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無數
陸深見皇穆睡了便燃起一個狼煙球,元羨看見狼煙,飛身趕來,看見的正是陸深抱著裹在大氅里的皇穆。 皇穆臉上半點血色也無,有一種說不清,或者元羨自以為的慘淡和蕭索。他上前一步,顫聲問:“怎么樣?” “殿下不必憂心,受了些傷,并無大礙?!标懮钫f著欲將皇穆遞給元羨。 元羨抖著手比劃了兩下,見她胸前濕漉漉洇著血,頓在原地不敢伸手,陸深見他六神無主,輕聲道:“她昏了過去,此刻沒感覺的,殿下抱著她就好?!痹w點點頭,將皇穆接過來,“此處距離東宮很近,我先,帶她到我那里檢查一下?!?/br> 純粹的胡說八道。 陸深特設了一方通往麒麟殿內的駿疾鏡。此刻回帳,頃刻之內便可回麒麟,或在鹿鳴堂包扎或回福熙宮,哪個選擇都比去東宮快。 但陸深不置可否,從皇穆懷里取出麒麟闕,向元羨拱手:“有勞殿下?!?/br> 元羨帶著皇穆騰云回了含章宮,命人速請醫官,又將寢宮內眾人都趕了出去。他將皇穆輕放在床榻之上,解開裳衣,被她胸口的血污嚇了一跳,扶著肩膀想把她翻過去,又被她身后的血跡嚇了一跳。于是躊躇起來,不知該讓她仰臥還是俯臥,比了比前后的血跡大小,決定讓她先平躺著。 他翻找出自己的一件中單,笨手笨腳給她換了,將被血污了衣服放在一邊,施法洇濕了帕子給她擦洗。 他來來回回擦拭了□□遍才看清她身上的傷,胸前一片青紫淤血,身后一道四指寬一尺長的腫痕從左肩斜貫后背,那道傷口,在她去歲平北海蛟亂時雖已愈合但盤根錯節的疤痕襯托下,顯得尤其可怖。除此之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擦傷。他權衡了一下,又讓她俯臥著。 因是東宮傳喚,元羨又特地叮囑要女醫官,太醫署來的是副掌正裴暄和。 她略看了看皇穆身后的傷,又將她翻過來查看,“殿下,身前身后雖都有傷,但胸口這一處乃是內傷,不可俯臥,背上的傷樣貌雖猙獰但并不嚴重,殷雷鞭留下的疤痕就是這樣,新近受傷的這一處,應該是束魔索,醒來后可能會有些疼痛,禁錮消除便好?!彼f著微笑看向元羨,“傷處雖重,萬幸并未傷及要害,殿下放心,三五日既可痊愈?!?/br> “殷雷鞭?背上的傷是殷雷鞭所創?”元羨聽到“殷雷鞭”三字只覺得腦中一片轟鳴,他強自忍耐到裴暄和講話說完,勉強將“三五日即可痊愈”這幾個字理解了。 “正是?!?/br> “殷雷鞭,不用雷刑的刑具嗎?” “回稟殿下……”裴暄和說到此處才理解了元羨驟變的臉色,頗有些為難地說:“是……” “傷處,”他開口才發覺自己聲音喑啞且顫抖,盡力控制了一下,“好徹底了嗎?” “殿下放心,傷處已是徹底好了?!迸彡押洼p聲道,言畢向元羨屈身行禮:“臣先下去備藥?!?/br> 元羨點點頭,沒再說話,待裴暄和走后,他扶著床緩緩坐下,他拉起皇穆的手,細細摩挲,認真端詳,她手腕之上還有尚未褪去的,她所謂的,被姜漾所傷的疤痕,他曾還玩笑,說此傷何其對稱,雙手腕間都傷了,如今恍然大悟,這是受雷刑時候,被縛神鐐磨傷的。 廢除雷刑的奏疏,他未曾多用心,但也細細看過,雷刑之殘忍,他知道。 所以判罰給麒麟的那三十四道雷刑,盡數由她承擔了。 龍毒只是借口,她可能根本就未曾中毒,或者當時就解了,程空青解毒的本事,他在單狐州都聽說過。 他想起她當初的孱弱。姜漾所傷的,大概就是背后和右臂那兩處,她用凝瑞將那兩處壓制住了。她那時的孱弱,是因為受了雷刑。他繼而想起,他說天君命他二人著手廢除雷刑時,她玩味嘲諷的眼神。關于雷刑的會她一次都沒參加,他拿給她看,詢問她意見的奏疏,她大概連打開都沒打開過。 他將她的手貼在臉上,蹲坐在床前,她的手背被他的眼淚蹭的濕漉漉,他不知道此刻的眼淚是因為他曾經的愚蠢,還是因為她曾經的傷口。 皇穆的手動了動,他用衣袖擦擦眼淚,心內無比怔忪。 她醒了。 