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春風不解意,才撩人衣,簌簌點花又去?!?/br> 跟著耳中的調子胡亂填了幾句詞,我一邊唱著,一邊用手中筆把眼前人拓進畫紙上。 閑來無事,我決定拾一拾從前的小愛好,精挑細選地備好紙墨筆硯,又把玉郎乖乖巧巧地安置好,揮起筆細細涂抹。 最后填了幾筆,我嘴角不自覺上揚,志得意滿地對著阿玉招手:“我畫好了,玉郎快來瞧瞧?!?/br> 看著他臉上露出鮮見的困惑神色,我再不用強忍笑聲,放聲笑到快意,才正色往玉郎那邊覷。阿玉還愣怔著,見我停了笑,不解地詢問:“你眼中我是這樣的嗎?”他指了指簡化了的紅色朱欄前那一抹看不出形狀的灰墨,“我覺得我長得更……清晰些?!?/br> 我把他手指撞到一邊,點了點法訣清除了畫卷上的痕跡。 “我成天打打殺殺的,本來就不善書畫,用法訣作弊還能糊弄一下旁人,真要上手就難了,”我拉他到近旁,遞筆給他,“阿玉要試試嗎?” 我坐到他剛剛的位置上,以手支頸,偏頭看著他。 這些時日我幾乎時時跟玉郎在一起,難為他看我不膩。我瞇著眼看他落筆,一時間有些出神。他動作并不快,斟酌間神情嚴峻,仿佛他不是要畫一幅畫,而是要趁落筆的機會創一方天地。 “從前我認識一個畫修,”我朝阿玉遞話,“忘了和你說過沒有,那個畫修善山水,有次臨陣突破,畫出一方天地,可惜背景太陰郁,被當地的地縛靈纏住了,明明是變通境界的修士,被嚇得什么都忘了,哭著跑出了半里地去……” 玉郎作畫專心,難得沒有抬頭盯著我講故事,我話音落下,他自然地接上:“我不會的?!?/br> 我逗他:“不會哭著跑出去嗎?” 他答:“不會招來什么臟東西?!?/br> 天上的星幕牢固,我覷了一眼,繼續同玉郎閑話:“近日青陽常來同你比試,他有說過其他兩界的事情嗎?” “沒有?!?/br> “有提到戴之霖嗎?” 聽到這個問題,阿玉沉默了一晌才說:“沒有?!?/br> “那便罷了?!蔽覔Q了話題,“說起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會畫?!?/br> 不看我,他只聞:“阿沐擅畫什么?” “我會給人畫眉?!?/br> 我畫眉的手藝倒不是為了哪家姑娘學的,純粹是鉆研傀儡術時候附加的技能。我這樣說只想逗著他吃醋,可故意這樣做,反而還不如戴氏一個名字威力大,他神情清淡,放下筆,沖我招手:“好了?!?/br> 畫中人斜倚朱欄,嘴角含風帶笑,作畫的人抓我一瞬間的困意,眼皮微闔,一派溫和的模樣。 “不錯,”我滿意地點點頭,“回頭掛回屋子里去?!?/br> “你要去找他了嗎?” 這話沒頭沒尾,我下意識問:“什么?” “你許久未提起戴之霖,這次談到,是要去找他了嗎?” 看了看池子里連泡泡都不吐的王八,我思索了一下,說:“我有事想找青陽?!?/br> 阿玉送了我一句冷冷清清的實話:“他不想見你?!?/br> 阿玉說的沒錯,自我告知他重生謎法全是我用來當餌的幌子,青陽再沒主動見我,每每自稱,既不用在下界時為了引他表弟嫉恨我的道號“惜芳魔君”,也沒再用“傅青陽”的名字,必須他恭敬時,只冷著臉稱一聲“弟子陽”。 他之前不愿意見我,我也不上趕著惹他心煩。到底茲事體大,我到底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回阿玉:“你告訴他,只要他過來幫我個小忙,我就告訴他能讓洛河回來的辦法?!?/br> 想了想我之前行事肆意,我又補充:“若他說不要,你把他打包扔回來便好?!?/br> [br] 青陽來時的臉色極其難看,我招呼他坐下,又央著阿玉去幫忙掛一掛裱好的畫。四周清凈無人打擾,我也不看青陽一張黑臉,自顧自地開口:“戴之霖許了你重生之法,對吧?” 他哂笑一聲,倒也沒有做錯事的心虛:“是。你不肯給,他肯給,我為什么不要?” 我失憶時他每每直言不諱,當時我只覺得心煩,如今卻有些懷念了。 “我說這世間沒有重生之法,你到底不信,是嗎?” “戴之霖給了我一半的法門。重生之法犧牲甚大,你不愿意給我也是正常?!?/br> 我看了看杯中的茶渣,言道:“他給你的辦法,是舉魔界之力搶了佛祖的轉輪回魂燈,撥轉著回歸到她未死的時候吧?!?/br> 傅青陽沒問我是怎么知道點,只點了點頭。 “那燈不是用來倒轉時間的,它用來護住前往下界的佛祖神魂不滅轉生過十世?!?/br> 青陽抽了抽嘴角:“你如何得知?” “看到了,戴氏窺探我的時候,我也能看到他,就像我故意讓他看我和玉郎卿卿我我,他也故意讓我看到他和你一同謀劃破開魔界大封?!?/br> 青陽瞪著我的視線若有實質,大約能一眼劈出寒冰千里。 “你什么都知道了,還叫我來做什么,看我的笑話嗎?” 