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修)
崔琰雖然看不慣我不學無術,可是偏偏拿我這個主子沒有辦法,只得乖乖呆在我身邊,在我上課時提醒我不要走神。 我有點煩他。 雖然知道他是好人,但是他管得太寬,非要管我那偽裝出來的假象。 為什么聰明的人總是不給別人留一點裝傻的余地呢? 敖宸又一次失蹤了,這次我留了心眼,時常去偷聽養心殿的宮女太監們講話,也會在日常問章太傅一些東西。 可是沒有任何消息,這又是一場在朝堂無人知曉的大災禍? 我不得而知,因為有一件更大的事情掉到了我的頭上。 娘懷孕了。 大約是三個月前,皇上大約又是在哪里受了氣,不知怎么走到了青玉小筑,住了一晚。 后來娘就開始嗜睡,嗜吃,不久前太醫終于給了確定的消息,這是個三個月的小生命。 我不知是不是該夸皇帝百發百中…… 她求菩薩告神地渴盼著一個逆轉地位的機會,現在這個機會來了。 大太監宣了圣旨,娘從一個無人問津的小小美人,變成了麗妃。 我實在對這位“名義上和實質上”的父親提不起太多敬意。 他既沒有在我的童年扮演一個合格的父親,也沒有在娘的生命中扮演一個合格的丈夫。 當我知道娘懷孕的時候,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好像這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 一場她為了富貴榮華編造的夢,那個在秦淮河邊寵幸她的貴人,讓她在風月樓中等待了若干年的人,那個給她帶來希望卻將她囚禁在籠中的人…… 甚至是我,也許都是娘的一場幻夢。 或許她醒過來,就會發現自己還睡在繡樓的黑漆雕花大床上,每天定時定點被丫鬟叫起來,坐在梳妝臺前畫峨眉點絳唇,然后看著波光粼粼的秦淮河枯坐一整天,等著夜幕降臨,等著華燈初上,等著一個又一個男人來了又去,在情事后草草睡去,第二天又重復這一切。 那我是什么呢? 我是因為她的愿望而產生的寄托嗎? 她到底是因為愛著那個男人生下了一個愛情的結晶,還是愛著那個男人的身份而做下一個瘋狂的賭注? 我看著她臉上的光華,竟然比她年輕時在秦淮河邊的風姿還盛,對于權力和地位的渴望讓她煥發了難以想象的生機,甚至可以超越時間的損耗。 她幸福地摸著肚子,問我:“佑兒,你說這是個meimei還是弟弟?” 我沒說話,看不出來這個孩子是男是女,但是無論他是什么人,注定給我們帶來非同尋常的波瀾。 前朝的勢力紛紛涌入后宮,在不斷的角力之后,達到了一種詭異的平衡,皇宮里,已經三四年沒有孩子出生了。 因為平衡的局勢不能讓任何人打破。 可是娘她,再次投下了一個瘋狂的賭注。 她將此事告訴了皇帝,并且換來了一次高升,她相信仗著自己的在歡場的心計,定然可以抓住皇上的心。 我并不同意她這樣做,但她仍然一意孤行。 我知道的,那個男人不愛任何人,只愛他自己。 不,他只愛他那至高無上的權力。 娘的臉上全然是幸福,而我卻終日難以安穩。 各宮的禮物都已送到,我們也即將從青玉小筑搬到清芳殿。 娘的手無時無刻不放在肚子上,似乎是憐愛,又似乎是保護。 我是沐浴在這樣的愛中出生的嗎? 她拉我入懷,抱著我,從進宮之后,她總是忙于妃嬪間的明爭暗斗,后宮里的收攏人心,自從知道我無心帝位,在尚書房也表現奇差之后,她很少對我做這樣親密的舉動了。 她的貼身侍女湛芳賀喜道:“宮里有七位皇子,說不得要再添一個!” 娘摸著肚子緩緩回想:“我這幾月確實喜歡吃酸的,說不準就是個聰明的小子?!?/br> 湛芳呵呵地笑起來,笑聲像銀鈴一樣歡快清脆。 屋子里的一群女人都笑起來。 半晌,湛芳才疑惑地看著我:“五殿下,您不開心嗎?” 娘摟著我摸摸我的頭,喃喃絮語:“佑兒,你十一歲,馬上就是大人了,” 我沒笑,我笑不出來。 我們原來有四個從江南帶過來侍女和老mama,這些年斷斷續續都死了。 青玉小筑現在有五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婢女。 分別屬于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 只有湛芳同我們站在一起。 這偌大的宮里,竟然只有我們三個人而已。 我真的笑不出來。 * 原來在后宮,搬家是一件那么快的事。 我什么的都不用做,只去了一趟尚書房,回來就搬好了。 清芳殿里全是梅樹。 據說我朝某皇帝好男風,為了討好他的男寵,在宮中辟了這樣一處住所,遍植梅花。 史書沒有記載男寵的結局如何,好像他就這么在歷史上突然出現,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總歸不是什么好結局。 因為那名皇帝也只沉迷了幾年,之后該娶妃娶妃,該生孩子生孩子,陸陸續續召進宮的男寵被安置在各個宮室。 這樣想來,我朝皇帝真是有個好傳統,他們誰都不愛,只愛自己和權力。 