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的秘密
“經歷很多,努力想要擺脫過去,又沒法活在當下?!比擞泻芏喾矫?,陸安迪只能描述自己感受到的這一面,“他不注重物質享受,不喜歡無聊的刺激,真情流露的時候……很感性?!?/br> 不感性,也沒法跟她交流。 “那么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過去十八年,他的煤礦一共死過多少人,那種死過人的礦井,環境又有多惡劣,工作強度有多高,安全措施有多差?而一旦出事,一條人命的賠償最高不過幾萬人民幣?” 陸安迪呆住。 “十二年前,他打過一起官司,當時山洪爆發沖擊礦井,里面八名礦工無一生還,家屬聯名要求每人一次性賠償五十萬,但他最后一共只陪了四十萬,其中最多一個賠了八萬的,是一個只剩下三個未成年孩子、一個母親、和兩個七十歲老人的孤寡家庭?!?/br> 陸安迪難以想象:“為什么?他……賠不起?” 賠不起?怎么可能。 “國家回收煤炭采礦權的時候,他手上的礦井以近三億價格買給國資公司,同時還保留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到今天為止,他名下的資產超過十億?!奥逡晾淅湔f,”一百幾十萬的賠償對他來說,九牛一毛都不算?!?/br> 曾經有人向張新寧勒索八百萬,他隨隨便便付了這筆錢息事寧人,當然,這樣的事情,陸安迪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陸安迪已經被震駭得心里發涼,那個因為死去的礦工而一直恐懼內疚的老人,他所流露出來的每一絲表情,也都還在她的腦海中。 洛伊卻又說:“你也不用將他想得太冷血虛偽,他也不是不愿意多賠一些,問題是他一旦賠得多,別的礦主就不會放過他?!?/br> “為什么?” “因為那個時候礦難到處都有,礦井里的人命本來不值錢,如果他告訴別人很值錢,那么那些要賠錢的人,就會把將這筆賬算到他頭上?!?/br> “三年前,張新寧曾在一個地方網絡論壇上發過一個匿名貼,說當時有人在黑市發出懸賞,如果他真的同意賠出四百萬,就讓他活不過掏錢的那一天?!?/br> 陸安迪瞪大眼睛。 洛伊終于抬起頭,他知道這樣的真相會對陸安迪形成沖擊。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明白,一個手上擁有十億資產的人為什么會過得那么煎熬,那么迷惘,因為過去不堪回首,未來不知為何活著,只要能給他一絲溫暖踏實的向往,他都愿意試一試,比如買個酒莊,建座房子,精明而脆弱?!?/br> “這種客戶,無論我給他什么方案,他都會欣然接受,因為我清楚他需要什么,就像今天,我推薦你而不是別人去給他畫這幅畫像?!彼粗?,“現在看來,你完成得不錯?!?/br> 讓一個防備心很重的老人敞開一線心扉并不容易,但陸安迪卻有這樣的特質,她細膩敏感,圣母心泛濫卻從不過分夸張造作,所以對有些人來說,她聰明體貼,純樸善良,值得信賴。 陸安迪沉默了許久。 讓她感到沖擊的,不只是這個老人,還有洛伊那太過篤定的成竹在胸。 一個人的人生經歷,居然會被另一個人了如指掌,而她不傻,不會以為洛伊所說的那些事實,那個老人都會主動告訴替自己設計房子的建筑師。 所以她也只問了一個問題。 “對每一個客戶,你都會這么了解嗎?” 了解到清楚對方曾在某個論壇發過一個匿名帖,清楚到知曉那些十多年前的命案細節。 她想除了黑客,大概只有警察和安全部門能做到吧。 “我會,如果我確實需要?!?/br> 洛伊冷冷一笑,眼中的鋒銳穿透泌涼的空氣落在她臉上,像他這么聰明的人,如何聽不出她話中的那種抗拒、不適、質疑,甚至不滿? “難道穆棱沒有告訴過你,一個建筑師如果無法實現自己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無論好壞,都像塵土一樣不值一文?” 這世上有無數說不出建筑師的建筑,但絕對沒有一個不需作品詮釋的成名建筑師。 要成為一個出色的建筑師,有時甚至比親手打造一個商業帝國更難,而從未經過職業洗禮的她,竟要自作聰明地質疑他。 陸安迪想說穆先生從來不會打探別人的隱私,但她受不住這鋒芒如刺咄咄逼人的目光,更不想拉出穆棱來做擋箭牌,她想她一定是不小心掃了他的哪片逆鱗。 僵持十秒之后,她緩緩低下了頭,說:“對不起?!?/br> 洛伊冷冷地挑起眉毛:“嗯?” 雖然說著對不起,但他并不覺得她是真正屈服認錯。 雖然陸安迪從來沒有頂撞過他,但他記得她手上插著玻璃片,發著抖說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樣子。 既然不怕痛,你就繼續逞強吧。 “是我問得太多?!彼齾s低聲說。 這回答實在巧妙。 她沒說自己有錯,姿態卻那么低,那么柔順。 圓月已到穹頂,潔白柔和的月光照在她秀麗的眉尖,那低眉順首的樣子確實有幾分我見猶憐,還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委屈,竟讓他的心有一瞬脈脈涌動。 