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玫瑰
一個星期后。 陸安迪的國外之旅開始了。 飛機緩緩掠過沙漠城市上空,造型奇特的建筑穿出低矮的云層,棕櫚島像八爪魚盤踞在波斯灣岸邊,這是阿聯酋的土豪之國迪拜。 但陸安迪的目的地并不是迪拜。 「迪拜是一個營銷炒作起來的城市,并沒有什么值得仔細看的地方,在飛機上看看就好了?!?/br> 按照行程,她的第一站是阿聯酋的首都——阿布扎比。 那里的盧浮宮阿布扎比分館,據說是中東最財大氣粗的項目,僅付給巴黎盧浮宮的名稱授權費就數億歐 ,博物館里有從法國巨資租來的展品,包括達芬奇,拉斐爾,提香,梵高,高更,馬奈,馬蒂斯……的作品。 這些都是背景。 博物館由當今世界上最值錢的建筑師設計,除了漂浮在海上的獨特,其最為人溢美的,是它那直徑180米的銀色穹頂。 整個穹頂由星形鋼材拼接,「在八個重疊的層面上以多種尺寸和角度重復排布,使射入的每一束光線都必先經過八個層次的過濾」。陽光從上方投下,落在白色的內部建筑上,形成隨時間變幻的光雨。 像滿天繁星,像樹影婆娑,像深邃而閃爍的海洋。 陸安迪在中庭坐了許久,從清晨到夜晚,只為了完整地體驗這一天的變化。 黃昏時,斜陽暮色從遠方照入,白色建筑與海洋融為一體,簡潔的幾何塊漂浮在海面上,四面八方不同角度傳來寧靜而禪意綿綿的感覺。 比起密集耀眼的光雨,這一刻的寧靜與禪意,是讓她最覺驚艷的時刻。 第二天一早,她離開阿布扎比,前往卡塔爾的首都多哈。 那里有一座同一位建筑師設計,但卻更新、更大的博物館——“沙漠玫瑰”,卡塔爾國家博物館。 它坐落在七公里長的海濱大道旁,引人注目的外形結構來自沙漠中一種形似玫瑰的結晶礦物,由許多尺寸、曲度、方向不盡相同的沙礫色圓盤交錯結疊為建筑的墻體、柱子、樓板,建筑師本人稱它為“第一個由大自然創造的建筑結構”。 但陸安迪走完一圈,就退了出來。 洛伊說過,「大自然是最偉大的鬼斧神工,但過于具象的相似與模仿,會令想象逼仄,并非一種高級自然的審美?!?/br> 她忽然明白了洛伊這句話的含義。 沙漠的顏色,沙漠玫瑰的樣子,不是不好看,而是好看得有些油膩。 因為,真的太像。 所以她寧肯把時間留給附近的另一處建筑——貝聿銘在九十歲高齡時完成的□□博物館。 海濱大道一端的盡頭,有一個自成一體的c形人工半島,通往入口的60米坡道兩旁種著高大的棕櫚樹,夾雜著流水與瀑布的聲音,走向那座沙漠陽光下的建筑。 低調,嚴謹,簡潔的幾何造型,在強光的照射下展示出激烈而豐富的層次,那是沙漠本身的特征。而當夜幕降臨時,在精心設計的燈光中,它又像一個蒙著面紗的少女,婀娜動人。 它不像任何一座有名的□□建筑,而是從一個古老而默默無聞的寺廟中攫取了某種精髓,并與建筑師鮮明個人的現代風格融為一體。 它既不直白,也不過分隱晦,它與□□,與觀者之間,都保持著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 只有爐火純青的大師,才能胸有成竹地掌握這種分寸。 「建筑學其實很簡單,就是形式、空間、光線、運動?!?/br> 貝聿銘如此說。 陸安迪在這里待了兩天,留下許多意味深遠的感悟與數十頁速寫。 離開卡塔爾,中東的最后一站,是沙特的首都利雅得。 來接她的是一個男生,自我介紹是阿卜杜拉國王科技大學的留學生,在走出機場前,就正正經經地讓她穿上黑袍,罩好面紗,并慎重反復地檢查過,確保面紗不會意外掉落。 “在中東,沙特比其他地方更傳統,沒辦法,你得適應一下?!?/br> “如果面紗不小心掉了呢,會有什么后果?”陸安迪有些好奇。 “會被宗教警察抽鞭子,或者被哪個沙特王子看中了,搶去做王妃也說不定哦……” “到了研究中心的時候,你可以暫時脫下面紗。但是,在外面的時候請盡量跟我在一起不要走丟,因為在利雅得,女性是不允許獨自出門的,一個女孩子會有很多麻煩?!?