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鬼
“枷爺,鎖爺,您都聽見了吧?” 衛箴的兩把武器應聲而動,鎖鏈從背后向天字號卷去! 岑雪枝回想起了連吞說的:“這兩把武器的名字取得很合適,不同尋常?!?/br> “……” 原來是這么個不同尋常法? 難怪在邊府時,衛箴不讓自己聽他“哄”這兩把兵器,后來在華音寺時也不想讓他看自己與渡情過招,剛才甚至是不到危急存亡時刻不肯叫這兩把兵器幫忙—— 居然是嫌名字丟人? 想想他在邊府屋里對這兩把兵器低聲下氣:“枷爺,鎖爺,你們原諒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確實是丟人…… 身為主人,管自己的武器叫大爺,岑雪枝還是第一次聽說,料想衛箴當初也許就差叫“爹”了。 不過帶靈的武器,只存在理論和傳說中,銷魂窟在場的眾人也是第一次見到,是以沒有對衛箴的做小伏低表現得有多驚訝,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兵器上面。 天字號立刻收回了直逼衛箴喉嚨的兩把匕首,向身后自動纏繞過來的鎖鏈斬去。 意識到這對兵器有靈,她再不敢小覷,只在鎖鏈間來回跳躍,一味閃躲,觀察著衛箴與鎖鏈的長度。 這鎖鏈原本只有幾圈手鏈一般長短,但能隨時變換粗細,拉長時比發絲還要纖細,卻因由明鏡的水銀變化而成,鋒利無比,多細都能將天字號的匕首鋸斷,所以剛才與這兩把兵器交過手的連彩蝶才不敢輕舉妄動。 趁天字號還在與衛箴周旋,渡情提起聲杖也一躍跳上銅爐,指著連彩蝶喝道:“小賊!你終日在外鼠竊狗偷,聲名狼藉還敢自鳴得意,實乃仙界之恥!既然魏家不管、段家縱容,貧僧今日就代華音寺替你連家清理門戶,讓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連彩蝶還沒說什么,他帶來的那些女子們就都不同意了。 “老禿驢!”一個白衣少女喊道,“恁得玷污連公子名譽,你不得好死!” “死酒鬼!”又一白衣少女道,“白衣秀骨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你全家不得好死!” 還有一白衣少女,正喊著“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時,被渡情一顆佛珠甩中,擊到天庭,流下兩滴血來,尖叫道:“??!和尚殺人啦!” “華音寺超度,無關人等避讓!” 渡情喊完,將聲杖一舉,上面八玫銅環自己“叮叮當當”動了起來,又被他磕在銅爐上,簡直是魔音灌耳,就連聽慣了鎖鏈碰撞聲的衛箴也感到難以忍受。 銷魂窟內的客人們頓時全部擠向劍道、樓梯,往外跑去。 “華音寺要超度了,快跑!” “熱鬧呢?不看了?” “看什么熱鬧,沒聽見聲杖響了嗎?這是華音寺超度前的清場鈴,現在不跑,等會被誤傷被打死了,那幫和尚們可不管埋!” 白衣女子們也蜂擁著往劍道跑去,邊跑邊喊:“華音寺大開殺戒啦!” 連彩蝶氣得柳眉倒豎,持劍惡毒地死盯著渡情。 這回慌張的不只是文如諱了,魏家的人也一個接一個起坐,走專為魏家準備的劍道向樓上跑去。 魏宗主臉色比爐底還黑,對文如諱道:“你們生死門組的場子,由你們生死門收場!” 另一邊,岑雪枝也終于發現了身后的靈通君,正用君子劍的劍尖指著他。 “別這么沖動嘛,岑大夫?!?