看著他有恃無恐的樣子,我覺得有些好笑:“怎么,我就不能是抓你過來殺你清理門戶嗎?” 他沒做聲,我落的無趣,回歸正題:“你知道虛淵里的黑霧到底是什么嗎?” “特殊些的魔氣吧,虛淵黑霧在下界縱然致命,對上界修士來說卻只是有些兇險,若要用它清理門戶,怕師尊要白忙活一場了?!?/br> “中了虛淵魔霧的人只想著保命,大多是沒心思分辨魔霧的本質,即使臨終有明悟,也再沒命說出來,所以,”我手指一點,在青陽愕然的目光中從我們之間挑出一根相連的線,它轉瞬便成黑色,在我手中糾結,成了一層薄薄的黑霧,“很少有人知道,虛淵魔霧,其實是因緣?!?/br> 一指點散了黑霧,我繼續解釋:“黑霧是世人累積的前因,連接著過往千年的貪嗔**,心智不堅著沾之即死實屬尋常,唯有神魂本就脫離了下界的人才能無虞地脫身,并且從中拾起過往的記憶來,我是這樣,戴之霖是這樣,我一直怨憎想報復的人也是這樣?!?/br> 他眼中帶有猶疑:“你是說……” “我不確定他在虛淵中拾回了多少記憶,但我想應比我多,不然,他也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騙你。能倒轉時光的不是轉輪回魂燈,是天界道統的玄元琉璃鏡……那鏡子不像琉璃,看上去黑漆漆的,像凡間燒糊了的鍋蓋?!?/br> 青陽問:“這也是戴之霖告訴你的嗎?” 我笑笑:“這一點是我自己想起來的,十世成魔,我早想到我可能是魔主轉世。若不是聽到他和你提起,我只覺得是沒有用的東西。說起來,你知道魔界本來是沒有日月的,對吧?我開始以為,魔界的日月是思凡魔修的手筆,可是仔細想了想,你說,這掛在天上時亮時不亮的東西,不就是一盞燈嗎?” 青陽臉色幾變,應該明白自己被戴之霖坑騙了。 該謙遜的時候,青陽也學得會謙遜。他換敬稱向我確認:“師尊是說這日月……” “天上晃來晃去的日月,就是轉輪回魂燈。它主要的功用是封印和護魂,并沒有回轉時間的奇效,”放下手中的茶杯,我一聲喟嘆,“你大約不懂我的之前各種做法,有時候我自己也是不甚懂的。我花了千百年的光景,尚未想清楚讓我受盡苦楚的到底是哪位,也不知曉我到底該報復誰。我原以為是戴之霖,可諸多變數橫生,我也再難確定了……這段時間放下執念,我看事情更明晰,心中卻有些難受?!?/br> 青陽悟性從來就好,思索片刻,他輕語:“如果大能轉世才能從虛淵脫身……” “……那我的道侶也可能是某人的轉世,提前布好局玩笑這蕓蕓眾生。若真是阿玉,這千百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只消他一句愛語,便都過了嗎?” “可這世間偌大,僅這百年間,從虛淵中完好無損地出來的人就已經有三個。若真佛善于隱匿,未叫我發現,我這樣想,對阿玉來說,未免太不公平。我怎能憑著猜測就篤定我道侶便是我執意報復的死敵呢?” “所以……” 我搖搖頭,言歸正傳:“因為自認不是真佛,戴之霖比我更想破掉魔界的屏障。他與你同謀,就是為了誘你助他打破魔界的封印?!?/br> “是?!?“如今要想破掉外界的屏障,首先要破掉我在內層加固的星幕,不過這個與你無關。我說了,我叫你來,是為了告訴你重生的法門,我告訴你玄元琉璃鏡的用法,你也得幫我一個小忙?!?/br> 青陽神情肅然:“若師尊贈我法門,我可立神魂誓完成師尊的囑托?!?/br> “不用,這真的是件小事。在你見到轉輪回魂燈后,請務必在旁人碰到之前把它毀掉,辦法和驅使玄元鏡的法門一起給你?!?/br> 接過我手中點化出的玉簡,他點點頭,忽然看著我,問:“師尊做事很少解釋,可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 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我不知道解釋一番之后我是否會動搖。我剛剛告訴青陽,下界可能還有其他大能轉世,其實是在騙他。如今情形,真佛不是戴便是顏,哪還能有旁人。我耗費了多少有用沒用的算計,我用洛河陌川證明了上界對得魔骨道骨者確有把控,雖從內應成了外應,但我的確讓昔日佛子棄道從魔,法修的身份能讓我在困魔之地來去自如,我終于把控住了一切,卻在最后關頭怯了。 若回魂燈碎,屬于回魂燈內的記憶就永遠不會回歸原主,不管真佛是誰,他都永遠無法歸位,我也永遠都不知道該去毀滅誰。 我曾滿心悲壯想要毀天滅地,與滿天神佛同歸于盡,可我忽然不太想這么做了。 青陽收起玉簡,我不答他,他卻仍然立在原地,執意要一個回答。 “我懂了仇恨是什么、執著是什么、飛升是什么、人間是什么……”看著青陽,我皺眉解釋,“我有些想知道愛是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