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嗯?!庇腥瞬惠p不重地應了一聲。 哪怕只有一個單音節淹沒在一堆人聲里,模糊至極,謝白也能準確地分辨出來,那是殷無書。 一百多年都沒見過一次面的人,突然一個晚上要見兩回,這轉變是不是太突然了點? 第6章 “怎么,要移交?”老陳有些詫異地抬頭問進來的人:“這消息也走太快了吧?” “對,剛接的電話?!敝匕戈牭年犻L站在外間的擋墻旁邊,皺眉看著里面的滿地殘肢,“老陳你們也辛苦了,跟他們對接一下現在的情況,早點回去歇著吧?!?/br> “行,我去吧?!崩详愘Y歷最老,也是第一個來現場的,該驗的也都驗得差不多了。他沖江昊然和謝白交代了幾句,就跟著隊長去了門外。 謝白也跟著站起身,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行頭,大褂口罩橡膠手套一應俱全,除了眼睛,也沒什么是露在外面的了。 那邊對接工作完畢,謝白聽見立冬在外面半客氣半推辭地表示不需要支援人手,于是臨市重案隊和法醫中心的人便很快收拾了東西,三三兩兩穿過警戒線,魚貫朝樓梯走。 謝白低頭走在老陳和江昊然身后,剛出衛生間就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模樣,眉毛加粗加深,眼睛收小了一些??瓷先ニ坪鮿拥貌凰愦?,從側面看全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再熟悉他的人都不可能一眼將他認出來,更何況平日里他出現在立冬他們面前,都是蒙著眉眼的。 他本能地不想讓殷無書看到他現在混跡在普通人里的模樣,不想讓殷無書知道他還記得百年前隨口說的一句話,說不上來是什么心理。 殷無書站在護士站旁邊,左手手肘支在臺面上,手里捏著一方油黃色的紙片,上面隱隱有字。他一邊看著魚貫而出的人,一邊隨手將那張紙卷了起來,夾在手指之間,轉來繞去。 這種模樣謝白就是閉著眼也能想象出來,從很久以前起,他就一貫這樣,看起來跟誰說話都帶著一點笑,卻又莫名顯得高不可攀,不好親近。最大的原因莫過于他的眼神了,那雙眼睛盯著誰的時候顯得幽深極了,可粗粗從人身上掃過去的時候,就會給人一種萬事不過心的感覺。 事實上他也確實不走心…… 因為他根本沒心。 立冬在那里一一寒暄過警隊的人,他身后還跟著七八個有些陌生的面孔,估計又是從太玄道后院里隨手薅過來撒豆成兵的壯丁,用來撐場面的。 謝白路過他和殷無書身前的時候,余光看到兩人神色都沒有任何變化,看來是真的沒有認出他來。 法醫中心的人身上多少都沾著點尸塊上的血跡,自然不可能有那個心思去跟立冬寒暄,于是幾人都跟著老陳沖立冬那邊點了點頭,就行色匆匆地進了樓梯口。 一直下到一樓,謝白才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捏著手指。 幾人在車庫附近把罩衫之類的武裝都卸了下來,謝白也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樣子,他皺著眉拍了拍自己的衣擺,沖老陳他們道:“我就不回中心那邊了,家里還有點事情?!?/br> “你怎么來的?打車么?咱們這身上也不知道有沒有沾上味兒,我現在也聞不出來了,打車人不一定帶你?!苯蝗坏?。 “之前不是在對面吃飯么,有朋友在,他有車?!敝x白順口答了一句,便擺了擺手手,進了電梯。 這個點,電梯里剛好空無一人。謝白一個人現在中間,四角不靠,沉默著看著電梯門慢慢合上。 “既然都是要回頭的,你跟著他們下來做什么?”一個聲音在他左后方突然響起來。 謝白一驚,一邊迅速調整了一下表情,一邊抬手抖出黑霧,蒙在自己雙眼上,轉頭道:“你怎么認出來的?” 殷無書抬手在他眼睛的黑布上碰了一下,被謝白讓了開來。 “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從那么個小不點養到現在這么大,你渾身每根骨頭長什么樣我都知道,哪是你改一下眉眼就能蒙混過去的?!币鬅o書要笑不笑的,似乎覺得他這舉動傻得都沒法評價了。 謝白沒說話,而是透過黑布仔細看著殷無書的臉,把他每一絲表情變化都看進了眼里,而后才低下頭,“呵”地冷笑了一聲,道:“嗯,你總是什么都知道,我多此一舉而已?!?/br> 說完也不再搭理他,低頭用黑布給自己纏手。 “那些尸塊是先送去太玄道登記一下,還是直接送去你那邊,立冬他們已經在收拾了?!币鬅o書問了一句,似乎完全沒把他的冷臉當真。 謝白聽了,手上一頓,抬頭道:“你讓他們現在就動尸塊了?!” 殷無書一臉詫異:“不能動么?” “你沒進去看一眼就讓他們動?那尸塊擺放位置一看就是個尸陣,每個尸塊對應的都是一個星宿方向,所以我才下來蒙著眼上去??匆谎勖款w妖丹具體在的位置,才能知道那是哪種?!敝x白皺著眉說完,抬手不客氣地拍了一巴掌門縫,“把這門松開!兩層樓的功夫你關了將近一分鐘,還真把我當傻的?!?/br> “尸陣?”殷無書皺了眉,“地上都是血,我剛換的鞋,還真沒進去看?!?/br> 他“嘖”了一聲,似乎也覺得自己大意了,一邊松了電梯門,一邊道:“不過現在過去也晚了——” 電梯門應聲而開,謝白一個閃身便到了衛生間門口,殷無書幾乎是貼著他的肩膀,也半步不落地跟了過來。 結果就聽“砰砰”幾聲響,那些被動了位置的尸塊就在謝白眼前突然燒了起來,那火泛著綠色的冷光,看起來詭異極了。 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所有尸塊就被燒得一干二凈,連骨帶rou,只余下了三枚黯淡無光的妖丹,咕嚕嚕滾在地上。 “我只是想把尸塊集中收起來……”立冬急忙舉著雙手宣告自己的無辜。 顯然,沒有謝白的提醒,他們根本不會注意到尸塊的擺放位置有些蹊蹺。 這本也不是他們能簡單處理的,擺了尸陣的尸塊,輕易挪動就會出現種種無法預料的后果,比如眼前這種。 這么一來,所有值得注意的痕跡都消失得一干二凈了,讓謝白怎么處理? “我本也就是想幫你省點力氣?!币鬅o書也舉起雙手,偏頭看向謝白。 “你專給我添亂的能力真是百年如一日?!敝x白面無表情地道。 “算了,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先把這邊收了吧?!币鬅o書抬手支使著立冬他們。 結果就見謝白突然擋住他的手,抬腳走了進去道:“等等,那條地磚縫里夾了什么東西……” 第7章 立冬他們自認添了亂,也不敢再攔,都默不作聲地讓到了一旁,給謝白挪開了一條道。 謝白大步流星走到隔間門邊,先是一把將那三枚滾落在地的妖丹收了起來,而后在一條地磚縫旁提著衣擺蹲下了身。他剛要伸手,就聽后面殷無書道:“嘶——踩著血了?!闭Z氣頗為痛心疾首。 謝白充耳不聞,把磚縫中那個差點被忽略的東西拈了出來。 那是一顆暗紅色的珠子,比生米粒還小一圈,捏在指間,質地生脆,微微有些硌手。謝白怕把它捏碎,指尖一直沒有使力。 “這是什么?”他起身走回來,把這枚小紅珠子放在了手心里,托到殷無書面前。 這東西乍一看挺尋常的,就算說成是誰衣服上脫落的裝飾物也有人信。但出現在這里,就不會真的那么簡單了。畢竟剛才的尸塊是被人擺成陣的,陣里多一物少一物都會影響關鍵,擺陣的人不可能這么不小心。所以這枚看似不起眼的暗紅色珠子必然是有用的。 他在腦中迅速排了一遍可能對尸陣有輔助效果的東西,卻并沒有什么是這副模樣的。 這種時候謝白只能來問殷無書,畢竟在場的里面,他活的時間最久,見識過的東西也最多。 殷無書瞇著眼朝后讓開了臉,一副“什么東西你就往我面前送”的模樣,似乎很是嫌棄地上撿來的玩意兒,他揮了兩下手,而后皺著眉掩住鼻子道:“一股子血腥味?!?/br> 說完他似乎又想起來謝白沒有嗅覺,于是干咳了一聲,放下了手,勉強忍受著那股味道,道:“看著略有點眼生,你這么熏著我我也想不出來,回去想到結果了再告訴你,不過你可別抱太大期望,畢竟我年紀大了?!?/br> 謝白收攏五指,將珠子捏進掌心,垂下了手道:“客氣話就免了?!?/br> “怎么是客氣話,或許下次見面我就有線索了?!币鬅o書挑眉道。 “下次?”謝白本都打算抬腳要走了,聽到這話,又忍不住抬起了頭,淡淡道:“百年之后的下次么?” 殷無書被他堵了個結實,一時間找不到什么話來回答,而謝白在他啞口無言的時候,已經徑直走出了衛生間,大步下了樓梯。如果不是因為這棟樓久病的人太多,怕沖撞,謝白早就直接甩出陰門回去了。 自他從地下車庫返回樓上,他就在身上落了障眼法,普通人根本看不見他,他自然也無所顧忌。他毫不避讓地穿過了一層大廳的玻璃門,下了臺階。正要出大院門的時候,頭頂又被人輕輕拍了拍。 謝白身量頎長,本就清瘦高挑。和他相識的人,不論是立冬他們還是法醫中心的那些同事,幾乎都比他矮一些,無論如何也不會來拍他的頭,給他們十個膽子也做不出這種事。 敢以這種動作叫他的人,上天入地,只找得到一個殷無書。 “小白等等,我想起來了?!?/br> 謝白讓了一步轉身看向身后人:“什么?” 殷無書沖他的左手挑了挑下巴:“那個珠子,我確實見過,大概半個月之前?!?/br> “在哪里?”謝白問道。 殷無書一偏頭:“我帶你過去?!?/br> 謝白略有遲疑,明明剛才還說眼生,這才不過半分鐘的工夫,就想起來了?他和殷無書一起生活過百年,對他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工夫深有領會,一時間簡直拿不準他這會兒哪句真哪句假。但這畢竟是關于本職正事的東西,于是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走吧?!?/br> 兩人直接開道臨市東北方向,在鄰郊一間門可羅雀的小店鋪門前落了地。 小店鋪門上頂著方形燈牌,也不知用了多久,看起來老舊極了,忽明忽暗,沒精打采地顯示著小店鋪的名字——槐門煙酒。要命的是,那個“槐”字后面的燈管壞了,只有半邊亮著。路過的人乍一看,十個有八個會認成“鬼門煙酒”。 這條道大概是臨市市區最冷清的街了,兩邊的住宅區賣出去的房子屈指可數,一到夜里就黑得厲害,外圍的這圈商戶也大多貼著“待租”的字樣。只有這家煙酒店孤零零地站在這條道路的盡頭,像一個人為的分界標志,把市區和郊區分隔開來。 “在這里?”謝白一站定就轉臉掃了一圈。 槐門煙酒店的老板突然從柜臺后面抬起頭,眼鏡順勢從鼻梁滑到了鼻尖。他愣了一下,而后忙不迭丟開手里的平板電腦,站起來遠遠沖謝白和殷無書這邊行了個禮,而后順手從柜臺底下撈了個香臺上來,麻溜兒地插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對著兩人的方向點上了。 謝白:“……” 殷無書皮笑rou不笑地沖那抖抖索索的老板點了點頭,轉過頭來就變了臉,一腦門喪氣地拉著謝白走遠了些。 他一貫受不了這種上禮方式,照他以前對謝白說的原話,那就是:“我這還沒老態龍鐘呢,被他們這么插著香一撩一拜,頓時就成仙人板板了?!?/br> 受他這種想法的影響,后來的謝白每回碰到這種拜法,也不太舒爽,總感覺連背都條件反射地硬成棺材板兒了。 “來,從這條道下去?!币鬅o書指著煙酒店墻邊一個下行的臺階,示意謝白先走。 下了這三級臺階,再往前走是一條將市區半圍住的河。河不算寬,也就十米左右,卻極長,蜿蜿蜒蜒不見盡頭。以前這里有一片臨河而建的老房區,前兩年已經拆了,廢墟還沒徹底清理,一眼望過去是一片殘垣斷壁。 謝白愣了一下才沿著臺階朝下走,而后繞過那片廢墟,徑直走到了河邊。 臨市的冬夜總是又陰又濕,寒氣重極了,河面上籠了一層薄薄的霧,稍遠的一些的地方便在霧中顯得有些朦朧不清。 “繼續,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币鬅o書從身后趕上來,輕輕推了推謝白的背,示意他別停。 這條河邊道窄小得很,只夠一人通行。謝白沒有依照殷無書的話邁動腳步,而是側過身體,朝前比劃了一下,淡淡道:“你帶路吧,我跟著?!?/br> 殷無書點頭道:“也行?!闭f完也側過了身。 他側著過去的時候,謝白微微低了頭,上身朝后稍稍讓了一下,以免碰到殷無書。 兩人轉眼便換了位置,殷無書在前,謝白在后,不遠不近,離了一步的距離。因為之前下了雨的緣故,沒有月色也沒有星,只有身后城市里的光,淺淺淡淡地映照著,才顯得不那樣黑。 殷無書很高,即便是謝白也依舊需要微微抬頭,而他的影子又很低,一直落在謝白的腳步下,疏淡得近乎看不見。 他們越往前走,河面上的霧氣就越濃重,到后來,連殷無書的背影都不那么真切了。 “活都干完了,為什么還蒙著眼?”兩廂無話地走了這么遠,走在前面的殷無書冷不丁地開了口。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淺淡,好像剛說完就能化散在這片霧氣里。 謝白一愣,卻并沒有立刻回答,又走出去幾步之后,他才淡淡開口答道:“摘不摘沒什么區別?!?/br> 殷無書笑了笑,道:“好像很久沒看見你的眼睛了?!?/br> 謝白:“……你走在前面,摘了也看不見的?!?/br> 殷無書聞言轉頭看過來,瞇眼盯著謝白雙眼上的黑色繃帶看了會兒,而后原地站定,抬腳點了點地,道:“沒記錯的話,就是這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