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江懷越始終靜立一旁,看著邢錕故作惶恐又言辭振振的樣子,眼里盡是冷意。 一片沉寂后,承景帝緩緩望向江懷越:“懷越……” “臣在?!?/br> “邢錕說的,是實情?”承景帝臉色不善。 他淡淡道:“臣昨天確實去了兩次。但晚上那次,是奉了太后命令前去臨時檢查。因為據說太后做了噩夢,說是畫舫里竄出了毒蛇咬傷惠妃,臣就再次上了畫舫詳細看了看,當時臣還走上樓梯去了觀景臺,也沒覺得樓梯有什么響動?!彼D了頓,道,“只不過臣去了兩次,邢錕與手下人皆散漫無序,要不是被臣趕著出去,只怕都一直待在值守房中喝酒聊天,哪有半點戒備的樣子?若因為臣去過畫舫就懷疑臣暗中搗鬼,那邢錕始終都在太液池,他因懈怠懶散而被臣嚴厲呵斥責罰,在臣走后再做手腳,借此來嫁禍給臣,豈不是更為合理?” 榮貴妃也忍不住道:“紫禁城里都知道懷越是我宮里出來的,萬歲要是覺得他害了惠妃,還不如干脆直接指明是我暗中出的主意!惠妃沒了孩子,眾人都認為我最為得意,難道我就這樣明目張膽告訴全天下,是我指使了懷越做這種事情?” 承景帝心中自是不愿相信,然而痛失龍子的傷楚已經讓他不肯放過任何一點可疑。他當即下令,將跟隨江懷越前去太液池的人,以及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員全都押下去審問,勢必要一一落實口供。 邢錕眼見錦衣衛前來抓人,驚慌失措喊叫起來:“要不是江懷越,那還有一個女的也是昨天晚上去了畫舫,萬歲不可放過!” “你是說……” 邢錕惶恐四顧,卻在此時,太后從惠妃房中面色凝重地走出,身邊正跟著金玉音。 “就是她!”邢錕尖叫起來。 凌厲的目光聚集在了溫雅內斂的金玉音身上。 她怔了怔,詫異地朝兩邊看了看,這才確定承景帝盯著的正是自己?!斑@是……怎么了?”金玉音愕然發問。 那邊跪著的邢錕已經飛快地將金玉音夜深人靜時分忽然到訪的事情講述一遍,末了還帶著哭聲連連叩首:“萬歲,小的就算對江提督再不滿,怎么敢在您與太后和眾娘娘前來游玩時候動這樣的黑手?小的真是不要命了嗎?” 承景帝瞳仁收縮,迫近至金玉音身前:“你可聽到了邢錕的話?夜深人靜時分,你一個女流之輩居然去了太液池?即便是惠妃想要在船中布撒草藥,難道不會指派太監前去?” 金玉音面容哀戚,望向身邊的太后。 “太后娘娘,奴婢……” 她還未說出什么,太后已一抬手,向著承景帝淡淡道:“你不要胡亂猜測了,玉音是我叫去的?!?/br> 承景帝一怔,太后嘆了一聲:“她昨天晚飯后過來,說是惠妃傍晚時分吐了兩次,玉音為她身體著想,勸惠妃今日就不要去太液池了。但惠妃不知為何,非要出游不可。玉音心中憂慮,便來我那邊訴說,我想著惠妃既然不肯不去,那就安排妥當以免出事,因此叫玉音去找江懷越,想讓他帶人去將凝神靜氣的藥草安放于畫舫和其他地方?!?/br> 江懷越聞言,望向太后與金玉音。 太后又道:“誰知玉音到很晚才回來,說是去御馬監的時候江懷越已經不在,聽人說是去了太液池。她為了趕時間,只好請人駕車將她也送去那里,此后她在太液池也沒遇到江懷越,便親自安放好了藥草再回轉。玉音,事情經過是否如此?” “是,太后所說的正是昨夜經過?!苯鹩褚魷匮约氄Z,眼睫低垂。 承景帝的視線再次移向江懷越這邊。 “萬歲,臣第二次去太液池,也正是奉了太后口諭,否則又怎會入夜后再行出宮?”江懷越躬身,目光卻朝向太后那邊。 太后卻是一怔,繼而錯愕道:“懷越,你在說些什么?我何時給過你口諭?” 在場其他之人臉色皆變,江懷越微一蹙眉,笑了笑:“太后不是派人來御馬監找臣,說是因午睡時分做了噩夢不放心,才叫臣再臨時去巡視一番嗎?” “何來此言?哀家昨天午間還在看伶人演戲,連一刻都沒睡過,做的什么噩夢?”太后一臉訝異,轉而眼光一收,“懷越,你空口白話的可有依憑?是誰去找你傳話?若找不出此人,又怎么能證實是哀家命你夜間再去太液池?” 承景帝的眼神一下子陰冷下來。 饒是平素張揚的榮貴妃,此時也震驚不已:“什,什么意思?他不可能說謊!” “那就去找傳話的人出來!”承景帝竭力控制著怒氣,拂袖而去。 * 所有與畫舫有關的人全都被看押起來。太后出面想保金玉音,承景帝卻不容許,更何況榮貴妃身邊的江懷越也更是被嚴加看管了。 “娘娘,少言為妙,我自會想辦法?!彼诒谎核统鼍叭蕦m的時候,還不忘叮囑追出來的貴妃。 