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斂蕪痕
公主,未正了?!甭剱傇诖策呡p聲道。 皇穆長長哀嘆一聲,戳了戳懷里的樂芝,“醒一醒!” 樂芝睡眼惺忪地看看她,前爪捂住眼睛,向外挪了挪,埋頭又睡起來?;誓聦⑺龘г趹牙锶嗔撕靡粫翰呕桀^昏腦地坐起來。 “公主,還穿上午那件常服嗎?”聞悅施法將簾幕掛起,遞給皇穆一杯茶。 “還穿那件?!被誓麓蛄藗€哈欠,揉揉眼睛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后清醒了些,將茶杯放在柜子上,復又抱起樂芝,一邊揉一邊沖它耳朵小聲喊:“醒一醒!不要再睡了!” 樂芝被她□□得蓬頭垢面,“喵嗚”了幾聲,掙扎著從她懷里跳到地上。 皇穆見它不再賴床,心滿意足地起身。伸展手臂任聞悅為她穿衣。 不多時有宮人來報,太廷司薛和及鎮魔塔謝衛已入麒麟。 皇穆懶洋洋道:“知道了。讓他二人……”想想又道:“請薛和在書房等我,讓謝衛在偏廳先坐坐?!?/br> 聞悅幫她整理完畢,皇穆慢吞吞起身,笑嘻嘻道:“有勞尚服jiejie?!苯涍^大榻時,指著榻上的狐裘道:“幫我拿著吧?!?/br> 聞悅這幾日在麒麟當值,知道皇穆將厚衣服都翻了出來,不是披著就是圍著,她不像宴宴或者晴殊那般對她草木皆兵,卻也知道不對。 “公主,是不是請樊掌正來看看?” 樂芝從床上跳下來后漫無目地轉了轉,又跳上大榻鉆進了裘衣中,皇穆和聞悅說話時覺得大衣鼓起的弧度可疑,此時上前戳了戳,毫不意外地聽見“喵嗚”一生,她伸手進去摸貓,笑道:“我把乾塔里的鎮塔龍殺掉了,言官們爭先恐后諫我,我裝個受傷的樣子讓他們下筆的時候留些情?!?/br> 聞悅半信半疑,但她除了穿得多些,再沒別的癥狀。只好自知無用地囑咐一句,“公主還是當心些?!?/br> 皇穆披著狐裘從內室轉出來,薛和起身,彼此見禮落座?;誓率疽馑貌?,看向薛和,“少卿,可有收獲?” 薛和起身,“回稟主帥,接到主帥傳書后,卑職同披香臺謝司丞及主簿們將鎮魔塔內現有犯人篩查了一遍,其中并無曲昭?!?/br> 皇穆點點頭,示意他坐下?!盎糍庵畞y中,捉拿的妖眾名錄中可有曲昭?” “回稟主帥,下官們將當年記錄在案的眾妖,尤其是九尾狐一一排查了一遍,其中也無曲昭?!?/br> “可有年紀在十二歲上下者?” 薛和搖頭,“這一點卑職也慮到了,也沒有?!?/br> 這不應該。 曲晰的“救弟弟”,在皇穆眼里本就是個借口。乾塔傾毀,晦明海水倒灌,無妄水逆流,乾塔之內妖孽或傷或死。塔內眾妖如今是何情形,她一句都沒問。祁若既能將她送入元羨宮中,或者說她既然有難耐毫發無傷地從元羨處脫身,還能讓元羨為她更改名碟。她在淳熙這十幾年間,恐怕早就將弟弟從鎮魔塔中救出去了。曲昭當時年紀甚小,按說審理清楚后便會放出,或關在別處,或奪了修為使其退化回原身。一個小孩子,沒必要關入鎮魔塔??伤热绱苏f,應該必能查到。 皇穆想了想,“薛少卿,青丘之亂平定后,太廷司是何時接手案犯的?” 薛和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回稟主帥,太廷司是在白虎殿將作亂者押送至淳熙后接手的?!?/br> “當時參與平定的是白虎殿的哪一軍?” “回稟主帥,巨闕?!?/br> 皇穆沉吟片刻,“我知道了,有勞少卿,此事容我細細想想。少卿還請先回?!?/br> 薛和走后,皇穆命人請來謝衛,謝衛同薛和說了一樣的話,鎮魔塔中沒有曲昭。 “周兆處,可還正常?” “回稟主帥,并無異常?!?/br> “?;钢罂捎謫栠^,”皇穆剛想說顏楚楚,想起顏楚楚不叫顏楚楚,可她本來的名字謝衛也不知道,她翻了一下卷宗,“可又問過常芃?” “再沒有過?!?/br> 皇穆想了想,“周兆處,還請司丞費心看顧?!?