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謝白:“……” 殷無書:“……” 他這一句話,雷翻了兩個人。 謝白趁著殷無書力道有些松,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二話不說便甩了片黑霧出來。剛跨進去便反手一抓,轉眼就收了口。 他在毫不見光的黑暗里走了幾步,前兩步邁得又大又急,而后越來越慢,最終還是停了下來。他低著頭,面無表情地在黑暗里拆著雙手和雙眼上蒙裹的黑色繃帶,而后轉身回望了一眼。 殷無書早被擋在了入口之外,他的身后是一片漆黑,其實距離并不長,看起來卻好像無窮無盡,猶如之前那一百多年看不到頭的時光…… 停了一會兒,謝白又轉回了頭,繼續邁步朝前走,實際上余下的路也短得很,沒幾步就到了頭,他抬手劈了一道開口,在陰風和鬼哭中落了地。 這是一條樓與樓之間夾著的胡同,十分老舊,路燈蒙了厚厚的一層灰,顯得燈光都昏暗極了,地上落了一層雨氣,濕漉漉的。謝白走在胡同里的時候幾乎腳不沾地,既沒沾上泥水,也沒發出半點兒聲音。 可沒走幾步,前面二樓的雨棚上就躥下來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落在墻頭上的時候,和謝白一樣悄無聲息,直到謝白走到它面前,它才張口低低地叫了一聲。 這是一只黑貓,渾身沒有一星雜毛,冷不丁出現在這種靜謐的地方,能嚇人一跳。 謝白第一次看見這只貓的時候,它瘦得幾乎脫形,小小一只,伏在墻角的陰影里,奄奄一息,看上去連熬過一個晚上都困難。卻在謝白經過的時候,抬起頭叫了一聲,又啞又弱,幾乎聽不清。 這樣垂死的生靈謝白見得多了,各有各命,他向來是不插手的。而且大多生靈,尤其是貓這種通陰的動物,在垂死的時候會本能地怕他,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可這只卻有些例外,從他出現在胡同里開始,一直沖著他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幾乎把所有力氣都用盡了…… 謝白當時已經走遠了一些,想想又回頭,伸出清瘦蒼白的手指,在它頭上摸了一下。 轉瞬間,它包著骨頭的皮毛下便多了些rou,看上去有了些生氣。它微微抬頭,在謝白手掌下蹭了蹭,還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謝白的手腕。 從那之后,這只黑貓便每天伏在胡同的暗處,在謝白出現的時候竄下來蹭一蹭他的腿,而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他走一段路,直到謝白停下來不再邁步,回頭看著它,它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前前后后跟了他近半個月了。 今天大概是下了雨的原因,地上泥水多,它勾頭朝地面看了眼,又默默縮回頭,改了原計劃,選擇沿著墻頭跟著謝白走。 這種挑剔的舉動讓謝白愣了一下,他皺著眉盯著那只貓,狐疑道:“殷無書?” 那只被他養得圓頭圓腦的小黑貓聽見他說話便停下了爪,歪著腦袋看下來,一腦門的茫然,看上去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也是……殷無書再怎么閑得打轉,也不會無聊到這種程度。當初將他掃地出門,百年避而不見,現在又怎么會變成一只貓巴巴地跟上來,趕都趕不走。 謝白自嘲地搖了搖頭,只覺得自己大概是因為剛才的事情有些敏感過頭了。 這院墻并不高,謝白抬手撓了撓黑貓的下巴,徑直沿著胡同走到了頭。 歷代陰客都有一處固定的居所,謝白以前也住在那里,從搬離殷無書身邊起,孤身在那里住了近百年。 