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窟
“時限到了,我得來送你們一程,省得你們再走彎路?!?/br> 靈通君這句話的話音一落,整個世界即刻變成一片墨色。 岑雪枝腳下一空,仰面向后倒去,只覺自己站在一張隨風搖曳的廢紙上,隨著被打翻的硯臺往下墜落,在閉上雙眼前茫然無措地向衛箴伸出手去。 衛箴牽住他的手,用力把他拽入懷中。 “別怕,”衛箴與他面對著面,目光是向下看的,視野與他不同,安撫他道,“我們在劍道上,下面是銷魂窟?!?/br> 枷已經被衛箴踩在腳下,緩沖了墜落的速度。 衛箴將岑雪枝橫抱在懷中,緩緩落地。 岑雪枝終于睜開眼睛,問道:“什么?我們還在《社稷圖》內?” “恐怕是的?!?/br> 岑雪枝的手臂緊緊纏住衛箴的脖子,臉頰貼在他胸膛前,聽到他劇烈的心跳—— 這絕對不是因為與自己離得太近才引起的心跳加速,在白石灣和華音寺時,衛箴都曾與岑雪枝離的這樣近,岑雪枝也懷著小心思悄悄將手放在他胸膛上或是手腕上,聽他的心跳與脈搏,沒有一次是這樣快的—— 衛箴是在畏高。 或者說不上是“畏”,只是剛學御劍的人通常都會有這種情況,急速升降或者轉彎時,會自然而然地心跳加速,久了也就如履平地般習慣了,再不會有這種情況。 可是這樣的衛箴卻在對自己說:“別怕?!?/br> 岑雪枝鬼使神差地驅使君子劍歸鞘,偎在衛箴懷中感受這份溫度,不忍松開,假裝他是在因自己的靠近而緊張。 “沒事,”衛箴以為他害怕了,又安慰他道,“等會看看外面是什么情況,有可能出圖了也說不定?!?/br> 很快兩人落地。 劍道外是樓梯的入口,原本守著兩名魏家的人、兩名段家的人,現在則換成了四位段家黑袍守衛。 其中兩個沖進劍道,拔劍指著衛箴,喝道:“大膽!你們是什么人?膽敢擅闖通天梯劍道!” 衛箴將岑雪枝放下,一手扔箍著他,一手從他懷里掏出段三公子曾送的兩張名帖,遞給其中一名守衛。 岑雪枝滿臉通紅,從他懷中掙扎出來,后悔又羞愧地低下頭:忘記還有別人了! 兩名守衛看過名帖,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道:“……這名帖是沒錯,可你們是何時進去的?這不符規矩?!?/br> 另一守衛同拿名帖的守衛道:“你在這里看著他們,今日三公子閉關,待我先去稟告文先生?!?/br> “文先生?”岑雪枝疑惑地問,“文先生是誰?在何處?” “我們生死門的文如諱先生,就在銷魂窟內?!蹦亲o衛遲疑道,“今日魏宗主本人坐鎮銷魂窟,整個通天梯戒嚴,你們在這里等著,不要亂動,否則后果自負?!?/br> 那守衛說了快去快回,便匆匆走了。 但他讓岑雪枝與衛箴等了很久,回來時,竟然將文如諱也帶過來了! 這個又是真還是假? 岑雪枝看了衛箴一眼,衛箴趕緊把岑雪枝護在身后。 “岑大夫,衛公子?”文如諱見到他們又驚又喜,又疑又懼,先問道,“真的是你們?你們還活著?不會是那個靈通君變化的妖怪吧?” “他變的不是你嗎?”衛箴反問,“應該我們問你到底是真是假吧?” 文如諱焦急道:“我們現在彼此都不能相信對方,要不然你們先進銷魂窟坐下,我們再慢慢談?” “銷魂窟怎么變成你的地盤了?”岑雪枝警覺道,“不是說銷魂窟不開張嗎,怎么突然開了?如果里面都是你的人,我們不能進去?!?