/br> 謝衛走后,皇穆調出周兆,霍兮的卷宗,圍著狐裘盤坐在大榻上慢慢看,煮了壺茶,就著點心邊吃邊看。不時勾勾畫畫。 她看完一遍翻到自己勾畫的地方又看了一遍,思忖一番,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點心屑,行至元羨門口,聽到里面隱隱有討論之聲。便折回房,敲罄叫人。江添應聲入內,她吩咐道:“東宮處無人時,你知會我一下?!?/br> 江添領命,行至鹿鳴堂外,略一思索,向今日東宮當值的陳洵拱手一禮,問道“:陳仙君,殿下屋內是些什么人?” 陳洵一邊還禮一邊笑道,“崇賢館行將就木之腐儒?!?/br> 江添也笑,“還會留很久嗎?主帥有事和太子商議?!?/br> “那我進去稟告一聲。殿下會很高興的?!标愪f到后來挑了挑眉毛?!熬驼f是主帥找殿下?” “主帥說的是,東宮處無人時,告知她一下?!?/br> 陳洵點頭,“那我就這么說?!?/br> 陳洵入內后上前在元羨身邊低聲輕語。 元羨沉吟片刻,點頭稱“好”,將書合上,同季水道,“季學士,圖志先放在本宮這里,麒麟有些要緊軍務要商議處置,眾學士還請先回去?!?/br> 季水等人于是起身告辭。元羨送至門口,略踟躕了一下,進了鹿鳴堂。 皇穆覺得元羨那邊一時半會結束不了,撿了塊點心就著茶準備將青丘的案卷再看一遍,沒看三五行便聽見腳步聲,抬頭看向門口,正是元羨。 她沖他一笑,“殿下?!?/br> 陽光正盛,花影從屋外游廊上潛入室內,斑斑駁駁地印在她臉上,那笑容中便多了份她本無意的幽暗旖旎。元羨只覺心內痛了一下。 “殿下那邊忙完了?” “是?!痹w熟門熟路在皇穆對面坐了,調整了一下方向,使自己看不到,皇穆身后,書案上的那盆“黃粱一夢”。 皇穆點點頭,翻找出一個杯子,洗了洗,倒了茶,配了個海棠茶托推給元羨?!暗钕?,太廷司及披香臺查看了鎮魔塔內的犯人名單,其中沒有曲昭,霍兮之亂的卷宗之中亦沒有曲昭?;糍庵畞y是白虎殿平定的,需要召當時押送犯人的白虎衛入京問話。事關白虎殿,需請殿下下一道令旨給白虎,命當年押送九尾狐的白虎衛入京問話。另外,還請殿下定奪,是在鑒真堂,還是在太廷司?” 元羨皺眉想了想,“此事陛下既然讓你我負責,那還是在鑒真堂?!?/br> 皇穆點頭稱好。 “你稍等,我寫好后給你?!彼f著起身回房,從書桌里拿出一張玉色團金龍柬,先在紙上草擬一下,之后謄抄在云龍柬上,按了印,輕輕吹干,他端詳了一下,覺得自己這筆字實在一般,無奈地笑笑,拿著去找皇穆。 皇穆還在看案卷,聽見他來,抬首沖他又是一笑。 她沒什么情緒的時候總顯得小。 她仰著臉微微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總讓他想起那個從宮簾之后探進頭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有時候懷疑他是不是那時候就喜歡上了她,彼時年幼,于□□一無所知的他,也知道她好看。她掀開宮簾探頭進來的剎那,他眼前一亮,心里生出的,是妒忌。當初聽到既鳴逃婚時,他還暗暗高興了一陣子。那高興來得莫名其妙,那時候以為是對她遭遇的幸災樂禍,如今才明白,是因為她沒有嫁給既鳴。 即使她與他無關。 那時候他確實覺得他們無關,也永遠不會關聯,她那么好看,那么受寵,那么驕傲,不會嫁來單狐州。 皇穆合上案卷,緊了緊氅衣。元羨將龍柬遞過去,“這樣寫行嗎?” “殿下勤政,親自擬旨?!?/br> “本想叫他們擬,但又想此事機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br> 皇穆點頭:“殿下謹慎?!?/br> 元羨讓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她是揶揄還是真心贊揚。 