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環無復
白虎殿崇寧院副指揮使黎昕隨江添入內,向兩人見禮后,將手中的錦盒呈給江添?!暗钕?、主帥,我們主帥收到殿下的令旨后,立刻命人將青丘的案卷復錄一份,盒子里白虎鎖咬著的便是。同時,主帥還命人召當年參與押送的白虎衛入京,今夜應該便可至我殿。主帥說白虎殿眾人皆隨殿下及主帥吩咐,隨傳隨到?!?/br> 江添接過盒子,看向皇穆,皇穆抬手:“給我吧?!彼蜷_盒子,解了白虎鎖咬著的案卷,這一副鎖像是新的,小白虎松口后張著嘴活動了幾下才把嘴完全合上。抖了抖身子,追著自己的尾巴轉著圈玩。 皇穆揉了揉小白虎的腦袋,展開冊頁,扶額假裝翻看。她總疑心自己臉上還有淚痕,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含糊道:“殿下和黎指揮使請暫坐坐,臣去去就來?!闭f著丟下元羨和黎昕,轉身進了內室。 聞悅正坐在杌凳上打絡子,見她入內,起身迎她。 “你忙你的,我沒有事?!被誓聰[擺手,“你別坐那兒,連靠背都沒有,一會就累了?!?/br> 聞悅笑著上前,“不累的,可是要什么?” 皇穆這會兒最怕人湊近了和她說話,扳著她的肩膀使她背對自己,推她復又坐下:“我要什么自己找就好,不勞煩你,你快打你的同心結吧!” 她坐在妝奩前細細審視自己,眼眸潮潮地泛著紅。她頹然地長嘆了一口氣,十分覺得灰心,卻不尷尬。她生出一份疲懶,幾乎不想出去了。當然不可能。她亡羊補牢懶懶散散地給自己補了些粉,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頗看了看,老氣橫秋地再次長嘆一聲,緊了緊狐裘,起身出門。 元羨正和黎昕寒暄,見她來了,十分愉悅地沖她笑笑?;誓虏恢趺淳陀悬c生氣。她坐下來沒再翻看案卷,“青丘一事,黎指揮使當年也是參加了的?” 黎昕微微欠身,“回稟主帥,當年青丘狐亂,是我們主帥指揮巨闕剿清的,下官當年,正是巨闕的崇寧司指揮使?!?/br> 皇穆點點頭,“指揮使可還記得,當年清剿了山陽的賊眾后,有參軍通報山陽處,又發現了霍兮余部?” 黎昕點頭,“回稟主帥,此事卑職有印象,當時我們主帥派了一隊人馬前去查看,確是霍兮余部?!?/br> “黎指揮使可還記得,余部共有幾人?” “此事年深日久,卑職有些記不清了,但好像人數不多?!?/br> 皇穆頗為玩味地閑閑道,“一共兩人,剿殺一人,捉捕一人?!?/br> 黎昕遲疑了一下,畏瑟地笑笑:“下官慚愧?!?/br> 皇穆還有些疑問,但對黎昕不抱希望,她鋪展信箋,提筆寫了幾行字。待墨干后,按了印,交給江添。 ”黎指揮使,煩請召當年上報山陽處發現霍兮余部的參軍邢恪,及前去剿殺那一眾妖寇的行伍入麒麟殿問話。問詢當年參戰的白虎衛中,可有人知道曲榛、曲昭?!?/br> 黎昕起身,接過江添送來的信箋。躬身稱是。 元羨突然想到,他沒有皇穆的字,他被她哄著給麒麟眾將寫了端午辟邪符之時,她給自己寫了把扇子,可他被趕出晴明館之時,那扇子并不在她歸還他的物品中。于是在黎昕粗手粗腳地把皇穆的字疊了疊塞入懷中后,他不禁一陣心疼。 黎昕次日一早入麒麟求見元羨與皇穆,告知已將皇穆所要之人帶至麒麟。在他連篇累牘地講述,蔣策如何身體力行攜白虎全殿夙興夜寐宵衣旰食,集一殿之力,徹詢當年出戰青丘兵將整整一夜后,極為簡潔地將結果大白于天下。 “殿下,主帥,曲榛被斬殺于山陽,曲昭雖被捕,但死在了押送入京的路途上?!?/br> 黎昕言罷屋內許久沒有聲音,他對此毫無意外。低頭耐心地看著地上金磚,看得久了才發現金磚上隱隱有卷草紋,他昨日太緊張,未曾注意到地上的花紋,如今細細看來,這一地金磚上似乎畫著一只巨獸,有些部分被桌椅等坐具擋著看不清楚,卻不是麒麟。