十來年前,因為一些原因,他從那里又搬了出來,在這片毫不起眼的老舊小區里收拾了一間兩居室的普通房子,重新安頓下來,除了每月十五依照歷任陰客的慣例,去以前的陰客堂,也就是現在的康和醫院點個卯,處理一些太玄道丟過來的事務,其余時間,他都混跡在臨市的茫茫人海里,朝九晚五,短則幾天,長則數月,去體味他錯過了太多年的生活…… 畢竟很久很久以前,殷無書曾經跟他說過:“你是人,本該有妻有子,過著幾十年柴米油鹽滿是煙火氣的日子,臨到老時,壽終正寢??上?,你早早就被改成了這副命……若是往后膩煩了,或是得了空閑,就去市井街巷里走幾趟,那里的日子倒是很有滋味?!?/br> 大概是因為見了殷無書的緣故,這句古早的話又被謝白從記憶里翻了出來,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住處門口,而那只黑貓也因為沒被驅趕,一路跟了上來,正蹭著他的腿探頭探腦…… 謝白這人極其討厭跟別人有肢體接觸,這里的“人”取擴大解釋,包括一切沒有魂飛魄散的東西。 其實立冬說的不錯,他是殷無書養大的,從四五歲那么丁點兒大撿回去養起,養了小一百年。他的行為舉止、喜惡偏好、日常習慣,大部分是跟殷無書有樣學樣,一脈相承。 殷無書出了名的挑剔,他也沒好到哪里去,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可謝白卻并不排斥這只一直蹭著他腳踝的小黑貓,或許是因為每天給它渡一點靈,使得它身上已經有了和自己類似的氣息。又或許……是因為有那么一瞬,他在這黑貓身上看到了一丁點兒殷無書的影子,只不過是百年前的他。 畢竟那時候的殷無書還沒有對他避而不見,而那時候的他唯一能接受的,就只有來自殷無書的肢體接觸。 謝白低頭看了那小黑貓數秒,見它磨磨蹭蹭的半點兒離開的意思都沒有,便彎腰捏著它后脖頸的軟皮,將它拎到了眼前。 一人一貓對視了片刻,謝白評價了這小崽子一句:“有點得寸進尺了?!?/br> 小黑貓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無辜得不得了。 謝白皺著眉,朝樓梯一揚手,小黑貓驚了一跳,立刻前后爪并用,一把抱住謝白的手腕,軟而溫熱的肚皮一起一伏,顯然嚇得不清。但就這樣,它也沒忘收起指甲,以免劃傷謝白的皮膚。 “……算了?!彼欀加质栈亓耸?,摸出鑰匙開了門,彎腰把黑貓放進了門。 如果有其他人看見這間屋子,一定不會相信謝白在這里已經住了十來年之久,因為屋里的布置太過簡單了??蛷d里卻只有一張單人軟沙發、一張方幾、一盞立在沙發旁邊的落地燈,沒有電視、沒有餐桌、沒有可供其他人坐的椅子……整個房子都顯得空蕩蕩的。 謝白一進門就摘了圍巾,脫了大衣,掛在門邊的衣架上,而后穿著襯衣西褲換上拖鞋朝臥室的方向走。 走了沒兩步,他就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來——那只縮在門邊的小黑貓剛抬起爪子想往客廳邁,一對上謝白的雙眼,就僵住了動作,又訕訕地把爪子收回去,規規矩矩地縮在門邊,有些討好地沖謝白“喵”了一聲。 貓的嘴一般是倒角,兩邊下拉,這只小黑貓不知是天生“笑唇”,還是被渡多了靈要成精,嘴角居然有些上翹,看著有股似笑非笑的意味。 人總有個毛病,一旦對某個人或者某樣東西起過一次疑心,之后就會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不久前,他還冷冷地說殷無書吃錯了藥,現在他只覺得自己大概也吃錯了藥了,看這小貓的嘴,居然覺得那笑跟當年殷無書沒事拿他逗樂時的表情有幾分神似。 “蹲著別動?!敝x白丟給小黑貓一句,便自顧自進了其中一間臥室。 這間臥室里連張床都沒有,但也絲毫不空,因為滿屋子都高高低低地浮著巴掌大小的白紙皮燈籠,每個燈籠里都有一攏光,有的光團大一些,有的光團小一些,有的亮,有的黯淡。但無一例外,都有些陰慘慘的,有些甚至還泛著青。 稍微膽小一點兒的,冷不丁在夜里進到這種地方都得尿。而謝白卻在這種瘆人的地方住了十來年,這要讓立冬知道了,妥妥又要被蓋章變態。 