/br> “今日開張是因為有東西要賣,我如今為段三公子做事,所以在這里幫忙cao持,”文如諱解釋道,“現在魏宗主、連家小公子、華音寺等等各方勢力都有人在里面,不算是我的地方,你們進來落座,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就算是那個靈通君,應當也不敢怎樣吧?” 岑雪枝覺得沒錯:靈通君根本就不會像真的文如諱這樣客氣。 只是為何忽然之間,銷魂窟就開張了? 這些人,包括魏宗主,怎么突然就來了呢? 本應被魏影從掠走、遠在焚爐的文如諱又怎么會在這里,成了這個什么“生死門”的人? “先進去看看?!?/br> 衛箴做了決定,牽著岑雪枝,隨文如諱拐入了萬紫千紅窟的側門。 銷魂窟是座圓形土樓,有頂。 窟內總共有上千丈深,上千層高,于幾百層的正中高度吊著一臺巨型銅爐。 岑雪枝左右打量,發現正對著銅爐那一層的正東與正南方向雅座裝飾得尤其華麗。 “東家是廣廈之主魏宗主,他身邊的兩個人是魏五公子與魏七姑娘,”文如諱同之前江琛一樣,又細心地為他們介紹了一番,“但其實真正做東的是段三公子,他近日閉關,由我來代為管理?!?/br> 這次眾人沒有再爬樓梯。文如諱帶他們上了窟內的劍道,直上正對銅爐的那一層。 “正南的位置是為邊、連兩家留的,不過邊家一個人都沒有來,便全被連小公子占了?!蔽娜缰M指向西側,又道,“那里是華音寺的位置,渡情大師會晚些到場?!?/br> “連吞連大夫沒來?” 岑雪枝看向邊、連兩家的位置,那里擠滿了一群白衣女子,鶯鶯燕燕嘰嘰喳喳。 “沒有?!?/br> 文如諱將他們帶入一處正北的雅座,讓岑雪枝與衛箴落座,她自己卻站在那里,也不坐,靜立了一會才說:“江宮主也沒有來,他們二人已經久不曾回廣廈了,你們現在坐的位置,就是我預先替玉京留的?!?/br> “什么意思?”岑雪枝終于明白過來,“文先生,距離你上次見到我們起,過了多久?” 文如諱沉痛道:“自從洗塵淵一別,我與岑大夫、衛公子至今已有十載光陰未見了,還以為你們已在鳳臺遭遇了不測……” 衛箴在岑雪枝耳畔道:“靈通君把我們送到了十年后,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前,不是一百三十年前了?!?/br> 岑雪枝只想對衛箴喊:你早看出來了,現在才說?我會做算數! 但他忍住了,對文如諱直白道:“冒昧一問,你是怎么從魏影從手下逃出來的?” 文如諱先是一驚,而后慌張地看向左右,見雅間附近無人,才稍稍放心,問:“你怎么知道……我……這……我不能說?!?/br> 岑雪枝點頭:“從焚爐出逃不易,有難言之隱也是正常,你不愿說是自然的,都怪我問的唐突,只要你還安全就好?!?/br> 文如諱反過來追問他:“岑大夫,你是如何知道我被魏影從抓走的?” 岑雪枝不想對真正的文如諱有絲毫隱瞞:“我曾和玉郎君在鳳臺合奏過《簫韶九成》,引來神鳥鳳凰,它親口告訴我的?!?/br> 文如諱臉色蒼白:“也就是說,江宮主也知道這件事?!?/br> “是啊,”岑雪枝疑惑道,“怎么了?你既然都知道靈通君,應該也知道這件事啊,當時在鳳臺只有我與衛箴,他與靈通君,再加上神鳥五人而已,難道玉郎君不曾和你說過?” 文如諱喃喃道:“不曾,我歸來廣廈投奔段三公子、向江宮主謝罪時,他只道是他薄了我,主動讓我另擇良主,便不知為何遠游去了……” 看來之前守衛所說的“生死門”,就是段三公子段殊的產業了。 “說起來……”岑雪枝不解,“你為何要轉而投奔段三公子?” 文如諱滿臉倦容,搖頭不語。 衛箴質問她:“是魏影從的意思嗎,他拿什么要挾了你?” 