畢竟他也是個男人,雖然跟溫柔體貼不沾邊,但難為一個只是實習生的新人,也不是他一貫作風。 他看中陸安迪,不就是因為她畫得快,廢話少嗎。 比如這間九間堂別墅,她就沒有問過一個字。 所以洛伊雖然被冒犯了,但并沒有真正動怒,明晚就要見高勝寒,他的時間其實很寶貴,并沒有多少空閑留給那個擁有十億資產的老人。 他凝視了她片刻,沒有糾結這個問題。 “關于wineshop,有兩個預案,一個是兩棟一起拆了重建,另一個是兩棟連在一起翻修。重建比較簡單,只要業主愿意出錢就可以,翻修的話,那兩個樓梯卻需要特別謹慎的處理?!?/br> 兩棟房子都是又高又窄的老式樓梯,實用性與力學設計欠佳,但卻像孿生花一樣,有著兩邊工整對稱的完美構造。 保留下來的話,處理得好,是神來之筆,反之適得其反,后患無窮。 不過作為不懼挑戰的建筑師,他一向喜歡選擇難度比較高的那一種。 “我設計了幾種兩梯接駁的方式,理論上結構不會有問題,但現存樓梯的承壓情況還需進一步檢測。這是我畫的設計思路,接下來由你完成效果圖,嗯,把它們畫成三點透視,加上裝修陳設,式樣風格隨便你喜歡,明天我會帶去wineshop?!?/br> 他飛快地畫完最后一筆,用一個優雅利落的手勢將圖紙疊齊,交給她,“告訴我,你今晚可以完成嗎?” 他真正做事的時候,效率都很高。所以作為他的助手,也不能慢。 但陸安迪只看了一眼,就從心底里冒出一口冷氣。 這些圖紙,她完全看不懂! 洛伊遞過來的圖紙,每一根線條都那么干凈利落、準確有力,仿佛不需要考慮,密集的構圖有著機械般繁復精準的美感,令人印象深刻,但除了明明白白看到輪廓是樓梯,她完全不知道它表達的是什么。 立面?剖面?中間隨意插一段變焦透視的上帝視角? 起步的踏板在哪里? 還有節點的排列方式為什么那么奇怪? 難道剛才說錯一句話,就讓她的智商都跟著降低了? “洛總監……這些圖紙,我……看不懂?!?/br> “看來每天在空曠的辦公室走半個小時,也沒讓你多出一丁半點空間想象力,還有之前畫過那么多的結構圖,你都是當裝飾畫看的嗎?” 看著她從“對不起”的狀態墜入一片茫然的云里霧里,洛伊覺得自己真是有點沒法保持耐心,“我是倒著畫沒錯,你難道就不會把它轉過來看嗎?” 陸安迪如夢驚醒,她怎么知道還能有倒著畫這種神cao作! 而且還是180多級,連帶著兩棟房屋結構的八段樓梯??! 而且兩棟樓每層的層高還不一樣,能引起密集恐懼癥的梯級與每層不一樣的彎折角度,能算清楚已經不容易! 雖說幾乎每個新人都會從畫樓梯開始,因為太能磨礪眼神和耐心,但她沒想過會是以這種打開方式。 她從來沒見過洛伊做方案畫圖,所以一出手,就給她沖擊太大。 就像跪在山腳仰望山頂,那種差距簡直令人絕望。 她艱難地看了半響,然后又艱難地開口。 “洛總監,對不起,我……做不到?!?/br> 就算是十分有經驗的工程師,看著平立剖和詳圖施工的樓梯都會經常出錯,讓她去想象這八段樓梯的任意角度畫出三點透視,她真的做不到。 洛伊看了她一眼,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起身走到窗邊。 這大概是陸安迪今晚第二次讓他動氣了。 “如果再當著我的面說一次做不到,你就可以立刻滾蛋,回到穆棱身邊呆著了?!?/br> 窗外夜風拂過,輕云浮動,圓月正慢慢隱入云層,灑下銀光如屑,他端酒的姿勢,就像月光落在他睫毛下的投影,優雅而冷漠。 陸安迪瞬間漲紅了臉。 這句話實在太狠。 但洛伊并沒放過她,“我沒說讓你倒著畫,也沒說我不能幫你,連努力嘗試一下都不愿意,你不覺得你一直在浪費我的時間嗎?” 他灼灼地逼視她,“你到底是覺得自己多有資本,才敢理所當然地讓gh的特約設計師和設計總監一起為你浪費時間?” “還是說,穆棱他根本不介意?” “我……只是不想說假話欺騙你?!?/br> 陸安迪深吸一口氣,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忤逆他。畢竟是真刀實槍第一次上陣考驗,如果她剛剛是在客戶面前說“做不到”,她就已經狠狠打了一次上司的臉。 像洛伊那么驕傲的人,怎么會容忍助手打他的臉,如果她確實有資格做他的助手的話。 她來gh是為了什么?難道真的要靠穆棱人好來求他給她待下去的機會嗎? 不,她陸安迪也不是從不向命運抗爭的人,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 她還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我會努力做到!無論做得怎么樣,都會在兩個小時內交作業。不過,我需要先去一下洗手間?!?/br> 上來的時候raymond告訴過她洗手間在哪里,但就在她起身離開的時候,卻又聽到了洛伊冷冷丟來的一句, “難道不嗑藥,你就連正常工作也沒辦法做到了嗎?” 這才是真正的重重一擊! 陸安迪實在太吃驚,她霍然回身,動作之大,讓椅子和地面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哐啷”一聲,畫夾掉在地上。 他怎么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