金玉音同樣被錦衣衛押送出去,與他同出宮門時候,低聲說了一句:“督公,你我終于同路了?!?/br> 他抬眸,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隨后,她被錦衣衛推搡著押往前方,然而從江懷越的角度望去,她的唇邊還隱含著平和從容的微笑。 江懷越被押解至司禮監,原本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正是東廠提督裴炎,之前因被江懷越算計而丟了職務,而司禮監掌印太監素來與裴炎交好,見江懷越惹上了麻煩,只覺上蒼終于給了機會要讓這小子倒霉,故此暗中吩咐下屬在審訊喝問時候絕對不要客氣。 江懷越即便是被關押在了司禮監,絲毫不曾顯露慍怒不平,反正對方問什么就答什么,言簡意賅,絕無牽扯他人的意思。倒是司禮監原隸屬裴炎的那幫人素來看他不順眼,在喝問的時候大為盛氣凌人,甚至拍案呵斥,窮兇極惡。 漫長的一天終于過去,這一夜,江懷越是在司禮監牢獄中度過的。 秋月清寒,孤寂無聲。 他望著墻上淡淡影子,想起的卻是明時坊那熙熙攘攘的長街,淡粉樓上炫炫明明的花燈。 還有此時也許還毫不知情,歡笑著周旋于賓客們之間的相思。 想到了她的笑,如春山遍野的繁花絢爛,千江澄明的月華皎潔。 * 次日清晨,傳來了一個消息。 從偏僻宮殿前的井里,打撈出一具尸體,正是先前去御馬監找江懷越的那個小太監。 第85章 這日清晨格外寒冷, 淡粉樓雖已開了大門, 還未有客人進來, 姑娘們也樂得清閑, 都賴在屋子里不肯下樓。 相思對著銅鏡輕描黛眉, 勻抹胭脂,鏡中容顏雖明艷精致, 興致卻始終提不起來。 前天江懷越曾說過, 最近幾天應該會很忙,也抽不出空來見她。雖說認識他以來就知道大人公務繁忙, 既要伺候上頭, 又要管理下頭, 還有各種時不時發生的事情需要緊急處理, 可是當真他不來了, 心里總是空空蕩蕩, 做什么都提不起勁。 更何況還要面對那些花錢尋樂子的客人,臉上不得不帶著笑, 應付著他們的各種無聊話題, 哪怕僅僅過了一天,都覺得好似很久沒見著大人了。 這樣想著,手上的動作便慢慢遲滯了下來。持著墨黑底色描金紋的眉筆,居然不知死活地想到大人以前在宮中會不會替人梳妝,有朝一日,他又會不會為自己輕掃蛾眉…… 正臉頰微熱時,卻聽樓下傳來嚴mama的招呼, 高聲喚著相思下去。 她有些無奈地擱下眉筆,慢吞吞地出了房門。還未下樓,便望到大廳中間已有人大咧咧端坐桌旁,嚴mama正吩咐小廝去準備好酒好菜。 相思微微一怔,那人抬頭望見她的身影,興致盎然地打招呼:“相思!起得好早??!” “小公爺,您真是大清早的頭一個客人?!毕嗨季従彶较碌窕翘?,腰間環佩輕響,桃紅夾襖粉白裙,錦繡織金流轉光彩。 宿昕笑逐顏開:“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今日可按捺不住,想著到你這邊來好好玩樂一場?!?/br> “瞧瞧我們小公爺,一有高興事就想到相思了?!眹續ama將相思推到宿昕身邊,“相思,你可得好好陪著,不要辜負小公爺的心意呀!” 說話間,小廝已經送來了酒壺酒杯,嚴mama又為宿昕倒了酒,叮囑相思幾句后識趣地回避離去。 相思不緊不慢向宿昕敬了一杯:“小公爺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了?” 宿昕品了一口美酒,眼神里透出幾分狡黠:“你猜猜?” 相思失笑:“我怎么猜得出呢?小公爺向來高興也容易,生氣也容易……莫不是在古董店里淘到了什么好物?或者是見到了某位仰慕已久的大詩人?” “咳,那些瑣事怎比得上我剛聽到的好消息!”宿昕飲盡杯中酒,神態舒適地靠在椅背上,“相思,你可知道,前些天我看不慣的那個江懷越,已經被關進司禮監大牢了!” “鐺”的一聲,相思剛拿起的酒杯,一下子跌落在桌上。 醇香的酒,滴滴答答流淌至地。 相思只覺寒氣從背脊處剎那間涌向全身,就連手都止不住顫抖起來。宿昕愣了愣,坐直了身子叫道:“相思,你怎么回事?” 她竭力克制著情緒,攥緊了手藏到袖中,啞著聲音道:“你說的,是西廠提督大人?他……怎么會被關進司禮監大牢了?” “昨天萬歲帶著惠妃去太液池游玩,結果惠妃在畫舫出事,龍胎沒保住……”宿昕端正了神色,一邊說,一邊觀察相思的表情,見她雖然沒有大喊大叫,但臉色發白,嘴唇微顫,明顯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卻還在勉強壓制。