從謝白進屋起,這些燈籠就開始無風自動,微微搖晃著,也不知是興奮還是不安……可謝白卻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他抬手不知從哪兒摸出一盞新的袖珍燈籠,又拿出了之前掏來的那枚妖丹,將它送進了燈籠里,而后托著燈籠在虛空中勾了一下,再松開手時,那盞燈籠便懸在了空中。 他站在浮著的燈籠下望了片刻,便離開房間反手關上了門。 這門一開一關,屋里的詭異情景半點兒不落地進了那小黑貓的眼里,謝白回到客廳的時候,就見那小黑貓一眨不眨地盯著房門方向看了眼,又歪頭看他,平靜得幾乎不像只天性敏感容易受驚的貓。 謝白面無表情地走到黑貓面前,蹲下身來,盯著它那雙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肯定道:“你不是貓?!敝辽俳^對不是一只正常的貓。 而且看樣子,就是奔著他來的。 認識他卻不怕他、相熟甚至有些親昵的人……他在心里回想了一番,從百來年前數到百來年后,居然只有一個殷無書,還得加個限定詞,曾經。 “……我還是覺得你不是他?!敝x白淡淡開了口,頓了一會兒后,他又補了一句:“就算是也假裝不是吧?!?/br> 他說完,抬手拎著小貓進了衛生間,不輕不重地將它丟進洗手池里,一把按住它圓乎乎的腦袋,冷冷道:“如果讓我發現你是殷無書變來耍我的,我就讓你永遠變不回去,再絕個育?!?/br> 小黑貓兩眼一翻:“……” 第5章 謝白接到法醫中心打來的電話時,小黑貓剛被洗刷了一半,腦袋上頂著厚厚的白色泡沫,毛都塌了,濕漉漉地緊貼皮骨,看上去滑稽又可憐。 “怎么了?”謝白握著手機問道。 “今晚是睡不成了小謝,收拾收拾趕緊過來吧,有人在康和醫院婦產科那層的衛生間里看到了大量尸塊,古怪大發了,人手不夠,快來快來!”那頭的同事語速很快,周圍的環境很是嘈雜,這么嚇人的情況,肯定驚動了不少人。 謝白說了句“就到”便掛了。 這個不負責任的東西甚至都沒看一眼還頂著泡泡的貓,就套上了大衣和圍巾,大步流星出了門,門關上之后,甚至還能聽到他在樓道里隱隱的咳嗽聲。 洗手池中的黑貓顯然沒有料想到他能混賬到這種地步,兩只rou爪扒著水池邊緣傻了片刻,“啪嘰”一聲,生無可戀地將自己拍在了水池壁上。 以謝白的速度趕到康和醫院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以至于他亮了證件,穿過警戒線進到那個衛生間的時候,同事江昊然眼珠子都快瞪脫框了。 “你是飛過來的么弟弟?”江昊然問道。 “剛巧在街對面吃飯?!敝x白答了一句,一邊套上罩衣和雙層手套,一邊掃了眼地上的立牌,道:“維修中?這衛生間多久沒用了?” “三天,尸塊在里間,還好,味兒不大,就是視覺觀感不太舒服。你好了么?好了就進去吧?!苯蝗徽f著,便想拽著謝白進去。 謝白借著調整口罩的動作,讓開了他的手,跟在他身后進了里間。 “有點不舒服是吧?”江昊然見謝白步子頓了一下,以為他被里間的場景嚇到了,嘆了口氣道:“說實話,我剛才一進來也有點……臨市治安向來不差,這種陣仗我工作六年也是頭一回見,腿軟正常的,你能繼續么?” 謝白搖了搖頭,道:“沒事?!倍笥殖白吡藘刹?,繞過地上已經半干的血跡,走到里面的幾個隔間前。 隔間的門已經被一一打開來了,里面的慘狀就這么清清楚楚地呈現在眼前——大量被分割開的尸塊散落在四個隔間里,手臂、腿腳、胸腹……粗略一掃,受害者起碼不少于三個。他們被七零八落地堆在這里,切口血rou模糊不說,每一塊尸塊上還都有或大或小的一些血洞,不多,但看著尤為扎眼。 血從隔間里沿著臺階流淌下來,沿著地面瓷磚的縫隙走向,蜿蜒得四處都是。 據醫院的人說,這間衛生間這三天都處于維修中,門口立著警示牌,攔著不讓人進,同層的人這幾天去的都是走廊另一頭的衛生間。人來人往的,一開始居然沒人發現里面的問題。 直到今天,有人經過門口的時候,下意識朝里面掃了一眼,襯著走廊里的燈光,隱約看到里間的地方有類似水流的痕跡,還以為下水道出了問題,順口提醒了一下護士站值班的小護士。 