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宿昕慍道:“跟我老爹哪有一點關系,他在南京什么都不知道!你們要是不信,房間里還有一名金玉音宮中的宮女,名叫安荷,等會兒讓她出來也算是人證了!” 縱然宿昕神色嚴肅,然而這事情實在太過超乎大家的想象,眾人還是交頭接耳不住議論。宿昕也不再多說,只是叫人守住了院門,既不讓眾人出去,也防備外面有人闖入。 眾人被留在院中無法離開,聽得房中女子的呼聲一陣比一陣凄慘,心中越發煩悶困惑。就在這樣焦灼的情形下,時間緩慢流逝,楊明順在此其間不知道往房門處望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心中滴血,眼中無奈。 陽光漸漸黯淡,院中風聲盤旋,大臣們凍得手腳冰涼,只好不住徘徊。 眼見白日將落,天際唯余一抹橘紅時,房中忽然傳出了嬰兒急促的哭聲。 院中眾人一驚,就在他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楊明順已經率先奔向那扇緊閉的房門,用力敲響,喊著小穗的名字。 宿昕亦緊隨而上,朝里面喊道:“已經生下了嗎?” “生了!生了!”接生婆響亮的聲音隨之傳來,沒過多久,房門一開,接生婆抱著被襁褓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探出身來。 “是個男孩兒呀,各位大人!”她的臉上滿是喜色。 宿昕心中不由激動萬分,再看院中眾人,則是神情各異,或驚喜或詫異也有茫然無措,不知應該如何應對的。 身邊的楊明順只覺心中懸著已久的一塊巨石轟然墜下萬丈深淵,一瞬間并不是感到解脫與歡喜,卻是無限空洞,近乎麻木。 嬰兒的哭聲還在沖擊著眾人的心神,駙馬喻澤如夢初醒似的道:“現在怎么辦?這,這孩子,到底是不是萬歲的子嗣?” 大臣們正在猶豫不決之際,卻聽外面有人來報:“小公爺,門外來了一大群人,說是從宮里來的!” 宿昕一愣,楊明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聲道:“難道是金玉音派人過來?” “她不會這樣膽大吧?!”宿昕說罷,交代管家馬上將院門緊閉,當即朝前行去。 到了前門口,守門的仆人已被推開一旁,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帶著一群禁衛朝里走來,腳步急促,神色肅穆。 宿昕一見此人,不禁蹙眉,隨即揚聲道:“這不是慈寧宮的邱公公嗎?怎么今天竟然帶著禁衛找到我這別院來了?” 邱公公嘆了一聲,拱手道:“小公爺,太后娘娘聽聞了一件奇事,說是今日有太監帶著宮女私自外逃,這可是宮中丑聞,萬萬不可就此放過。小公爺雖然古道熱腸,卻也不能太過隨心所欲,這不該收容的人,還是得速速交出為好呀!” 宿昕笑了笑,道:“太后的消息倒是十分靈通,既然如此我也不想隱瞞,確實是有人在我宅內,但事關皇家血脈延續,請公公就此止步,不要再往內行一步?!?/br> 邱公公聞言一凜:“后宮之中沒有皇后主持事務,太后有權對這些不守規矩的太監宮女加以責罰,什么皇家血脈,無憑無據的事情怎可胡亂指認?!小公爺,您不要逞著一時意氣攪局,到時候非但自己卷入麻煩之中,恐怕還會牽連南京的定國公府呢!” “邱公公這是在威脅宿某了?你可知,我那院中還有諸多朝臣!”宿昕毫不退讓,眼神之中亦滿是不屑。 “朝臣?這后宮的是非跟他們有什么關系,難道小公爺想聚眾鬧事?我可是先禮后兵,大臣們難道不懂后宮之主乃是太后娘娘?!”邱公公冷聲說罷,帶著身后的禁衛便想闖入后院。宿昕一聲令下,兩邊的家丁們強行封堵了他們的去路,邱公公惱怒喊道:“我就知道你宿昕不是個善茬,太后有令,若是宿昕不肯交出逃宮之人,便將他一同拿下問罪!” 此言既出,身后禁衛聽令而動,手握腰刀便沖向前路間的家丁。那群家丁畢竟只是尋常人,即便全力攔阻,也敵不過身強力壯的大內禁衛。 眼見這伙人就要撞開那扇院門,卻又聽大門外蹄聲紛亂馬鳴陣陣,緊接著腳步聲紛雜迫近,竟是又有一大群人沖進了宅院。 “定國公在京城的私邸你們也敢硬闖!邱世宏,你是得了圣旨前來抄家還是狐假虎威以下犯上?!” 微微冷笑間,有人自大門外颯沓而至,語聲清寒,暗藏殺機。 邱公公聽得這話,渾身上下泛起寒意,在禁衛的簇擁下回頭望去。只見一大群身穿飛魚服,手持繡春刀的錦衣衛蜂擁而至,須臾間站滿全院,卻又很快朝兩邊避退,讓出了中間一條通道。 