皇穆皺著眉頭睜開眼,四下看看,元羨低聲道:“這里是……” “水君?” 元羨心下一片茫然。 “水君,我記得我到了西海,我跨過了宮殿前的馬鞍,入了畫堂,拜堂,之后的就記不清了……”皇穆揉揉眼睛,元羨見她有些畏光,抬手將屋內燈火黯淡了些。 “你昏了過去?!痹w鬼使神差地明白了皇穆的話,她似乎誤以為如今是十四年前,她剛剛嫁給梁昂。 他心里亂作一團,卻根本不想也不愿意告訴她自己不是水君,如今并非十四年前。他愿意做水君,此刻只要不是他自己,將他認作則晏他也愿意。 皇穆點點頭,她說著擦了擦被元羨握在手里,濕漉漉盡是他的眼淚的手背,元羨吸了吸鼻子,也不覺得尷尬?;誓履樕蠋е┬?,“君上為妾擔心?” 元羨黯然地點點頭,他此刻才覺出疲憊,想說點什么,卻又不敢多說,皇穆顯然還不清醒,他說她昏了過去,她也就接受了這個說法。 皇穆向里挪了挪,“君上上來坐?!?/br> 元羨熟門熟路地坐在她身旁,抬手將她摟住。行云流水之后才想起來他如今是西海水君,他們剛剛才“拜過堂”,不該這般輕薄,熟稔。 可皇穆卻不覺奇怪,她歪靠在元羨懷里,“妾剛才很擔心君上說不是,妾心里想著,這人長得如此好看,要是妾的夫君就好了。不想,居然真的是?!彼f著微笑起來。 他摟著她躺好,掖掖被子,“渴不渴?” 皇穆點點頭,他伸手招來茶盤,倒了杯茶,喂她喝了。她是真的渴了,如此喝了三杯才搖搖頭不再要了。 內侍掀開簾子,裴暄和抱著藥碗正欲入內,不想殿內風光如此,愣在原地不知該進該退。 元羨心驚膽戰,生怕她喊出一聲“太子”抑或“殿下”,他沖她擺擺手,將手緩緩從皇穆身后抽出來,柔聲道:“你等我一下?!闭f著快步出了寢殿?!斑@是藥?”他聲音壓得極低。 裴暄和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但被他影響的,不由也低沉著聲音道:“回稟殿下,是藥。每日早中晚服用,五天之內,便可痊愈?!?/br> 元羨點點頭,“你檢查的時候,是否發現她頭部受了傷?” “臣沒有檢查過她的頭部?!迸彡押椭牢輧仁腔誓?,可搞不清元羨想不想她知道屋內是誰,所以只能“她”來“她”去。 “她忘記一些事,或者說忘記了一段事?!痹w聲音越壓越低,裴暄和幾乎要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 “有可能傷到了頭,殿下先不要憂心,束魔索會禁錮術法,三五日之后禁錮解除,或者就恢復了?!?/br> 元羨聽她如此說,心內憂愁又起,他當然不能一直偽裝自己就是水君,可三五日,未免太短了,他下塔是為了找她,可卻當著她的面抱走了別人。她會如何想,自己又該如何解釋。這些事他略想想便覺得心煩意亂,十分愿意做那個剛和她拜過堂的她的夫君。 他接過藥,轉身欲走,裴暄和又喚住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個葫蘆瓶,“殿下,這里面有些丸藥,將丸藥化了涂在身后,可緩解疼痛?!?/br> 他點點頭,說了聲“好”,命人送裴暄和出門,又嚴令眾人不得入內,端著藥碗回了內殿。 皇穆闔著雙眼還保持著他剛走的姿勢,聽見聲音,緩緩睜眼,沖他一笑。室內光線昏黃,將皇穆青白的面色,憔悴的面龐皆有限地柔和了些,面上的欣喜笑意不知是因為確定了面前的慘綠少年是自己的良人,還是別的。元羨于是又難過起來,他低頭將藥嘗了一口,冷熱剛好,也不苦,將藥放在床頭小柜上,坐在床邊,摟起皇穆,盛舀了一勺藥送至她嘴邊,“藥有些苦?!?/br> 皇穆畏瑟地看他一眼,咬著勺邊小口嘗了嘗,有點雀躍地看著他笑,“君上騙人,這藥一點不苦?!彼坪跽娴耐怂钦l,似乎真的以為他是她的夫君,她面上,眼中,語調里,有他所未曾見過的嬌羞與軟糯,以及少女般的天真及好奇。 