文如諱苦笑道:“你既然猜到了,何必再問我?” “因為我沒有玉郎君雅量,不能體諒你?!毙l箴冷著臉質問她,“你如果現在倒戈魏影從,助紂為虐,那當初在白露樓里惺惺作態亂懲英雄是做給誰看的?為了構陷雪枝嗎?” “衛箴!”岑雪枝拽了拽衛箴的袖子,讓他別再說了,“文先生不是這樣的人。誰也不是圣人,你還不許人家有一絲一毫的難處嗎?” “我替你說話你還來怪我?”衛箴越說越火大,揪住岑雪枝的衣襟,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當時差點死在白露樓了?就因為只有你自己蠢,被這幫偽君子騙了還倒給人數錢!” 我哪里蠢?岑雪枝想喊回去,但看他擔心的樣子又不忍心大聲同他說話。 再說我死了又和你有什么關系?岑雪枝又賭氣地想,你又不喜歡我。 文如諱看著地板,聲音顫抖:“我……我……” 直到最后,她也沒能說出什么,倉皇地甩下一句“對不起,岑大夫”,逃也似的走了。 岑雪枝輕蹙眉:“她一定有什么問題……” “此事必有蹊蹺是吧?廢話,”衛箴大大咧咧坐在雅座上,向后靠著屏風,將長腿抻開,一腳踩上身前的矮幾,右手中將鎖鏈甩了兩圈,纏在腕上,修長的食指穿過枷中的空孔,邊轉著玩邊說,“我管她自己有什么問題,從結果導向的角度看就是她給別人也搞了大問題出來,和魏影從有什么區別?” 岑雪枝和他想法不同,不想多爭辯,但心情不好,便連帶著看衛箴的坐姿也不順眼了,訓他道:“三人行必有我師,她就算有別的地方真有不妥,起碼也是大家舉止,端莊得體、彬彬有禮的,你呢?” “我怎么了?”衛箴背脊后仰,抬頭用下巴憑空點了點對面的方向,“你看對面不是也這樣?” 岑雪枝扭頭,看到對面華音寺的位置終于來了人。 渡情以同衛箴相似的坐姿靠在那里,見了衛箴還很驚喜,一手握著酒壇子的瓶口,遙遙沖衛箴碰了碰杯。 乖乖正坐的岑雪枝:“……” 衛箴拿起幾上的酒杯,沖渡情舉杯,一飲而盡。 這酒不錯。衛箴自從穿進這個世界里之后,對這里最感興趣的就是吃的和玩的,但能“玩的”都很危險,隨時會喪命,吃的也成了沒必要的東西,因為他已經結丹,不會感到饑餓了,所以一直很遺憾。 “還喝?”岑雪枝則憂心忡忡,問他,“我們還不知道那個靈通君到底要做什么,你怎么還有心情飲酒?” “我大概弄明白了,”衛箴掃視整個銷魂窟,答道,“他應該是沖我來的?!?/br> 岑雪枝心想:你之前不是說靈通君專吃美男子嗎,怎么沖你這個疤臉和尚來了?果然又是唬我的。 “何以見得?” “你仔細想想,他第一次出現,在邊家假扮魏影從時,是不是要來試我兵器?” 衛箴將酒杯放在桌上,踩在桌上的右腳改為搭在左腿膝蓋上,不管怎么換都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似乎毫不介意禮法規矩,隨意說道:“當時他沒有動你,我就很奇怪了。這次上鳳臺,神鳥被他牽著鼻子走,把魏家三個人都趕下去了,卻沒有趕你和我,這不是更奇怪了嗎?他要是沖你來的,為什么不趕我?” 有點道理……岑雪枝更擔心了。 靈通君明顯是對江琛有點曖昧的意思,所以肯定會留下江琛,岑雪枝是給神鳥獻曲的琴師,和江琛一起留下才正常。 唯獨衛箴是個無關人士。 “靈通君對我有所圖謀,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是為什么,不過反正他也不會殺我,現在還沒什么可擔心的?!毙l箴又給自己滿了一杯,“該來的到了時候自然會來,不用我們主動找他?!?