/br> 靈通君慵懶地抬手撫摸君子劍的劍刃,被劃出一道血來,又把手挪到自己腰間的崢嶸筆上,摸了摸筆尖,手指上的血跡立刻消失不見。 “你看,”靈通君笑道,“這回你們與武神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算起來,你們還欠我個人情呢?!?/br> 岑雪枝明知沒有可能,還是恨恨道:“衛箴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拼了命也要殺了你!” “呦,還是個癡情人,”靈通君笑得嫵媚,“巧了,和我一樣,那我就更不舍得殺你了?!?/br> 岑雪枝自知敵不過他,干脆回頭看著勉力與天字號纏斗的衛箴,道:“哼,你懂什么情,又懂什么叫做‘做人’?” “我怎么不懂?”靈通君撫摸了一下衛箴坐過的椅背,透過這張椅子,思念著另一個本應坐在這里的江琛,“你道我是文如諱的《社稷圖》成精,就同文如諱那呆子一樣不解風情嗎?大錯特錯?!?/br> 他坐在那張椅子上,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凄美一笑道:“我在這圖中幾十載光陰,遍看成千上萬種風流,卻獨獨鐘情于玉郎君一個;明知他永遠也不會多看我一眼,還守在這里一遍一遍地描摹他的容顏。你說我不懂情?” 他抬頭問岑雪枝時,眼如秋水,蕩漾著波光。 “我對他,又比你對衛箴,少了什么呢?” 岑雪枝注視著衛箴,答道:“玉郎君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與衛箴……” 岑雪枝突然停住了,如鯁在喉。 “呵呵,”靈通君嘲笑道,“你與衛箴又何嘗不是?如果不是怕我殺了你,他怎么會去同武神對壘?你覺得他同你一樣,講什么假惺惺的君子之風、自我滿足嗎?那在白露樓時,他又為什么攔著你、不讓你出手?” 衛箴,確實與自己不同。 “人命怎么能以個數衡量?當然是自己的命最重要!”——這是衛箴的原話——他只會為在乎的人而戰。 岑雪枝捕捉到了靈通君話中的重點,反問他道:“你怎么知道他攔著我,你當時也在白露樓里?” 靈通君笑,毫不掩飾:“那個散播魏影從消息的白衣人,就是我。怎么樣,我這書說的可還生動?” “你到底想要什么?!”岑雪枝愈發不解。 “我想要的不多,弱水三千,也只取一瓢,”靈通君答非所問,閉目搖頭,“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br> 他話中有話,但岑雪枝此時已經用盡了耐心,沒有聽出來,忍無可忍道:“那你還要繼續這樣耍著我們到什么時候?” 靈通君看向不遠處,見文如諱正向他們走來,便快速說完了最后一句話:“我接下來要你們做什么,都是在為你們體諒,所以你不必擔心,盡管配合就是了。只要乖乖的,保證不會有危險?!?/br> 岑雪枝見文如諱走來,腳下深一步淺一步,有些奇怪,再回頭時,靈通君已經消失了。 “他就是……”文如諱面色慘白,神情恍惚,“他就是那個,靈通君嗎?” 岑雪枝來不及回答她,對衛箴喊道:“衛箴!快脫身,靈通君已經走了!” 衛箴卻回他:“脫不了了!你先保護好自己!” 岑雪枝向下看去,只見整個銷魂窟已經亂成一鍋粥,正襯“萬紫千紅”四個字。 天字號巧妙地牽引著追逐她的鎖鏈,讓衛箴的鎖鏈與銅爐上的鎖鏈相纏,但那有靈的鎖鏈也十分狡猾,從未纏死過,配合衛箴手中的另一把枷,真的同天字號打了個旗鼓相當。 