他看得出神,沒防備屋內突然響起一陣摧金碎玉的鳴叫聲,他嚇了一跳,循聲看去,這才注意到茶案上蘭花一側的檀木小掛架上吊著個工藝繁復的小金籠子,里面有只翠綠色的螽斯,正振翅高鳴。 他以前沒覺得螽斯這么好看,不由看得有些出神,收回目光之時卻發現皇穆正沒什么表情地盯著他看,他與她略一對視就有些慌張,于是斂著目光繼續低頭研究金磚上究竟是什么動物。 半晌方聽皇穆問:“黎指揮使,為何此事案卷中未有記錄?” 他走神得太認真,略想想才明白皇穆問的是什么,趕忙道:“回稟主帥,當時收到的線報是妖寇不過百余人,巨闕只出動二百人,到了青丘才發現妖眾近萬,訓練有素,若不是我們主帥協調有度,勝負尚未可知。押送路途之中眾人忙著提防九尾狐生事,像這類小事,未來得及記錄在案。對此事有印象的白虎衛,便是我們主帥昨日接到殿下令旨后命人一一詢問負責押解的白虎衛問出來的。他因為曲昭年紀小,而對他有印象?!?/br> 皇穆一手托腮,一手來來回回摩挲狐裘皮毛,她懶洋洋地打量著黎昕,此人原身是只犀牛,千辛萬苦修煉成仙,投在蔣策麾下。她早聽說此人對蔣策忠心耿耿,今日覺得傳言不虛。她對原身是犀兕的仙總有些偏見,覺得他們憨頭憨腦,并不十分聰明。 陸深曾說黎昕是白虎中為數不多的聰明人,但他隨后又說也有可能黎昕不過中人而已,只是白虎的聰明人委實少,他于是卓然眾人。 她想到這里不由笑了,憨頭憨腦幾乎句句不離“我們主帥”的黎昕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這套說辭是他來之前和蔣策商量過的,蔣策本意是他自己來,對皇穆傳業授道,答疑解惑。被他苦苦勸住。這些年白虎與麒麟齟齬極多。如今乾塔傾毀,埋在塔底的偏偏又是皇穆,當日若不是她先一步趕到,鎮魔塔群恐怕不單單只損毀乾塔。蔣策接到元羨的令旨后微微一哂,“這紙上的意思分明是皇穆的,她何不自己寫了給我?!弊蛞故盏交誓碌男殴{后,他捻著箋紙一角,將箋紙吹得上下翻飛,“公主殿下這一筆字委實是漂亮,親下的手諭,何其珍貴。不如我們裝裱起來,掛在堂上?!?/br> 他這樣的態度,黎昕實在不敢讓他入麒麟,得罪皇穆倒無所謂,反正早就勢同水火,可這里還有元羨。他以東宮與皇穆并未點名要他入殿為由將之勸住,和蔣策把來龍去脈梳理了幾遍,整理出一個通順的故事。 昨日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與皇穆接觸,素日也曾遠遠見過,聽說是四海九州稱得上的絕色。他在書里讀過美人傾城,昨日卻知美人既然能傾城,那么便能傷人。 他早聽說麒麟煊赫堂皇,對比之下白虎簡直簡陋。他入鹿鳴堂之時聞得香氣融融,轉入書房之際恰好屏風上的芍藥翩翩落了一片花瓣。白虎殿中也有些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文人,之前覺得蔣策十分儒雅,但遠細膩不到這個地步。所以他未見到皇穆之前已覺目不暇接,這份不暇在行禮抬首后變成了目眩神迷,錦繡叢中皇穆身著白色金麒麟常服坐在書案后,黎昕只看了一眼就只覺得眼花繚亂不知要看向哪里,慌張得低頭胡亂將案卷塞給江添。 她今日較昨日不知為何更顯清麗,容艷逼人。他甫一入殿就有些慌張,話不受控的多了許多。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平靜下來,正當他自覺神態自若之時,皇穆偏偏沒頭沒尾地笑了。 他于是懷疑自己慌亂之下說錯了什么。 皇穆見本來娓娓而談的黎昕突然停住,不由有些疑惑。元羨卻笑了,她不知黎昕為何突然慌張,他卻知道?!袄柚笓]使,”元羨對他的慌張熟視無睹,“押送曲昭之人,現在何處?” 黎昕草草穩定心神,沉聲回話:“我們主帥昨夜命此人經駿疾鏡入京,此刻正在殿外?!?/br> 元羨看向皇穆:“主帥,我們是在這里,還是去鑒真堂?” 