于是他又道:“江懷越與此事有莫大關聯,很有可能涉及謀害龍嗣,自然要被關押審訊?!?/br> “謀害龍嗣?!怎么可能?!”她忍不住叫起來。 “相思,你到底怎么了?那個江懷越不過是曾經為你說過一兩句解圍的話,值得你這般尊重?”宿昕很是意外,心中又有不滿之意。 她卻無暇解釋,只焦急追問:“那他會不會被就此定罪?謀害龍嗣如實的話,是不是……” 最后半句話,她都不忍心也不敢直接問出來。宿昕瞥了她一眼,慢慢道:“萬歲肯定會落實之后再行定罪,但如果這人真犯下如此大罪,恐怕死十次都不足以熄滅萬歲心頭怒火?!?/br> 相思徹底呆住了,她張了張嘴,心里紛亂不堪,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手腳冰涼,整個人好像徹底失去了靈魂。 宿昕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連聲喚著她名字,她才稍稍回過神,遲緩地望著他,艱難道:“小公爺,提督大人怎么可能謀害龍嗣?他做事向來周密,會犯這樣魯莽的過錯?萬歲難道不會想到這一點?” 宿昕見她開口,才松了一口氣,但仍舊不理解她的反應:“你對江懷越如此了解?他是榮貴妃的親信,惠妃懷孕自然威脅到他主子的地位,他想要鋌而走險又有什么不可能?相思,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不要以為他是好人,你還不信……” 他話還未講完,相思已經咬住嘴唇,眼中泛起了濛濛水霧。 “小公爺,我……我想自己先回房待會兒……您讓嚴mama給再找幾位姑娘來吧……” “哎?你……你還真把他當成救命恩人了?相思,相思!”宿昕看著相思神情黯然地起身離去,不由追了上去。 * 即便已是白晝,陽光也幾乎照射不進司禮監大牢,整個牢房陰冷潮濕,江懷越靠墻而坐,似乎是在閉目養神。遠遠的,有值守的太監過來送稀飯,冷眉冷眼地將盤子擱在地上,大聲道:“還擺什么譜?等著人伺候?” 江懷越睜開眼瞥了他一下,隨后慢慢走過來,俯身拿碗的時候,那個太監湊過來低聲說了一句:“金姑娘有話要轉告您?!?/br> 江懷越不動聲色,那人又道:“她說,那天晚上去畫舫時候,聞到樓梯上有股酸味?!?/br> 隨后,他也沒等江懷越回話,又故意罵罵咧咧地走了開去。 江懷越皺了皺眉,凝神望著鐵門許久。這一撥值守的太監在用過早飯后開始換班,新輪替的那幾人依照慣例要巡視牢房,走在最后面的一個小太監負責打掃,待等收拾到江懷越這邊時,朝他望了幾眼。 江懷越在確定周圍沒有其他看守后,用手指蘸著剛才那碗粥湯,在墻壁上寫了一行字。小太監掃視一遍,點了點頭,隨后又提著水桶走了。 * 承景帝昨晚徹夜難眠,多年未有子嗣的他,雖然平素對惠妃的驕縱也有些厭煩,然而她腹中的胎兒畢竟承載了太多太重的期望,如今一朝流產,怎不讓他心痛欲死? 早上有人來報,說是在水井里打撈出了尸體,似乎就是去御馬監傳話的那人。 承景帝大為震驚。他原先還以為江懷越或許是在說謊,事實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然而尸體的存在宣告這件事更完全是個布置好的陰謀。 榮貴妃又派人來拋下狠話。 ——如果皇上認為是懷越害了惠妃,那等于昭告天下,她榮貴妃才是背后主謀。小孩子都能想到的推斷,她與江懷越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 他只覺頭疼不已,到了午后,那個被淹死的小太監已經核實了身份,以前曾是太后宮中的,只是最近已經調到別處,平時少言寡語,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承景帝回想之前三方對質的場景,心里冒出寒意。 正在這時,余德廣匆匆進來稟告,說是金玉音想要面見皇上。 承景帝蹙眉:“朕現在腦子亂的很,不想見她,她若是有什么要交待的也不用直接來找朕?!?/br> 余德廣卻道:“但她執意說必須面見皇上,否則很多話不敢說……” 承景帝雙眉更加緊皺,思忖良久,才讓余德廣去把金玉音帶來御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