即使他們日日相對,耳鬢廝磨,他也未見過這樣的皇穆,一派天真,爛漫,眼中半點滄桑及上位者的威嚴也無,連帶著的,她眉宇間曾讓他心生敬畏的英氣,也渙散不見了?;誓滤厝找埠退麐蓺?,可并不是這樣的,她幾乎真的退回了十四年前,那時候她還未掌一殿兵馬,不是一殿主帥。 元羨笑著喂她將藥喝完,碗底還剩了些,他一飲而盡。 “君上也生病了?” 元羨搖頭,“即是夫妻,便應同甘共苦?!彼摿诵蔡稍诖采?,一手摟住她,一手遞給她一支蜻蜓玉,“我怕你覺得苦,還拿了支糖?!?/br> 皇穆輕輕歡呼一聲,接過來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說,“那還是有點苦的?!彼﹃氖?,“君上要不要也吃一塊糖,我們雖剛剛成親,卻已同甘共苦?!?/br> 元羨心里哀鴻遍野,卻也忍不住笑起來,他施法將桌上的糖盒拖過來,隨意撿了一塊,含在嘴里,“那我也吃一塊?!?/br> 皇穆靠著元羨,喜滋滋地吃糖,沒一會兒就吃完了,她心滿意足地咂咂嘴,身子向下溜了溜。元羨沒提防懷里的人突然向下滑,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皇穆已經半躺下了,“怎么了?” “妾有點困了?!被誓颅h著他的腰喃喃著。 元羨想起她身后還沒上藥,“先別睡,你背上的傷要上些藥?!?/br> 皇穆抬起臉哀怨地看他一眼,將眼睛睜大了些,楚楚可憐道:“君上,妾好困,又困又累,容妾先睡一會兒好不好?妾身后的傷口沒有感覺,不疼的?!?/br> 她一臉哀求,眼中甚至裝出些瑩然淚意,元羨本來就不堅定的心幾乎立刻就要繳械,可又想起她身后的猙獰,“我輕輕把藥化開涂上,很快就好?!?/br> 皇穆見哀求無效,也不十分失望,溫馴地點點頭,慢吞吞側身伏好,不放心地叮囑道:“君上輕些?!?/br> 元羨起身把丸藥化在碗里,伸手解她的中衣。他見過她身后的傷痕,那疤痕比現在更猙獰的時候他也見過,如今卻近鄉情怯,他沉穩了心神,將她的胳膊從衣服里褪出來,露出背部。 他早就看習慣的她的身后,此刻無比刺眼,他浸濕藥棉,輕輕擦拭在她新增的,橫貫背部的那道傷痕之上。他以為碰到傷口的時候皇穆會微微抖動,不想她一點反應沒有,他于是略略寬心,緩緩移動,他忍不住不看那些隆起的,褐色的疤痕,繼而忍不住,輕輕將手覆了上去。 皇穆扭頭看他,他以為弄疼了她,忙抬起手。 “不疼的?!彼?,“君上,妾小字寶璐?!彼@樣扭著大概很累,說完又將頭轉回去,輕放在枕上,“不知君上怎么稱呼?!?/br> 元羨柔聲道:“殿下不要嘲弄我,殿下是公主,對著本王,如何能以‘妾’自稱。殿下也別叫我君上,恕臣僭越,殿下與臣,‘你我’相稱可好?” 皇穆伏在枕上沖他展頤一笑,“好的呀?!?/br> 元羨被她的笑刺得心內一片泥濘,強堆出一個笑:“我字啟洵,小字阿珩?!?/br> 就這樣,那個為了皇穆而起的“和湛”,因為他害怕皇穆恢復記憶而被拋棄了。 皇穆重復了一遍,“真好聽?!苯又值溃骸鞍㈢?,我不疼的?!彼粤T漸漸呼吸綿長,似乎睡著了。 元羨將藥涂好,見她睡著了,忍不住將中衣徹底掀開,細細查看她背上的疤痕。 他之前因為覺得皇穆在意,怕皇穆認為自己在意,總也不敢仔細看,如今她半昏半睡著,他認真端詳。她身后遍布著褐色的疤痕,幾乎成為另一層皮膚,有些地方泛著微微粉紅,有些地方則是深褐色,他忍不住在粉紅顏色的地方輕輕摩挲,觸手一片滑膩,他抬起手,指尖沾了些粉白色的油脂,他拇指與食指摩挲了一下,張開手掌貼近了看看,突然恍然大悟。 她在背上涂了遮蓋疤痕的粉膏。 他本來稍稍鎮定的心神于是又亂了。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又落了下來,那滴眼淚落在皇穆背上,在層層疤痕之上,打出一個極小極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