黎昕一口一個“我們主帥”讓皇穆極力克制的憊懶之心趁虛而入,她懶洋洋看了眼元羨,應該去鑒真堂,但應該的事那么多,少這一件也無所謂?!熬驮谶@里吧?!?/br> 她說著敲了下桌上的小磬,融修應聲入內。 “將殿外的白虎將請進來?!?/br> 皇穆的暮暮沉沉于清亮磬聲中略清醒了些。她有些細節要盤問,黎昕不能在場。她笑向黎昕道:“黎指揮使,這一趟辛苦你了?!彼呎f邊又敲了一下桌磬,對入內的宮人道:“請黎指揮使在中府稍坐?!?/br> 黎昕未作抵抗,怔怔看了眼入內的白虎將,點頭說“好”。向元羨皇穆見禮后便退出了鹿鳴堂。他出門后不由看了眼領路的宮人,好奇他們素日如何能夠心平氣和地在麒麟當值。 皇穆把玩著左耳的丁香環沉吟不語。她將黎昕的話從頭至尾回憶一遍,有些漏洞,但那漏洞也僅僅是為白虎當年的失職開脫,并不要緊。 堂外風鐸聲起,內侍在門外通傳,融修已將人帶到?;誓鲁烈髁撕靡粫?,才道:“讓他們在外面等等?!?/br> 皇穆看向元羨,“殿下,臣對曲昭已死一事并不意外?!?/br> 元羨點頭,他對關于曲晰的一切都持懷疑,是否真的叫曲晰,是否是鵲族神女,是否有個弟弟叫曲昭。便是真的有曲昭,那她就一定是鵲族神女,一定是曲晰?他看著皇穆微微皺起的眉頭,想起黎昕的手足無措,不由輕輕笑了,“你覺得她的話有幾分可信?” “他這段話必是和蔣策來回推了很多遍。但他所說的這些事,沒有欺瞞的必要。臣以為,不妨姑且相信?!?/br> “不是黎昕,我說的是曲晰?!痹w說出曲晰的名字時沒什么困難,“顏楚楚”這個名字他也不是十分熟悉,他叫過她“楚楚”,叫過她“阿溪”。 皇穆沒有坐相地癱在椅子上,手插在裘毛中,她看看案上那盆“黃粱一夢”,此花究竟叫什么名字她一直不知道,總想著問一問,卻總是忘。她將曲晰目前所說細細想了一遍,緩緩開口,“臣以為,目前而言,曲晰所說,不能說句句屬實,但應該,”她想了想,“應該有幾分可信,但哪些可信,臣目前不敢斷言?!彼聪蛟w,“召堂外的白虎衛進來嗎?” 元羨點頭。 皇穆坐正身子,敲磬命人帶白虎衛入內,來者身材矮胖白凈面龐,一臉局促不安,看了眼皇穆又低下頭,施禮道:“白虎衛段宜參見主帥?!?/br> 皇穆笑:“段參軍不必多禮,“說著指向元羨:“先見過……”她話未說完卻見元羨向她搖頭,于是生生止住。 她召內侍奉茶,待人退下后向段宜做了個“請”的手勢,“參軍請用茶?!倍我嘶袒套?,戰兢兢捧起茶盞。 “參軍不必緊張,我請參軍來,是想請教幾件陳年舊事,還望參軍不吝指教?!?/br> 段宜連說不敢。 “參軍是如何知道曲昭姓名的?” “回稟主帥,當年押解的時用的是錮妖枷,十五只妖為一隊,曲昭雖分在了我那隊,但因為他年紀小,只在手腕、腳腕上了錮妖鎖。他路上不住向我申訴,說自己與父親并非霍兮一眾,雖住在青丘,但從無往來。卑職是那個時候知道他名字的?!?/br> “他是如何死的?” “他被捉住的時候背脊上就有傷,又被鑒妖鏡照了,元氣大傷,幾乎化為原身。錮妖鎖鏈本身帶著些法力,啟程后沒多久就死了?!?/br> “尸體怎么處理的?” 段宜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丟在了路邊?!?/br> “此事,參軍可曾上報?” “上報過,報給了上一級主事,但因為曲昭年紀小,又非主犯,當時擔心狐妖作亂,人少而任重,所以主事命丟掉?!?/br> “參軍可還記得,尸體遺在何處?” “記得,丟棄時正經過夷山上方,應該落在夷山之內了?!?/br> 皇穆點點頭,抬眼定定看了段宜一會兒,將他漸漸看得面紅耳赤不自在極了,他從未覺得自己這樣胖大,只覺得怎樣都不合適,與這屋子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手上不斷地轉著茶盞,不時偷偷抬眼看看皇穆,看她是否還在看他。 皇穆無意讓段宜坐立難安,她只是覺得這件事太清晰明了,黎昕顯見是滴水不漏,段宜似乎就真的只是一名白虎衛。