外面熟悉的叮鈴聲，開窗一看，雪白的一個rou團就撲了個滿懷。

    他不解道:“你不是在陪他玩么，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絨毛蹭得他頸間一陣癢，“噯，我可不是他，對我撒嬌沒用的?！?/br>
    慕川抱著無憂往紅塵那里去，還沒走近就聽到院子里有陌生男聲——

    “仙人別走，讓在下好好看一看?！?/br>
    紅塵被嚇得不輕，腳下深深淺淺，一步不穩就摔了下去，男人的語氣輕浮還帶著酒意，讓他惡心極了。

    手中已經摸出了兩根銀針，他卻又隱約聽到了無憂的鈴鐺聲。

    屋后是慕川的雪青色若隱若現。

    男人笑瞇瞇地湊過去，伸手撫弄他的臉，道:“好美，不知仙人何名？”

    紅塵已手中空空，往后縮了一步道:“無恥，你走開！”

    男人越發放肆，整個人幾乎壓在他身上，酒氣熏得他想吐，忍不住帶著哭腔喊了一句——

    “救命！”

    他往書房方向撲了一步，“師兄救我！”

    慕川雙臂一松，無憂落地便跑，一口咬在那人耳朵上，頓時鮮血淋漓，灑落紅塵衣襟。

    男人只慘叫了一瞬，一把百裂刀已插在他后頸上，人無息栽倒，就倒進紅塵懷里。

    他慌忙地推一推，驚聲尖叫，終于被跑過來的師兄扶起身，無憂溫順地在他腳下來回蹭，突然乖巧。

    慕川的胳膊也在發抖，紅塵心里暗笑，卻轉身撲到他懷里大哭。

    “師兄……嗚……”

    慕川心軟兩分，但嘴上不饒人，“平日里學的東西都學到狗肚子里了？他如此放肆你也不會還手？”

    紅塵哽咽道:“我害怕，就動不了了……”

    他軟聲，“師兄，我腿軟，站不穩……”

    說著就往下一倒，慕川忙扶住，看他凍得嘴唇都紫了，便也顧不得這里還有個新鮮尸體，輕而易舉地把人抱起來往房里去。

    紅塵藏著一縷笑，在他懷里低低地哭。

    江傾珵被氣的不輕，對外只說這人想偷盜，一個普普通通的苦力，自然也沒有人追究，草草便葬了。

    紅塵被嚇得發了一晚上燒，江傾珵看了半夜，小徒弟可憐巴巴的像只小貓，他卻忍不住笑了。

    “現在知道生病難受了？”

    紅塵背后一涼，被師父抓起胳膊細細摸索一番，從他袖子里取下了藏著的幾根銀針。

    “你瞧，你睡在床上都帶著防身的東西，那人輕薄你之時為何不自保？”

    紅塵臉色一點血色也沒有，連發燒帶起的紅暈也散了，“師父……”

    江傾珵道:“人若只會扮可憐來討人注意，終究沒有長用的，可憐總歸會裝完，師父不是說教你，只是想說……赤誠一些才好?！?/br>
    紅塵目光閃躲，“師父說的話好深，徒兒聽不明白?！?/br>
    江傾珵溫柔地摸摸他額角，“慢慢想，總會明白的。再說，身體康健就能跟著人出去游游山，看看湖，還有城里廟會，阿塵都沒見過罷。這樣不比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聽他嫌棄好多了？”

    紅塵心里七上八下——

    師父真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這種小心思在他眼里一定低劣極了。

    不過江傾珵當真沒生氣，只道:“他還在藥房，我叫他進來看著你罷，總歸也是他不好?！?/br>
    慕川也忙了一晚上，打著哈欠坐到床邊去，看這師弟發燒時臉色也慘白，哭笑不得道:“你又吃了什么搞得發燒的？”

    紅塵喘著粗氣，“我才沒有?！?/br>
    慕川挑起眉毛，“我才不信呢?！?/br>
    紅塵困困地哼一聲，“師兄覺得我表里不一，心機深重，所以我病了都是裝的，別人欺負我你也不幫忙?！?/br>
    慕川大驚失色，“說什么胡話？！”

    紅塵道:“我若不叫你，你會出手嗎，你以為我沒看見你？”

    慕川脫口道:“那你干嘛不一早就叫我？”

    紅塵扭頭道:“你還有理？我告訴師父去，他讓你照顧我你還來找我吵架——”

    他皺起眉頭，立刻就擠出了眼淚，卻聽一聲叮鈴，只見床邊白色的無憂突然竄上去，撲到慕川懷里張牙舞爪，紅塵看了當即轉哭為笑:“你看，它都知道你欺負我，為我抱不平?！?/br>
    慕川按著狐貍毛茸茸的腦袋把它壓下去，“果然主子什么樣它就什么樣，這鈴鐺也是吵……”

    他把鈴鐺解下來便往懷里塞，紅塵坐起身道:“你干嘛！”

    慕川道:“這玩意兒不好，它好動，不適合戴著，我就收回去?！?/br>
    紅塵道:“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慕川嘚瑟一下，把小狐貍捧到眼前，“無憂，我把鈴鐺收了，你反對么？”

    小狐貍自然不會說話，他就更嘚瑟:“你瞧，它也沒意見?！?/br>
    紅塵道:“那也不行，給我?！?/br>
    慕川和他四目相對，看他一臉病容便也不忍心再鬧他了，敷衍地把鈴鐺扔在他枕邊，“拿去拿去，一個破鈴鐺，它不戴了莫非你接著戴？”

    啪得一聲輕響——

    是紅塵把枕頭給他砸了過去。

    無憂叫了一聲，從他懷里跳下，一溜煙就沒了影。

    慕川目送那條白影消失，忽惋惜道:“它比你利落多了……”

    紅塵低頭盯著自己纖細的手腕，眼中含了淚。

    慕川只當他又裝，半句安撫也沒有，紅塵等了半響，人都沒說話，只能清清嗓子，從他懷里抽走枕頭，翻身躺下，留給他一個后腦勺。

    就從這晚之后，紅塵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