衛箴:我就看著你自己跟自己斗智斗勇,左右互搏,沒想到吧? 此時連彩蝶也在人群中逃命。 渡情的聲杖如一柄長勺,卷著似火又似水的碧綠烈焰,像是游魂又像是野火,在人群中攪粥一樣攪動,銅環還催命般地響著,緊追連彩蝶。 窟內人聲鼎沸: “快跑!我不要被超度!” “讓開!” “讓我先出去!” 客人們跑得飛快,渡情毫不在意魏宗主的臉色,還邊趕邊喊:“連彩蝶!豎子何在?有膽量就出來同我正大光明地比劃比劃!” “渡情!”魏宗主道,“你休要傷我廣廈半分木材!” 渡情從容回道:“我的業火不燒木材,專燒那手腳不干凈的小賊!” 岑雪枝早聽衛箴說過,渡情是少見的水火雙金根,這種靈根相克太過,很難結丹,沒想到結丹后的招式竟然如此花哨,還殺傷力十足。 “岑大夫,”文如諱看著這一切,艱難開口道,“我、我對不起你和衛公子……” 岑雪枝趕緊示意她打?。骸艾F在先不要說這些,想想還有什么辦法能補救,趕緊讓衛箴脫身!他絕不是天字號的對手,再脫下去恐生變故!” 文如諱右手握著劍,左手卻摸著腰上的崢嶸,道:“我已經命人把所有出口都打開,連彩蝶在渡情手下撐不了多久就會逃跑,然后我會再想辦法對付天字號?!?/br> “什么辦法?” 文如諱把左手挪到腰間的一個黑色木牌上:“我……去請段三公子出關?!?/br> 岑雪枝知道段三公子段殊曾在白露樓出手救過自己,不想懷疑他,但是此時生死門的天字號助人偷丹、地字號消失不見、文如諱毫不知情…… 怎么看都不像是與段三公子無關的樣子。 岑雪枝只好逼問文如諱:“你真的知道段三公子是怎么想的嗎?他只將地字級以下的人交給了你,不代表天字級也聽你的,對嗎?段三公子不會是因為想要避嫌才挑在此時閉關的吧?” 文如諱啞口無言:“我不知道……” 岑雪枝也終于對她失望了:不是不能說,就是不知道,看來還是要自己想辦法。 衛箴此時已經累得滿身是汗,因與天字號過招,一絲一毫都不能走神,不僅體力快到了極限,精神上也快跟不上了。 而且他們二人圍繞著銅爐打斗,已經將銅爐團成了一團數十噸重的廢鐵,而懸掛銅爐的鎖鏈,也如蕩秋千般在空中晃來晃去,惹得逃到底下的人尖叫聲此起彼伏。 這銅爐或許也要堅持不住了…… 岑雪枝想到這里,立刻推開文如諱,向溪北與方寸心跑去。 “兩位,”來不及自由介紹,岑雪枝對方寸心道,“衛箴是為了幫你們搶回還魂丹才惹上現在的麻煩,懇請二位助他一臂之力!” 溪北傷勢不重,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能看得出,天字號確實對他手下留情了,他也有想幫忙的意思。 但方寸心非常理智,搶在溪北之前發道:“不是我們過河拆橋,而是現在他們二人戰力太強,形勢已經容不得別人再插手了。我們現在不論是誰上去幫忙,都可能會被誤傷?!?/br> 岑雪枝環顧整個銷魂窟,銅爐上的鐵鎖連著百來層的房梁與立柱。 “如果……不需要從他們中間下手呢?” 文如諱也跟在岑雪枝身后,聽到這話沒有絲毫猶豫,問:“岑大夫,有什么我能做的嗎?” 岑雪枝御劍,指著周圍一圈安置著鐵鎖機關的柱子道:“我要你們幫我把這些鎖鏈全部收緊,尤其是中間的那一層!” 文如諱只遲疑了片刻,見方寸心和溪北都已經開始動作,就火速去叫人牽引機關了。 岑雪枝暗道:衛箴,等著我! 