/br> 岑雪枝被他說服了,但也無心飲酒,也開始打量整層的各色人士。 “你說……玉郎君去了哪里呢?”岑雪枝看到連家那群白衣女子,又問,“連大夫已經十年沒有回來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就連邊大公子也不在……嗯?” “看見了?”衛箴問。 “你早就看見他了?”岑雪枝差點直接站起身來,“那是……” “連家三公子,人稱白衣秀骨,俠盜連彩蝶,”衛箴冷冷地看著連家那群人,“連秀?!?/br> 連彩蝶明顯已經結丹,從一個十歲幼童長成了個十四五的纖細美少年,背負兩把長劍,被一群似乎十分崇拜他的白衣女子簇擁著,漫不經心地飲茶。 因他身量還沒長成就結了丹,個頭與周圍的少女們很相似,又與那些少女一樣著白衣,只有腰掛荷包、佩玉佩印之類的五顏六色,所以岑雪枝最初沒有看到他,看見了也沒能認出來。 “連秀,已經取字了?”岑雪枝看著那個少年,震驚不已,“字彩蝶?這……她是女扮男裝嗎?” 衛箴:“……人家本來就是男的。你好意思說他嗎?你比他更像女人吧?” 岑雪枝辯解道:“不是的,我一直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啊。十歲的孩子本來也不很容易區分男女吧?而且他取的名字也很像尋常家庭會給女孩用的字?!?/br> “因為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比較受溺愛,又長得秀氣,所以取這個名字?!毙l箴無奈道,“剛才文如諱介紹的時候你就應該注意到他了。這么不謹慎,出門不帶腦子,沒了我,你可怎么辦?” 岑雪枝也終于發覺,從衛箴來到他身邊起,他對周圍人的警惕性就低了很多。 “想見的人沒有,不想見到的人反而來了,”岑雪枝感嘆,“難道都十年了,竟然還沒有人發現連彩蝶是魏影從的幫兇?” “知道又能怎樣,誰有證據?”衛箴給岑雪枝也倒了一杯酒,“你就放寬了心順其自然吧,等等聽這次銷魂窟要賣什么,看看熱鬧算了?!?/br> 岑雪枝接過酒杯,并不想喝,嘲諷他:“你在三山剛見到我的時候不是還說你什么都知道嗎?現在越來越不行了,多說多錯?!?/br> 衛箴:“……” 他啞口無言——畢竟他根本就沒寫過現在這種劇情??! 但是面子還是要的,衛箴試圖強行扳回一城,指著右前方打岔道:“你看,那是誰?” 岑雪枝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見一男一女——一對般配仙侶。 之前一邁進這層時,岑雪枝就注意到了這一對中那個柳眉杏眼的美貌女子,因為她穿著一身白衣,外罩一件十分名貴的紫色鮫綃,流光溢彩,腰佩半塊珍貴紫玉,以及一支一看就是上品兵器的九節鞭。 這樣的貴客,穿著竟然不是魏、邊、段、連這四大世家的穿法,著實稀奇,讓人猜不透她是從哪來的。 而且那塊紫玉也讓岑雪枝覺得眼熟。 她的仙侶則是一身樸素的黑色緊身甲胄,腰上系著另外半塊紫玉,背對著岑雪枝。 這玉與這男人優美的身材讓岑雪枝越看越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 而此時拍賣很快就要開始,那男人終于轉過頭,露出了一張令整個賣場的女子都不禁叫絕的側臉,正對著岑雪枝—— 居然是溪北! ( 本書第一臉上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