她起身拿了個麒麟鎖,解了禁錮,鎖頭上的小麒麟歪著頭懵懵懂懂地睜開眼,慢悠悠打了個哈欠,前腿支起來呆呆坐著?;誓滦χ妖埣硗浦了媲?,小麒麟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鱗甲,上前“嗷嗚”一口將龍柬咬了?;誓虑昧饲冒干系男◇?,江添入內。 皇穆待他向元羨行過禮后將麒麟鎖交與他,“送白虎殿,交蔣策?!?/br> 江添接過麒麟鎖后向元羨又施一禮便出門去了。 室內沉寂下來,聽得到外面鳥蟲啁啾,風鐸細響?;誓聦Ⅳ靡戮o了緊,低頭小口抿茶,等了等,抬眼看向元羨,他正盯著她。 “冷得厲害?” 皇穆笑,“還好,過幾天就好了?!?/br> 這樣的話他很早之前聽她說過,那時候以為她為應龍所傷。他私下問過,這幾日皇穆未曾招過醫官,想也知道,她又躲避著不肯就醫。 “驅寒的藥苦?” 皇穆轉了幾個念頭,終究還是實話實說,“我不知道,沒讓醫署的人看?!彼娫w皺眉,微笑道:“沒什么事,這次是真的沒什么事,醫署也不過開些驅寒的湯藥,我因為感覺今年一直在吃藥,實在厭煩。在吃藥與多穿之間,寧愿多穿?!?/br> 元羨點點頭,他靜坐了一會兒,起身道:“我先回去了?!?/br> “殿下,”皇穆揚了揚手里的案卷,“這是當年青丘的案宗,殿下要不要過目?” “他們也給了我一份,你覺得有什么可疑之處?” 皇穆起身向沙盤比了個手勢,“殿下請移步?!彼呎f邊將沙盤打開,“殿下,臣有些疑惑。年初在邊境查獲的鎮魔塔圖是白虎殿的。北綏在待賢坊的燈籠店距離蔣策府一街之遙。平定霍兮之亂的也是白虎殿。僅憑這幾件事就認為白虎殿如何,過于牽強,可這三件事,隱隱相關。當年青丘之亂,在南境駐守的是朱雀殿,蔣策上書請戰,此事才由白虎殿負責。卷宗記載,霍兮搶占的寧城,位于青丘山陰。蔣策攻陷青寧后,霍兮殘部四散奔逃。我將卷宗上記載的,捕獲、斬殺霍兮余部的位置標注出來后,發現剿殺也好,捉捕也好,除一處外,皆據寧城不過百里。而那一處,”她說著指向一個山陰,“此處距寧城,三百余里,乃是霍兮一眾收監后,有偵兵上報,說山陽處發現霍兮殘部。蔣策于是派了一隊人馬前往探查,剿滅九尾狐一只,抓捕小九尾狐一只。那名偵兵,名叫邢恪,原身為金翅鵲?!?/br> 元羨有些悚然,“這是顏淵的意思?” “金翅鵲一族向來重視血脈純正,我查了鵲族的族譜,上面記載,曲晰之母顏蘅三十年前就病故了。鵲神顏淵或者是當時,或者是什么時候,知道顏蘅之所在,青丘一事,給他了一些靈感,顏淵其人……” 皇穆想起幼時同顏淵的第一次見面,她那時剛剛七歲。 鹿鳴堂散學后,她風風火火跑去紫宸殿找天君,天君正與顏淵商議什么,看見她來,指著顏淵道:“見過鵲神?!彼莶萏种列厍皬澚藦澫ドw就算見禮,顏淵倒是十分恭正地向她躬身一揖。她在內殿玩了不多時顏淵就走了,她跑出來和天君道:“這個人看起來像個壞人!”天君微笑著用筆在紙上寫了“老jian巨猾”四字,問她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認真點頭:“就是壞人!” 天君笑,“不一定是壞人,這四個字指的是心思深沉,閱歷豐厚。顏淵,未必是壞人,但也好得有限?!?/br> 皇穆得意極了,“是吧,是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所以你下次見他的時候,于禮節上定要完備,顏淵不一定是小人,但小人慣常在這種事上心生怨恨。值得的事便罷了,這等小事不值得?!?/br> 皇穆警惕地意識到天君正在說教,對象便是自己,且只有自己。立刻解釋:“我今天學了一首詩,特別喜歡,著急想誦與你聽,來得路上跑得特別快,進殿之時好喘,才敷衍他的。我那時候太累了,不是有心的?!?/br> 天君笑意更盛,倒了杯茶喂她喝了,“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你最近學問大長,’敷衍’二字用在此處,十分恰當??