/br> 陸安迪聽得咋舌。 上了專門接送的車,男生問了一句:“聽說你是洛先生在國內的助手?” 陸安迪心里不由自主地脈脈一動,她知道洛伊就在利雅得:“是的?!?/br> 男生露出一種好奇的表情,但卻沒有再問下去。 下了車,那座建在沙漠里的科研中心,可說是地球上最具科幻感的建筑帶著強烈的視覺沖擊撲面而來,那是“建筑女魔頭”扎哈的遺作——阿卜杜拉國王石油研究中心。 . 七萬平方的大型建筑,如細胞般連綿生長的六邊棱形晶體結構鋪展在沙漠黃沙中,線條凌厲而先鋒,充滿了令人不可置信的未來感。 行走在這座巨大的建筑內部,這種感覺同樣強烈,頂部龐大的太陽能光伏系統,最節省材料也最具開放性的蜂窩晶格結構,六角形開放式單元,如蔚藍之眼的屋頂“捕風手”,禱告堂鏤空穹頂的空靈宏大,以令人驚嘆的巧妙將未來感與宗教感融為一體。 并不是每一件扎哈的作品都能被人們普遍接受,但在這里,形式與功能的結合可以達到如此極致。 陸安迪有一種眩暈的感覺。 當她站在擁有十萬冊檔案的研究圖書館走道旁休息的時候,就看到了從另一個方向走來的洛伊。 他仍然一身銀灰色西裝,在身旁五六個表情冷厲身材高大的黑衣保鏢的簇擁下,看起來依然那么冷傲、低調、耀眼,卻又有那么一些不同。 以陸安迪有限的見識,大概只有從電影里的高級boss身上,才見過這種氣質與排場吧。 他們走得很快,他的身影如驚鴻一瞥,很快走過狹長的甬道。 但在那扇徐徐張開的銀色合金門前,他卻仿佛心有所感,抬頭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可能的。 陸安迪覺得他不可能認出自己,因為她不但全身裹著黑袍,臉上也重新蒙上了黑紗。他不可能憑一雙眼睛認出她。 然后她卻看到他拿出了電話。 她的電話響了。 “為什么會一個人在這里?帶你來的人呢?” 他的聲音冷,而且帶著不悅。 但是陸安迪卻能奇異地感覺到,他的冷與不悅,并不是對她。 “那位同學……只是暫時離開一下,很快會回來的?!彼怨缘匮a充,“我會待在這里等,不會亂跑的?!?/br> 畢竟這里是沙特,國王石油研究中心也不是景點,而是受沙特政府支持的頂級智庫所在地。 洛伊在黑衣人的簇擁下走入電梯,消失在徐徐閉合的金屬門后,留下一句話。 “嗯,乖一點,晚上我們一起吃飯?!?/br> 乖……一點? 陸安迪放下電話。 仿佛因為這句話,那些灰冷的蜂窩晶體都帶上了某種無法言說的色彩。 那個男生跑了回來。 他只不過離開兩分鐘,就接到了那位洛先生親自打來的電話,責問他為什么不遵守約定。 他實在不想惹他不高興。 其實也就上了一個洗手間而已,總不能讓陸安迪也一起去吧。 幸好他也沒有太生氣,只是提醒他一定要讓陸安迪待在安全的地方。 能夠讓他親自叮囑,看來這個女孩子并不普通。 陪她到飯店的時候,就小心了許多。 坐在與外界隔離的包廂,陸安迪終于有機會松一口氣。 終于可以暫時脫下這一身行頭了呢。 看到大廳外的阿拉伯女性撩起面紗一角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吃東西,慶幸身為女人沒有生在這樣的國度真是福氣。 “洛先生等一下過來,我就回學校了,以后如果有機會來利雅得,歡迎到我們阿卜杜拉國王科技大學參觀,環境也是相當不錯的呢?!?/br> “謝謝,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的?!标懓驳嫌行┮馔?,“你不跟我們一起吃飯嗎?” “不?!蹦猩行┎缓靡馑嫉乜此蛏㈩^發又重新扎起,解去黑袍后,低頭之間露出雪白柔曼的頸脖,“我的職責是陪著你,直到洛先生過來?!?/br> 他并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過來。 太陽西墜的時候,男生接了個電話,就告別走了。 但他依然沒有來。 