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公主為帝_分節閱讀_83
她望了崔湜許久,才緩緩搖頭,說道:“你眼下,不過是個孩子?!?/br> “我不是!”崔湜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額上隱約有青筋暴起,“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誰將我當成孩子看。阿耶說要磨礪我的心志,便直接將門蔭的名額送走,說是要斷絕我的后路;祖父說我是長子,理當作為弟弟們的表率,每日……每日……” 他聲音里微帶了幾分顫抖,眼眶也不知不覺變得微紅。 太平微有些愣怔,又執起那兩封書信,從頭到尾重新看了一遍。那兩封信果然一字不差,字跡和措辭都相當稚嫩,卻字字句句都在充作大人。她皺眉想了一會兒,慢慢回憶起崔湜上一世同她說過的話,卻什么都想不起來。 上一世,崔湜追隨她時,就已經是進士及第之后的事情了。 那時他從未同她說過這些,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些。 眼下的崔湜,果然還只是個孩子。 “……我不甘心!我會變得強大,也會做得比他們所認為的更好!然后,然后我會同他們說,我所依仗的從來都不是博陵二字,我所依仗的不過是我自己!”他上前兩步,側跪在太平身前,低低地垂下頭去,聲音里帶了幾分嗚咽:“請讓我,追隨您?!?/br> 他對她行了跪禮。 這世上除了大朝時覲見君王,除了祭拜先祖宗廟之外,幾乎不會有人再行跪禮。 “你等等!”太平急急扶起他,卻因為動到傷處,忍不住皺眉嘶了一聲。崔湜一動不動地跪在她身側,推開她的手,有些漠然地說道:“我既已下了決心,就斷然不會再回頭。公主若是不允,我便在這里跪上一日一夜,三日三夜,十日十夜……” “……你夠了!”太平額頭上青筋直跳。 崔湜抬頭望著她,幽幽地說道:“公主若是嫌煩,不妨早些應下為好?!?/br> 太平用手指著他,半日都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后,她才慢慢收攏好那兩封文書,冷聲說道:“我要見見你阿耶?!?/br> 既然同他說不通,那還是讓他父親將他領回去為好。 崔湜的阿耶,本朝戶部尚書崔挹,在見到太平的一瞬間,足愣了有半刻鐘。 太平同崔挹說明了今日到訪的緣由,又將崔湜叫到近旁,對崔挹說道:“崔郎年幼,理當全力以赴在課業上,而不是四處拜會應酬。崔尚書身為人父,理當好生約束他才是?!?/br> 崔挹聞言一愣,轉頭望著崔湜,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解釋。 崔湜幽幽地說道:“阿耶今日簽下的那封文書,是將我舉薦到公主名下的引文?!?/br> 崔挹面上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轉頭看著太平,囁嚅半日,卻沒有下文。今天早晨長子來找他時,他甚至不曾看過那封書信上寫著什么,就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眼下公主前來問責,他竟然連半句話都接不上來。 該同公主說些什么呢?自己定會好生約束兒子,不讓他到處亂跑? 崔挹正在琢磨著措辭,太平已經扶額嘆息一聲,轉頭對崔湜說道:“我想見見你的祖父?!?/br> 太平總算是明白,為何崔湜會忽然跑去找她了。 因為眼前這位崔尚書,從來沒有盡到過為人父的責任。 崔湜表情松快了一些,又向崔挹告了聲罪,然后指使仆役們抬著肩輿,來到了崔仁師所居住的明堂里。崔仁師已經年逾古稀,許久不曾理會過俗務了。崔湜來時,他正在把玩著一塊古墨,抖著兩條長眉毛,和藹地對崔湜說道:“是大郎啊?!?/br> 崔湜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地:“阿祖?!?/br> 崔仁師瞇著眼睛,朝崔湜身后看了一眼:“哦,你還帶了一位小娘子過來,是未來的孫媳么?” 崔湜用力扯著崔仁師的衣袖,在他耳旁大聲說道:“阿祖,那是本朝的公主?!?/br> 崔仁師將公主二字反復念叨數次,忽然神色一凜,拋開手中的古墨,然后一本正經地長揖到地,正色道:“參見公主?!彼昙o已經大了,耳目都不甚靈敏,方才竟然沒認出公主來。 太平有氣無力地靠在肩輿上,道了聲免禮,然后指著崔湜說道:“你過來?!?/br> 崔湜慢慢踱到了太平面前,低垂著頭,一副柔順乖巧的模樣。 太平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書,指著落款處的崔仁師三字問道:“這是你哄祖父簽下的?”崔仁師連她的公主服色都認不清,又哪里看得清這上頭的文字。所以只能是…… 崔湜迅速抬頭望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頭去,幽幽地說道:“公主明鑒?!?/br> 太平幾乎沒將那封文書丟到他頭上去。 她定了定神,慢慢將那封文書收攏到袖中,吩咐道:“回府?!?/br> 崔湜上前兩步,伸臂攔下肩輿,一字字鄭重地說道:“公主可否聽我一言?” 他緊緊盯著太平的眼睛,目光中隱隱透著悲憤和不甘。在那一霎間,太平忽然想起了薛崇簡。那個孩子也曾經像這樣,悲憤且慍怒地看著她,然后對她說道:阿娘且聽我一言。 她心中一軟,微垂下目光,低低說了聲好。 崔湜慢慢地放開肩輿,又吩咐仆役道:“你們下去?!?/br> 他等周圍人等全部退下以后,才上前替崔仁師拾起那塊古墨,慢慢地放到祖父手心里,然后低聲說道:“博陵崔氏宗長二十年一輪。在祖父那一輩,恰恰輪到了我這一房上?!?/br> 崔仁師拍了拍崔湜的肩膀,然后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長孫,滿意地捻須微笑。 崔湜低低喚了一聲阿祖,然后轉頭望著太平,又低聲說道:“祖父致仕以后,便一力承擔起宗族中的事務,忙得片刻都脫不開身。博陵崔氏歷經千年不倒,各房各宗早已經盤根錯節,傾軋的、瞞報的、貪吞的……祖父時不時便會忙到心力交瘁,然后咳血。在我幼時,祖父神智還是清醒的,也時時會指導我一些課業。但……” “但后來,就變成了這般模樣?!?/br> “阿耶貪圖財利,從來都不會管我??v然他口口聲聲都是為了我好,但這世上有哪一個父親,是會狠心斷絕兒子一切后路,甚至連門蔭的名額都能拿來做人情往來的……阿耶不管我,阿娘便也不管我。阿祖這些年神智不清醒,連族中事務,都亂得一團糟?!?/br> 他垂下頭去,慢慢地握緊了拳頭:“所以你曉得么,公主。我想要變得強大,護住阿祖,也護住我自己?!?/br> 他說完這番話后,便一直低垂著頭,許久都沒有作聲。 太平有些微微的愣怔,靠在肩輿上,一動不動地望了崔湜很久,目光有些復雜難辨。 最終,她微微搖了搖頭,嘆息著說道:“等你中了進士之后,再來過來我罷?!?/br> 崔湜猛然抬頭,緊緊盯著太平的眼睛,直到發現她不像是在說謊,才上前兩步,向太平長長一揖到地,鄭重地說道:“多謝公主?!?/br>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道聲無妨,又緩聲問道:“你方才說,你阿祖是博陵崔氏的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