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通君
此人絕不是文如諱! 那真正的文如諱又在哪里?岑雪枝想到了那天地窖里擁有一個風靈根的被害者。 “衛箴,”他回頭悄悄問道,“你知道文先生的靈根嗎?” “一風一水,怎么了?” 果然。 岑雪枝道:“文先生一定是遇害了,魏影從那天在常家的地窖里不知怎么處置了她,現在這個是假的!” 假的…… 衛箴立刻想出兩種可能: 一,此人是魏影從的人。魏影從手里有文如諱,想要一副易容成文如諱的面具輕而易舉; 二,此人是邊府里冒充魏影從的那只妖,又來冒充文如諱了。 “別怕,”衛箴快走兩步,與他換了個位置,將他與假文如諱隔開,“有我在,江琛也還在,就算是魏影從本人來了也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br> 岑雪枝稍稍放下心來,低頭看著和衛箴牽在一起的手。 前往鳳臺的一路上,魏家的三個人很少開口,只有江琛說的比較多。 “到二層了,這里是段家的地方,旁邊就是段宅,岑大夫,回來時你們可以從這里進去?!苯÷愤^走廊里的一處大門時為岑雪枝介紹,過了二層,又在另一處門前道,“三層便是魏宗主的私庫了,巴蛇現在就被關在這里?!?/br> 從進入二層起,樓梯就被修建在了木墻的內部,一扇窗戶都沒有,大小比整個一層驟縮了幾十倍,高度也低多了。 二層最低,只有普通的幾十層樓那么高,三層又高到了百丈,四層又低了下來,樓梯旋轉長度越來越短,道路也崎嶇得多,開始走起又陡又高的直線臺階——感覺整棟樓……歪了? 岑雪枝方向感不很好,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廣廈是神木建成的,怎么會歪呢? “這條路盡頭,就是鳳臺了?!苯「锌?,“我上次來,還是來聽連大夫彈琴?!?/br> “他彈了什么?”岑雪枝好奇地問。 “《平沙落雁》?!苯≌Z氣淡淡的,顯然是對連吞的琴技不很欣賞,“還是可以一聽的,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曲子,應該練了很久?!?/br> 岑雪枝奇怪:“他為什么不和你合奏《簫韶九成》?” “他不會彈?!苯〉?,“《簫韶九成》想用心弦來彈最難得到共鳴,不是誰都能聽到的?!?/br> 岑雪枝心里一驚:連吞說謊了!他怎么可能不會? 《簫韶》是上古時傳下來的仙樂,而仙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能記載歷史,于是這首曲子便只能靠代代親授留傳下來。 岑雪枝在白屋長大,自然是沒有聽過,所以這幾日是由連吞手把手教出來的,他也因此深知連吞對這首曲子有多熟悉。 這首曲子共有九章,傳說完整彈下來后能引起百鳥朝鳳的異象,所以連吞把每一章都拆開來教他練習,彈過很多遍,卻從沒有完整奏完過,也沒有告訴他為何不愿完整彈完,只說想要藏拙,不想引起事端。 “再者說……”江琛溫和笑道,“我也不是隨便為人配樂的?!?/br> 即使知道他是開玩笑,這吹捧還是吹到了岑雪枝心坎里去,腳下都輕飄飄了。 衛箴不滿地用表情提醒岑雪枝:要不是我牽著你,你都要飛起來了吧? 但岑雪枝沒有理解衛箴的意思,還天真地仰著頭,小聲問衛箴:“你說,真的會引來鳳凰嗎?” 岑雪枝怕自己是“真拙”,又不知道藏,會不會反被魏家人笑話? 衛箴認真想了想自己寫過的劇情,點頭道:“應該可以。蕭讓江琛吹,他左右逢源,不會有問題,琴要讓南門雪來彈,就沒問題。不知道你可不可以?!?/br> “阿雪?” 衛箴“嗯”了一聲,告訴他:“南門雪和江琛曾經合奏過,引來過鳳凰?!?/br> “可是玉郎君入世行醫時沒有上過不周山,”岑雪枝肯定道,“不周山山巔封死了,沒有夜歸人的允許,誰也上不去?!?/br> “應該是在江琛那次入世之前吧,那時候還沒有你,也還沒有夜歸人?!