茫茫光影下,年輕男子背負雙手步步迫近,大紅錦底的曳撒上靈蟒怒騰,氣勢滔天的云海翻涌奪人心魄。 烏金冠,白玉帶,容如皎然明月高懸天山雪巔,韻似出塵青竹傲立峭巖石間。 許久未曾露面的江懷越,依舊不改風姿,眼里含著的只是冰封凜冽,唇邊帶著似有似無的譏誚笑意。 在他身后緊隨而來的錦衣衛頭領,正是原先西廠的掌刑千戶姚康。 “你……你,你不是死了嗎?!”邱公公面色發白,不由后退著,聲音都顫抖了。 江懷越站定在院子里,哂笑一聲:“瞞天過海李代桃僵,我本以為你們會有所防備,卻沒想到,竟然就此被騙?真是超乎想象?!?/br> 與此同時,那緊閉的后院大門發出聲響,隨后緩緩打開半邊。邱公公剛想再令人沖進去,院門內踏出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沉聲道:“若只是宮女太監私自逃出,該由太后處置,但如今涉及萬歲后嗣,怎可容得如此草率對待?” 江懷越看著那人,拱手行禮?!棒敶笕?,有勞到此了?!?/br> 第206章 此時這小小庭院中, 一端是江懷越率領眾多錦衣衛帶刀環伺, 另一端則是魯正寬等人挺身攔阻。邱公公雖然也帶著禁衛, 但眼看對方既有前任西廠提督,又有定國公府的小公爺宿昕和魯正寬等諸多朝臣, 不由得心生怯弱, 自己滅了氣焰。 “好好好, 你們盡管在此囂張, 擅自逃宮的宮女和太監都是犯下了死罪!就算你們現在不肯交出,事后也保不住他們的性命!還有,江懷越, 你以為死而復生很有意思?我看你的欺君行徑該如何向萬歲解釋!”邱公公氣急敗壞地拋下狠話,袍袖一揮, 帶著那隊禁衛悻悻離去。 大門隨即緊緊關閉, 姚康在江懷越的安排下, 帶領錦衣衛們留在前院嚴陣以待。宿昕這才長出一口氣,抱著雙臂道:“我說江大人,你難不成是掐著時辰來的?非要讓我們急火攻心一趟?” “我已經是快馬加鞭才趕在天黑前進城, 隨后又等著姚康帶領他錦衣衛的手下們一同前來, 哪有半點拖延?”他隨后又追問道,“人是否平安無恙?” “你說那個小宮女?”宿昕指了指后院大門, “母子平安!” 江懷越聞言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即便是冷靜如他,也不由心頭震動。此時魯正寬皺眉道:“江掌印, 聽這意思,此事你早就知曉了?那你先前在回京途中遇刺身亡,也是有意設下的局?” “若不是這樣,只怕一路上還不知會有多少麻煩。我倒是不怕暗殺,只是時間緊迫,不愿被那些宵小之輩耽擱要事。倘若小穗在太液池生下孩子,必定馬上就被滅口,因此我才暗中通知楊明順,讓他務必找幫手一同將小穗救出來?!苯瓚言揭贿呎f著,一邊往后院走。 宿昕在旁引路,呼告一聲后,后院木門這才從里側再度開啟。 院中眾臣們早已聽見外面的動靜,先前皆是群情緊張,而今院門一開,見江懷越快步而入,都不由上前相迎。 江懷越一進門便環視四周,拱手還禮:“諸位,茲事體大,才經由小公爺邀請大家前來作證。否則到時候可能會被人顛倒黑白,混淆是非?!?/br> 有人還待細問其中過程,卻聽走廊邊傳來一聲“督公”,聲音竟微微發顫。 江懷越望向那邊,但見楊明順正從廊下向這邊走來。他克制著內心情緒,幾乎是顫抖著走到江懷越面前,想要訴說一番,卻喉嚨哽咽,一時眼前濕潤,跪倒在地。 江懷越望著跪在面前的那個小跟班,那么多年來,盡管楊明順始終追隨左右,也為西廠和御馬監辦過不少事,可在江懷越心里,他一直都油腔滑調不夠沉穩。沒想到這一次,楊明順竟能如此忍辱負重精心謀劃,但凡他有一點意氣用事,小穗就不可能安全出宮。 房間里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在寂靜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那是小穗的孩子,是萬歲的骨rou。 江懷越怎能不明白楊明順的無望與痛楚?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懷上別人的孩子,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甚至還要千方百計庇護保佑,生怕她和嬰兒出一點差錯…… 他們不是旁人眼里真正的男人,卻比尋常男人更難以忍受這樣的恥辱。 當此情形之下,曾經隱忍不愿面對的傷痛,血淋淋地暴露在外,讓人無法回避,更無法解脫。 此時身處眾人間,楊明順也清楚地知道,能明白其中苦楚與羞辱感的,只有督公一人。 “督公……”他一邊忍住眼淚,一邊努力扯出笑容,“我這回,總算沒辜負您的信任??!” 江懷越審視他片刻,第一次朝著楊明順彎下腰,伸出手,扶著他的臂膀,低聲道:“起來吧,你,做得很好?!?/br> 楊明順雙唇顫抖,眼淚無聲落下。 * 原先還將信將疑的眾人至此為止,開始偏向相信房中的女子確實與萬歲有過瓜葛。否則太后為何會派出身邊的大太監帶人闖入,想要將人強行帶走? 只是其中又涉及到金賢妃,還是有人對此表示不解。 鄒縉皺眉問道:“江掌印,金賢妃自己分明也懷著身孕,為什么非要將小穗軟禁起來?難道她能預測小穗所生的必定是男孩,而她自己的必定是女孩?” “鄒大人,金賢妃這樣做必然有其原因,只是與你說的還不太一樣?!?/br> “那她到底是為了什么要鋌而走險?”鄒縉還是困惑不解。 邊上有人試探道:“她不會是……沒有懷孕吧?” 此言一出,其余眾人皆覺不可思議,向來溫婉有禮的賢妃,竟會這樣無法無天? 江懷越看了看眾人,慢慢道:“諸位現在也不必再多猜測,其中緣由,我會向萬歲稟告。事關皇家尊嚴,相信萬歲也不會希望事情泄露,有辱顏面。今日之事,只需諸位加以見證,確認房中的孩子確實是小穗所生,并未被人偷梁換柱?!?/br> 他這樣說罷,宿昕又再次命接生婆抱著孩子站到房門口。魯正寬等人上前再三端詳,確認了嬰兒的樣貌,隨后問道:“什么時候將皇子送回大內?皇家血脈,畢竟馬虎不得?!?/br> 江懷越看了一眼房間,又道:“大人們先請到前廳暫歇,我還有些話要交待他們一聲,馬上就來?!?/br> 眾人在院中也被冷風吹了許久,隨后紛紛返回前廳等待,宿昕走在最后,臨出院門時還背著手朝后望了望,眼神里頗有幾分狡黠。 江懷越倒是沒有在意,走到楊明順身邊,低聲道:“等萬歲回宮的消息傳到,我會帶著皇子走。你……” “我跟著督公?!睏蠲黜標坪跻呀浕謴瓦^來,只是眼神依舊沉重,“小穗她……也要一起回去嗎?” “必須讓萬歲見到她,否則我們口說無憑?!?/br> 楊明順愣怔一會兒,艱難道:“那我,更得跟著去。我怕再出事?!?/br> 江懷越點點頭,環顧瞬間空寂下來的院落,輕聲問道:“她呢?” 楊明順有些遲疑:“誰?” 江懷越沒有吭聲,過了片刻,楊明順才道:“您是說相思姑娘嗎?她,就在里面?!?/br> 說話間,他也不由回過頭去,疑惑為什么相思聽到了院中的動靜,卻到此時還不出來。 他見督公也站著不動,只好回到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道:“相思姑娘,那些大人們都去前面候著了,你怎么不出來?” 房間里卻還是只有小嬰兒的啼哭聲。 倒是過了一會兒,里面傳來小穗虛弱的聲音:“明順……” 楊明順低沉地應了一聲:“你……你放心,我們都在?!?/br> 江懷越向他低語了一句,楊明順點點頭,先出了院子。屋子里小嬰兒的哭聲漸漸平息了,江懷越在門口踟躇片刻,敲了敲門:“相思?!?/br> 屋內還是沒有她的回答。 他有些無奈,又站在那里低聲道:“你還不出來嗎?我很快就要走了?!?/br> 相思卻依舊沒聲音,要不是楊明順之前告訴了他,江懷越簡直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在房間內了。他蹙著眉,回頭看了看院門,眾臣應該還都在前面等候,宮內的金玉音與太后,應該也不會就此作罷…… “你不說話,那我先回宮去?!彼匝宰哉Z完畢,轉身便往臺階下走。 剛走下臺階,卻聽后方屋門一開,江懷越還未及回頭,已有人一陣風似的飛奔而來,猛然間撲到他背后。 “江懷越,你還是個人嗎?!”她帶著哭音將他緊緊抱住,同時卻又狠著心掐他腰間。 一把又一把地掐,是真的用了力。盡管衣袍厚重,他還是蹙起眉,只是站著不反抗,任由她顧自發泄。 “你把我當什么了?想來找的時候就出現,忙自己的事情了就把我扔到一邊?!”她埋在他后肩處,眼淚打濕了錦緞刺繡出的狂妄靈蟒,“楊明順都知道你沒死,你為什么不能事先告訴我一聲?!你這個沒有心的畜生!” 江懷越這才慢慢回過身。 許久沒見,如此重逢。 沒有溫柔相對,也沒有相顧無言,相思哭得形象盡失,甚至口不擇言。 他低下頭,抵住她微冷的前額,道:“我是怕……消息泄露太多,會讓人察覺有異?!?/br> “最該告訴的人不告訴,你還想干什么?!”相思哭著罵道,“你就不怕回京的時候看到我也死了?” 江懷越被噎了一下,強自鎮定道:“你不會的,我相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