赡阌譀]有什么十萬火急的要緊事,為什么要跑那么快?摔倒了怎么辦?” 皇穆擦擦嘴角,“怎么沒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見你就是十萬火急的要緊事!”她說著摟著天君的脖子坐在他懷里,“我們都一個上午沒有見面了,我好想你啊,想快點見到你。你居然說這算不上十萬火急的要緊事?!?/br> 天君點點頭,“是朕說錯了,這果然是十萬火急,百萬火急,千萬火急的第一等要緊事?!?/br> 她思想至此,臉上不由帶了笑,“顏淵城府深沉,未必肯將實情告知蔣策。蔣策不一定是為了顏淵請旨出兵,但請他順手將曲榛一家瓜蔓抄了也不無可能。他大可聲稱女兒被九尾狐所掠,事關顏面,請蔣策暗中相救?!毖援呌謸u頭,“不對,若是如此,不該對顏蘅、曲晰不管不問,更不該抓走曲昭?!?/br> “此事之來龍去脈,需要問問蔣策?!?/br> 皇穆點頭,“殿下,那日,蔣策是何時到的?” “乾塔倒塌之后不多時他就到了?!?/br> “他與曲晰可有往來的機會?’ 元羨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我將她交給了東宮衛……” “此事奏明天君后,先看看陛下的意思?!彼f著看看時辰,“蔣策此時應該收到殿下的手諭了,順利的話,很快便能問詢當年的白虎衛?!?/br> 元羨“嗯”了一聲。低頭喝茶。 皇穆伸手把點心碟向他那邊推了推,她手腕上的二指寬的疤痕,便又映入了他眼里。 他強忍著不看,強迫自己只看面前的點心碟。卻聽皇穆說,“這是縛神鐐磨出來的?!?/br> 元羨猛然抬頭,眉間還緊鎖著,皇穆沖他微微一笑,拽了拽袖子將傷口蓋住,與他對視了片刻,輕聲道:“殿下可能知道,臣,年前受了雷刑?!?/br> “我不知道!”元羨沒想到皇穆會主動提起,“我……你受傷后在我宮里,醫官看到了你背上的傷……我那時才知道。此事再無人知曉?!?/br> “當初,列英齊與程棠皆重傷……我便去了神霄玉清府。其實事情本不至如此,可以主副均攤,但我一時意氣,陸深與左顏皆被我瞞著。將者,不避罪,取過在己。此事由我承擔,并無不妥……”她說著卻見元羨驟然起身,行至身邊,一手將她攬在懷里,一手不住地摩挲她手腕上的疤痕。 她輕嘆口氣,將手從他手中抽出,輕聲道:“殿下……”欲將他推開。 元羨雖知道她應該早就不疼了,但依舊擔憂會弄疼她,任她將手抽出。卻沒想到,皇穆抽出了手,虛弱地以微不足道地力量略推了推他,便抬手將他環住了,埋首于他的胸口。龍絹挺括綿軟,元羨身上的清香如荷花攏瓣,一層層一瓣瓣將她牢牢罩住,收攏在懷里。這是她曾經熟悉的織物,這是她最近熟悉的香氣,她聽得到元羨心臟跳動的聲音,這個人是真的,鮮活淋漓,溫暖柔軟,他不是水月鏡中的幻想,他是真的。 她臂上漸漸用力,雙手交握,聽得到腕間鐲子金玉相撞的瑯瑯聲,她左手手心的舊日疤痕觸到右手腕間的今年新添的疤痕之上,心中束縛許多年,牢牢禁錮著的巨獸突然間就沖破藩籬,她不需覆手于面上,便知道,眼中有淚,而那眼淚,已不受控地流了下來。 她沒想到會這樣,本想著掙脫之后說幾句玩笑話,甚至刻薄話,請他自重,請他尊重。卻未想到動作在她嘗試推他的時候就潰不成兵。她裹足不前地沉湎在元羨懷里。她并非掙脫不開,而是不想掙脫。她沉湎于他的懷抱,受困于自己的眼淚,不知該怎么解釋她情緒上的失控。 堂外有宮人稟報:“主帥,白虎殿崇寧院副指揮使黎昕求見?!?/br> 皇穆松開手,亡羊補牢地在元羨衣襟蹭了蹭,抬起面孔剛要說話,卻聽元羨柔聲道:“等一下?!彼爝^手,將皇穆掛在腮邊,沒有成功蹭在他身上的眼淚輕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