娘的地位水漲船高,不斷有人往清芳殿里塞人,娘都一并收下了。 她和湛芳在計劃著什么,但是沒有告訴我。 大概在她眼里,我也變成了一個真正不學無術沒有希望的兒子了。 她很重視那個孩子,我覺得那就是她的下一個賭注。 我昨晚看見一位宮女被白布裹著抬了出去,我問娘發生了什么,她只是輕輕的笑道:“沒什么,失足跌了水而已?!?/br> 她明亮的月白色華服上,有一條噴濺的血跡,一點點血珠,沒有引起她的注意,遠處看去,好像她衣角繡著的一支梅花,在雪夜中綻放生命的光華。 一股滲透骨髓的寒意從我腳底下升起,我看著娘云淡風輕的神色。 她在昏黃燭光下溫婉的側臉,在琉璃屏風的折射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投在墻上,風一吹來,張牙舞爪。 木門被風吹得咯咯咯地響,是影子在笑。 她鮮艷的口脂沾在了牙齒上,笑著說:“佑兒,你有想要的東西嗎?” 我的脖子僵硬地扭動。 她摸摸肚子,這時候已經很能看出一個生命的痕跡了,“可是我的孩子,不應該平平庸庸?!?/br> 她用狐裘做了兩頂白色的帽子,一頂給了我。 她笑了,笑得比任何時候都好看。 ———————————————— 違命候只說到這里,便開始瘋狂地咳嗽起來,他捂著嘴,挺拔的身軀佝僂成一個畏縮的姿勢,一點點鮮紅從他指縫中滴落在紙上,和那點墨色混在一起。 紅不紅黑不黑。 我趕緊拿手帕給他,他卻擺了擺手,然后抬起頭。 眼睛通紅,手上已經出現了深黑色的血塊。 他的嘴角帶著血,笑起來十分妖艷,看著手中的血塊,帶著一點遺憾,然而更多的是輕松:“時日無多了??!” 我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 他了然地看著我:“看來你已經知道結果了?” 我點點頭。 他平靜地問道:“太醫說我還有多久?” 我看向窗外的梅花,給了個模模糊糊的時間,“或許等花謝了吧?!?/br> 他笑了笑,接過我手中的帕子擦去血漬。 我應聲道:“侯爺,夜色已深,為了身體著想,還是早點歇息吧?!?/br> 他點點頭,我扶著他到床上,熄了燈,抱著雙腿睡在床腳。 我的背靠在床上,感覺到了不間斷的顫動,他在輕輕地咳嗽。 我起身問道:“侯爺?” 他擺擺手,聲音沙?。骸澳銈冃菹⒁膊蝗菀?,就不驚擾別人了?!?/br> 靠在另一只床腳的小丫頭還沒醒。 他連生病也顧著別人的感受,真的會是暴君嗎? 從他敘述的故事里,我看到了是一個過度清明的人。 能夠克制自己欲望的人。 他會是一個暴君嗎? 我沒有睡著,一直在床邊幫他遞水,擦汗,擦血。 他的眼睛很亮,可是眼白已經開始渾濁充血,徹底破壞了那雙眼睛的美感。 他似乎還想和我說什么,然而身體已經不允許了,他仍是目光灼灼地抓著我的手不放。 我小聲問道:“有什么話非得在今天說完嗎?” 他笑了一下,牙齒上還有血跡:“過子時了嗎?” 我點頭。 他滿足地眨眼,喟嘆道:“過了子時,就是皇弟的生辰了?!?/br> “很特別嗎?是侯爺的哪位兄弟?” 他咳嗽著,手指在我手心里悄悄畫了一個八。 他粗喘著平復氣息,好半晌,才用虛弱的氣聲說道:“也是我們老八的忌日?!?/br> 他呵呵地笑起來,可是只能發出詭異的氣聲,反倒是像鬼一樣:“本來應該是我的忌日,我怎么能多活了這么些年呢?” 我有些理解了他,大約是特殊的日子,他有了一種非要傾訴的渴望。 我在民間也曾聽聞一些秘史,進宮之后更是有不少老人為了巴結我說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大概也知道一些。 如果那些東西都是真的,那違命候身上究竟背著多大的包袱和悔恨呢? 有的東西,壓在人心里久了,就會腐爛發酵,再久一點,發酵后的氣體又會冒出一個個氣泡,在某一個讓人崩潰和猝不及防的日子里,猛然翻出來,擊潰所有的防線。 對于違命侯來說,大概就是今天吧。 我終于懂得他說我與他相像是什么原因了,我們都背負著太過深沉的東西。 因為這一點點共鳴,我并不打算將我們今夜的對話告訴陛下,說完就算忘了吧。 我拍拍他的手,坐到了床頭,他抬頭看著我,蒼白的頸項脆弱不堪一握。 他笑著:“我在你眼里,就是個暴君吧?!?/br> 也不算,我垂下眼簾,天災人禍,有時候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真的要追究,那可能真的叫氣數已盡。 他的指甲深深掐緊我的皮膚,傳來一陣刺痛,說了一番讓我膽戰心驚的話:“朕從來不想殺人,從來不想卷入爭斗,從來不想手染鮮血?!?/br> “朕從來不希望天下百姓過得水深火熱?!?/br> “朕,從來不是暴君!” ※※※※※※※※※※※※※※※※※※※※ 皇字就是王帶了個白帽子 所以這里母親的帽子是有寓意的 楊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