她收回目光,拿起案上的靈芝鎮紙把玩,“段參軍,可曾聽曲昭提過,他有個jiejie?” “沒有,他死前只是不住地叫娘?!?/br> “抓捕的時候,參軍在場嗎?” “不在,我,下官是負責押送的,并不在前陣?!?/br> 皇穆點點頭,“參軍,昨日白虎殿內,是如何尋到參軍的?” 段宜怔忡了一下,訥訥道:“軍中先是召所有參與過青丘剿狐亂的軍士集合,一一問詢,卑職因為負責押送曲昭,所以入京?!?/br> “參軍入京后,可曾見過你們主帥?” 段宜遲疑了一下,緩緩道,“昨夜入京后見過?!?/br> “主帥可曾安頓過你什么?” 段宜連連搖頭,“不曾,我們主帥什么都沒有和我說?!?/br> 皇穆輕輕一笑,“你們主帥召見了你,卻又什么都沒有和你說?” 段宜失措道:“啊,說了,我們主帥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任憑主帥調遣?!闭f著又補充道:“這個‘主帥’指的是您?!?/br> 皇穆看了他一會兒,敲了桌上的磬,融修入內。她對段宜道:“辛苦參軍了?!闭f著又看向融修:“你代我送一下黎指揮使及段參軍,叫江添來一下?!?/br> 段宜知道這是結束了,來之前蔣策召見了他,問了幾個問題,和皇穆問的差不多,卻什么都沒有吩咐。路上他問黎昕該如何回話,需注意什么。黎昕只說如實稟告即可??蛇@份“如實”顯然不讓皇穆滿意。他懷疑皇穆是想讓自己說些對蔣策不利的話,想到這里立時起了反感,升起一腔孤勇及耿耿忠心。他自覺倨傲地站起身,也不行禮,轉身欲隨融修而去。 融修見這個本來戰戰兢兢入殿之后一臉驚奇東張西望的白胖子突然這般無禮,看向段宜的目光便不由得有些好奇。段宜以為會遭融修叱責,預備好怒目而視,不墜白虎志氣。 “段參軍……”融修見這個胖子抱著茶盞一臉怒容,忍著笑意指了指他手里緊緊握著的茶盞。 段宜鼓舞起來的那點斗志立時煙消云散,他紅著臉手忙腳亂的把茶盞放回桌上,向皇穆拱了拱手,“主帥,下官告退!” 皇穆笑道“參軍慢走?!?/br> 段宜走后室內又只剩下元羨和皇穆,他看向皇穆時,她正看著段宜放在小案上的茶盞出神。他看著她,忍不在想,“你在想什么?”他以為他只在心里這樣想,卻不知他想的同時說出了口。 皇穆回過神,沖他笑笑,“殿下好計謀?!?/br> 元羨雖然沉浸在深感配不上皇穆的慚愧中,卻也明白了她的話。他笑起來,“主帥謬贊?!?/br> 皇穆坐得累了,松了圍在身上的狐裘,站起來振了振手臂,重新坐回元羨對面,將殘茶倒盡,煮水烹新茶,她將煮好的茶水推向元羨,“殿下,朝內皆知天君將此事交予殿下同臣審理,黎昕的話是他和蔣策準備好說予殿下與臣聽的。白虎衛入內后殿下打斷了臣的介紹,臣便有意讓他覺得臣對他所講所說并不滿意。讓他以為臣想構陷。段宜果然憤怒起來。黎昕的種種表現可以安排,段宜的憤怒不好安排。他若是知道殿下就是殿下,不會那么莽撞。他告知我們的故事,應該是真的?!?/br> 元羨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此事曲晰知曉嗎?” “她應該知曉。她既能知道’誠言’,想必乾塔倒塌無妄水逆流一事她也知道??伤痪涠嘉丛鴨栠^?!?/br> “有沒有可能,她被人逛騙了?” 皇穆點頭,“有?!?/br> 元羨不再言語,低頭把茶杯轉來轉去。 “殿下要不要見見她?” 元羨愣了愣,思忖一番,輕輕搖頭。 “殿下,有些話我說了曲姑娘不一定會信。況且,曲姑娘應該有話和殿下說。鑒真堂上,曲姑娘說只同我說,是為了維護殿下?!?/br> 元羨低垂著頭,皇穆看不到他的表情,好一會兒才聽他悶悶道:“可有什么需要我問她的?” 皇穆笑輕輕搖首,“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