陸安迪拿出隨身攜帶的速寫本,從這景觀極好的超高層往東看去,阿卜杜拉國王石油研究中心的白色建筑群如沙漠中抹去黃沙露出的一塊巨大水晶,浮現出一種神秘的美感。 那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沙漠玫瑰。 夜幕降臨的時候,洛伊終于來了。 這次他沒有帶著保鏢,或者在陸安迪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出來了幾天,感覺還好嗎?” 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關心她,簡直讓人感動。 “很好,謝謝你的安排?!标懓驳险\心誠意地說。 無論在哪一個國家,身邊都有人全程陪著她,為她安排食宿交通,而在她游覽的時候,無論她匆匆一游,還是在某處發一天呆,都不會干涉打擾她,真的是不能更好了。 好得讓她擔心還不了,無功不受祿呢。 他似笑非笑:“沒有害怕過我會將你賣了嗎?” “我想你應該不差這點錢?!?/br> “是啊,但不知道為什么,想起我曾經可能輸給一枚硬幣,我就有狠狠花錢的欲望?!?/br> 他說得沒那么直接,但是她聽懂了,是“狠狠為你花錢”的欲望。 看來他對那枚硬幣耿耿于懷。 有錢人的自尊心難伺候,但她可以裝作聽不懂。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錯:“我可以看你的速寫本嗎?” 當然可以啊,你是老板。 這是作業。 上菜前,洛伊開始翻閱。 “你對阿布扎盧浮宮的穹頂有密集恐懼,也不甚欣賞卡塔爾國家博物館流于表面的外形,但是非常喜歡□□博物館那樣令人思考的建筑,在那里,你開始思考“形式、空間、光線、運動”的最精煉模式?!?/br> “但像阿卜杜拉國王石油研究中心這樣的存在,卻讓你非常震撼,因為在此之前,你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這種形式與功能都達到極致的建筑?!?/br> 最后一頁,畫的正是他身后夜幕中的阿卜杜拉國王石油研究中心,這朵「夜色中的沙漠玫瑰」,泛著紫藍的白色晶巢,有著令人著迷的神秘瑰麗色彩。 不得不說,自從將馬克筆換成固體水彩后,她的畫技又提升了一個層次。 當然,技術是皮,理解是骨。 “這些速寫真是很好地表達了你的想法,如果哪天你想改行做插畫,我也會很樂意資助你?!彼仙纤賹懕?,抬起頭看她,“當然,我知道你的理想是成為理想的建筑師?!?/br> 他往彼此的酒杯里注滿紅酒, “來吧,干一杯,慶祝你我的中東之行,都是一個不錯的開始?!?/br> 酒杯的容量有些大,陸安迪斟酌了一下:“你在這邊要做的事情,很順利?” “很順利,值得慶賀?!?/br> 就在今天下午,他要攻克的第一位,已經搞定。 陸安迪不再說什么,與他碰了碰杯。 雖然她不知道洛伊離開gh走這一趟是為什么,但如果他的喜悅只能這樣與身邊的她略略分享,她沒有理由拒絕。 畢竟生日都自己一個人醉酒的人,raymond又不在身邊。 窗外夜色溫柔,一半城市一半沙漠的景色有著別樣的異域風情。 洛伊說:“我在這邊還有一些文件要簽,明天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后天再飛京都,如果沒有意外,我過兩天就會過去?!?/br> 其實他很想帶她出去走一走,甚至去一趟麥加,但在沙特這個地方,女孩子真的太不方便。 吃完飯,她重新穿起黑袍面紗,與他一起走出飯店,上了一輛加長版勞斯萊斯幻影,駛向麗思卡爾頓酒店。 她在那里住了一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朦朦朧朧,有一個面目俊美的沙特王子,長得居然像洛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