衛箴持枷,用的是少林棍的功法,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 因為枷中間是空空如也的鍘,刀片藏在枷里,所以圓與四面的切點處都能用來握持,適合近戰,比棍、杖都要靈活,揮舞時常常旋轉,看起來華麗非凡。 可衛箴的敵人是天字號,近戰的這點便宜就全都沒了,因為天字號最擅長的,也是近戰。 衛箴與她見招拆招到現在,只傷過她一次,卻吃了她三招,而且每次稍有算計的喂過招后,她就再也不會吃同一招了,打得時間越長,自己就越沒底牌。 渡情在一旁也看出來了,趕忙上前偷偷警告衛箴:“棄枷用鎖!” 衛箴簡直想破口大罵:“你沒教過我用鎖!” “就是沒教過才行!”渡情無情道,“你再打下去就全被她看穿了,留兩招保命吧。為師只能幫你到這里了——十年未見毫無長進,出去別說你是我徒弟!” 衛箴:“……老禿驢,你做個人吧!” 渡情:“小混賬,當初就應該給你剃度,小心我今天把你連那小賊一鍋燉了下酒!” 銷魂窟熱氣騰騰,如一口大鍋,煮得人與爐子都在水霧中變了形狀,客人們還在往外跑,邊跑邊喊:“華音寺清蒸活人啦!” 還有人喊:“金將軍銀將軍帶著無常鬼來勾魂啦!” 不是僧侶就鮮有懂佛法的,有人只聽過民間傳說,什么地獄八位爺,分別是文武判官,牛頭馬面,金將軍枷爺銀將軍鎖爺與黑白無常。 這衛箴說過一句枷爺鎖爺,配合華音寺的超度鈴,造成了一出不小的誤會。 更有甚者直接喊道:“幽冥教主來超度了,快跑!” 地藏王菩薩別稱幽冥教主,正是華音寺寶珠塔上所供奉的法寶主人,號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渡盡,方證菩提”的那位。 可是此“渡”非彼“渡”,渡情這次可是給這尊大神扣了個天大的污名。 卻也不怪這些人,因為煙霧中的火焰幽幽,綠得瘆人,加上枷爺鎖爺的鏗鏘撞擊聲,所有的鎖鏈都在掙動,確實像極了幽冥地獄。 而岑雪枝早就發現,渡情制造出這樣的場面、不惜讓華音寺背一個這樣的罵名,實則是真的貫徹了《地藏本愿經》的那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在趕人,在嚇唬這些看熱鬧的看客們,怕衛箴與天字號會打翻銅爐、誤傷到人。 只是岑雪枝看的清楚: 這些鎖鏈機關都是由段三公子親自監制,質量過硬,除非土樓塌了,它們是不會斷的。 甚至可能是樓塌了,它們也不一定會斷。 為了證實這個猜測,岑雪枝已經聯合文如諱、方寸心與溪北,將所有的鎖鏈都勒到了最緊,只差最后一擊。 “衛箴!”岑雪枝喊道,“我來助你!” 岑雪枝縱身御劍,向天字號飛去。 方寸心御劍持鞭,也同時向天字號卷去。 “別過來!”衛箴喊,“雪枝!” 衛箴下意識全力持枷向天字號劈去。 天字號并未回頭,也終于使出了全力,扔掉一把已被鎖爺卷了刃的匕首,只持一把向衛箴刺去。 岑雪枝趕到一半,猛然剎住,掉頭就走,方寸心的鞭子卻改道,大喝一聲,用盡全力卷起了毫無防備的衛箴,又借力使力,將他一鞭拽出了場外。 天字號的這一刀刻在了廢銅爛鐵般的銅爐上,發出了“轟隆”的一聲響。 渡情反應過來:“怎么不是銅鐵聲?” 而是……木頭折斷的聲音。 魏宗主也終于不再死撐,趕緊從劍道撤了出去。 連彩蝶恨恨地看了一眼岑雪枝,也放棄留在這里,逃了出去。 最后一層僅剩的一群逃生者大喊道: “樓塌了!樓塌了?。?!” ( 岑雪枝:衛小箴!加油啊,你一定可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