結果小護士過來開燈一看,差點兒被嚇出精神問題,到現在還神情恍惚抽抽噎噎地在急診那邊休息。 “那害人的畜生究竟是怎么悄無聲息地在里面殺了這么多人的?不說別的,分尸怎么也會有聲音的啊,當骨頭是好鋸的???”被攔在門外的一些人在警方來之前多少看過或者聽說了現場情況,好不容易緩了緩情緒,就忍不住議論紛紛。 “況且這是醫院啊,這棟上有住院部,下有急診廳,人來人往的,怎么有那個膽子在這里犯事兒,生怕抓不住他是吧?” “我看是分好了帶過來拋尸的?!?/br> 外頭嗡嗡的聲音就沒停過,江昊然和另一位同事老陳也都嘖嘖搖頭,一邊拉緊了手套,蹲下身仔細檢查尸塊情況:“別的倒還好,最稀奇的就是血液的味道,流了這么多血出來,居然沒什么血腥味,外面下雨的草木味和濕土味都比這血腥氣重,要不怎么會讓路過的人以為是水管子漏了呢……” “小謝你還沒緩過來?去喝口水?”老陳年紀看上去謝白大了一輪,照顧年輕人的心理更重一些,他見謝白皺著眉站在那里,依舊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以為他難受得厲害,想讓他出去透口氣再進來。 可實際上,謝白之所以皺著眉,是因為他發現這些尸塊上都有妖印。 妖印這種東西,是古往今來妖靈的身份印記,也是地位象征。 剛修成的小妖沒什么能耐,妖印比較明顯,不容易隱藏,尤其在謝白他們這些人眼中,又亮又顯眼,老遠就能看見,想忽略都不行。 但隨著能耐增長,妖印就漸漸淡了,不是黯淡無光,而是和發膚更自然地融合到了一起,極其接近皮膚本色。更容易隱匿,對于一些極其厲害的大妖,偽裝成人的時候,就連謝白,稍一晃神都可能注意不到它的妖印。 謝白來回掃了幾眼,這些散落的尸塊上,一共有三種不同的妖印。 也就是說,這些視覺觀感十分慘烈的尸塊,并非來自于普通人,而是三只妖,還是三只大妖。因為這些妖印在已經僵化灰敗的皮膚中若隱若現,并不明顯。 謝白扯緊了手上的雙層手套,蹲下身,挑著就近的兩個尸塊,仔細翻看了一遍切口邊緣。 “這切口……”江昊然和老陳顯然也在干同樣的事情。他們兩個已經翻看過了大部分尸塊,臉色都有些發綠。 “不是刀口,也不是鋸口?!崩详愡t疑了半天,咽了口唾沫,抬頭一言難盡地看了看江昊然和謝白,道:“我怎么覺得是個類似釘耙的東西?!?/br> 他邊說邊彎著手比劃了一下:“就這樣,每下都有好幾個并列的爪型創口。這種我想來想去,只能想到釘耙?!?/br> 江昊然拉了拉口罩,悶聲悶氣道:“但是釘耙那東西,分不了這么干脆?!?/br> “對,一耙子下去中間會有組織粘連的情況,不是現在這樣的?!崩详惖?。 兩人沉默半天,也沒立刻有什么更切合現場的結論,最終搖頭說了句:“真他媽見了鬼了。先把該采集的采集了,然后送回中心再仔細分析創口吧?!?/br> 謝白在旁邊簡單跟著“嗯”了幾聲,并沒說什么特別的見解,一切舉止都像個剛參與實案不久的新人。 可實際上,他在看了兩個尸塊之后,心里就已經有了譜—— 老陳剛才的分析其實對了一半,那些創口確實是并列的爪型創口,一根一根,紋理走向豎直向下,力道則是向里,照常人推斷,確實很容易聯想到釘耙類的利器,因為普通人怎么也不會想到,骨骼血rou是可以被撕開的,單單靠手就可以。 謝白站起身,正盤算著等尸塊被運送回法醫中心后,他要把其他人支開,而后盡快把這幾具死狀慘烈的妖尸檢查處理掉。就聽見衛生間門外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剛才接到電話了吧?哎對,就是電話里說的那樣,這個案子移交到我們這邊了,辛苦辛苦,里頭還有法醫在驗尸吧?我們進去把情況對接一下?!?/br> 這聲音不是立冬又是誰? “對對,我們法醫中心的幾位連夜趕過來的,還在里面忙活著呢,我去里面把他們叫出來吧,現場有點兒……”有人這么回答立冬,聽聲音,已經走到門口就要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