毙l箴說完,越想越覺得自己如今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不太靠譜,只是基于當初隨筆寫過的設定在說,又不確定地補充道,“不過也不一定,沒有親眼見過,誰也說不準是真是假,你放松了玩玩,引不來鳳凰說不定更好,不然為什么連吞不肯彈?” “唔……” 岑雪枝心道:他在寬慰我? 在岑雪枝與衛箴牽著手一路閑談后,終于快到頂層,衛箴也幾乎是在半抱著岑雪枝爬樓梯了…… “你這體力也太差了吧?”衛箴無奈地抱怨,“才爬了一天而已,好意思說自己是金丹修士嗎?” “我是醫修!”岑雪枝掙扎道,“連爬一天的樓梯,哪怕是普通修士也受不了啊,你看魏七姑娘?!?/br> 走到這里時,眾人的速度確實都放慢了,改為江琛走在最前,假文如諱次之,魏五公子與魏宗主再次之,隨后是岑雪枝與衛箴,魏七姑娘最后。 “廣廈這么高的樓,為什么不設計一條劍道?”岑雪枝問衛箴。 劍道,在仙界又稱御劍道,顧名思義,是建筑內專門給修士御劍騰空用的通道。 “修了,”衛箴敲了敲旁邊的一面墻,能聽出墻里面的回聲,“這面墻后面就是劍道,但是魏家認為在鳳臺求祥瑞是心誠則靈,所以要一步步走上去?!?/br> 岑雪枝睜大眼睛慢慢眨了眨,道:“他們真的信所謂的祥瑞?” “當然,不然魏宗主怎么會請你上來?”衛箴又開始為他解釋設定,“龍與鳳都是神獸,仙界已經多年沒有人達到過化神大成、渡劫成神了,所以神跡就顯得尤其重要?!?/br> 聽完這句,岑雪枝剛放下的心又緊張起來。 一行七人走到頂樓時,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正值黎明時分,一入鳳臺,終于得見陽光—— 鳳臺也是沒有窗的,能見光,是因為這里也沒有墻,四面都是木欄桿。 之前連吞提起鳳臺,岑雪枝還以為是一處供鳳停歇喝水的地方,最起碼要栽種梧桐樹,挪來山泉水,結果竟然設計的如同一個鳥籠! 漆黑的木椽很稀疏,卻不怎么透風,可見廣廈的木材確實是神木。 但是這籠子……難道不怕神跡怪罪? 江琛又適時道:“鳳臺是供人奏樂的,臺外有梧桐枝供鳳凰停息,寓意人在籠中,如池魚檻花,而神鳥在天,優游自適?!?/br> “人是這樣想,可鳳凰知道嗎?”岑雪枝疑惑,“它見了籠子,不會以為你們要捕捉它?” 岑雪枝身后的魏七姑娘嗤笑一聲。 魏宗主喝止她:“小七,不要對獻給神鳥的樂師不敬?!?/br> 魏七姑娘沒再多說,岑雪枝也明白了: 他們這是真的將神鳥當作了神,認為神知萬事,無處不在,殊不知本體是神獸的連吞其實早就入世,甚至拒絕為魏家彈奏《簫韶》,已然將這些人的面目看得一清二楚了。 魏家人對神鳥的事只字不提,只有江琛在認真為岑雪枝解釋:“傳說《簫韶》奏到第九章時,無所不知的神鳥會降臨人世,獎勵樂師三個問題的答案?!?/br> 岑雪枝勉強笑笑:“我會盡力?!?/br> 他將梅梢月取出,眾人皆是一驚。 “這張琴……”江琛居然是在場唯一一個認得出梅梢月的,問岑雪枝,“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看來連吞此前很少將梅梢月示人過。 岑雪枝含糊道:“因緣巧合,怎么了?” 江琛震驚過后,露出欣慰的表情說:“這世上唯‘緣分’二字,最難參透,梅梢月能跟了你,也算有福氣了?!?/br> “哪里哪里,”岑雪枝慚愧不已,“是我有福氣,才會遇見它?!?/br> “這琴就是梅梢月?”魏宗主聽說過這張琴,也對岑雪枝另眼相看了,急急催促他,“那趕快奏樂吧。仙琴配仙樂,這次或許當真能引來祥瑞?!?/br> 文如諱一揮衣袖,掀起一陣清風,將鳳臺上的塵土卷去。 岑雪枝在鳳臺上唯一一張桌前席地而坐,雙手擺在空空如也的琴池上,江琛立在他身后,取下腰間琴簫放在唇畔。 《簫韶》指法偏僻,九章各有千秋,對于剛學完岑雪枝來說,難度不可謂不大。 所以簫聲一起,立刻壓了琴聲一頭,連絲毫不通樂律的衛箴都聽出來了。 可沒什么見識的衛箴此刻心情仍然是激動的,全神貫注地看著岑雪枝撫琴的樣子。 岑雪枝率先撥弦的幾聲,聽起來平平無奇,只是他態度極其端正,在彈琴前焚香凈手,現在又眼簾低垂,全身心投入在樂曲中,待蕭聲帶著一陣風吹過,如墨長發輕輕飄動,更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儼然若謫仙。 但衛箴不敢多看,還要盯著假文如諱的動作。 假文如諱沒有看岑雪枝,而是和魏家三人一起看著江琛,且眼神中帶著一絲癡迷,同魏七姑娘一樣。 衛箴看玉郎君也是一表人材,簫聲吹得石破天驚,魏七姑娘會心悅他也是正常,只是文如諱或魏影從卻是不可能的,因為畢竟文如諱是個親手為別人點長明燈的人,魏影從又自視甚高,不可能會鐘情江琛,這個人難道是…… 一章奏完,岑雪枝額頭滾落一滴汗水,轉而彈起第二章。 《簫韶》九章足有一個時辰,韻律優美,不會讓人感到絲毫不耐,只有岑雪枝和衛箴兩個人覺得時間太長——彈琴的是覺得太累,另一個則是心疼彈琴的太累。 但不得不說,琴蕭合奏越久、越是引人入勝。 從第三章起,就有數種衛箴叫不出名的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第四章時在鳳臺外盤旋不去。 至五、六章時,鳳臺籠外短短的檐上已經落滿了鳥,有些體型較小的甚至飛進了鳳臺里。 直到第七章時,鳳臺外起了一陣狂風。 岑雪枝已入佳境,琴聲也早就跟上了蕭聲,和諧無比,束起的青絲被風吹亂些許,渾然不覺。 衛箴看著他這樣子,也慢慢靜下心來。 假文如諱一直沒有動作,仿佛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直到第八章起,窗外摸過一縷刺眼的紅色,才將目光從江琛的側臉上撕開。 魏宗主的激動之情難以言表,不敢出聲,一手握住魏五公子的手背,魏七姑娘看著江琛時的目光也是愈加崇拜。 第九章起時,神鳥終于現身。 長頸長喙長足,通體鮮紅如火,唯獨兩根尾羽長六丈有余,五色具備,流光溢彩。 它繞著鳳臺飛了兩圈,在第九章的最后一縷弦音落時,引吭長鳴一聲,終于驚醒了撫琴人。 “鳳……凰?” 岑雪枝呆呆地看向衛箴,后者回了他一個笑容,讓他有些害羞:在長輩面前這樣也就算了,怎么在衛箴這里自己也像個討要表揚的孩子似的? 鳳鳴響徹九霄,余音未盡時,魏家三人已經跪倒在地,并把衛箴和假文如諱也按頭跪下去…… 衛箴:“……” 神鳥驟然化作一團烈火,將熄時從火焰中走出一位一襲金線紅衣的美男子來,腰佩五彩羽毛,一雙金色鳳眸,凌空立在籠外,一個優雅的側身,步入籠中。 “江懷昱,岑雪枝,我可以回答你二人的三個問題,”神鳥開口,嗓音婉轉悠揚,卻莫名夾雜著一絲感傷,神色黯然,沖著魏家的三個人一拂袖,“你們三人可以先退下了?!?/br> 魏宗主只好帶兩個晚輩離開,臨走前看了江琛一眼。 江琛視而不見。 “可以問了?!鄙聒B道。 江琛以眼神詢問岑雪枝,岑雪枝忙道:“玉郎君先請問?!?/br>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江琛略微思考片刻,問了一個岑雪枝怎么也想不到、并認為極其無趣的問題,“天有多高?” “天有多高?!毙l箴在岑雪枝耳畔小聲透劇,“神鳥說:‘無邊?!?/br> 神鳥抬起右手,一只鳥兒落在他潔白的手指上,似是在“嘰嘰喳喳”說些什么。 岑雪枝問:“第二個問題呢?” “南門雪問:海有多深。答案是:無底?!毙l箴道,“江琛再問:生有多長。答案是:無盡?!?/br> 可衛箴話音剛落,神鳥便答道:“九千八百三十七萬八千九百六十七丈高?!?/br> 除文如諱外,三人都吃了一驚。 “我知道了,”岑雪枝低聲同衛箴道,“一定是因為《社稷圖》?!?/br> 圖中天地有限,自然能數得清楚。 “不可能,”衛箴下意識否決了,“《社稷圖》再大,也不可能有這么大,他說的一定是真實世界?!?/br> 已經在圖中穿越了沙漠、攀爬過廣廈,還有什么不可能的?岑雪枝不以為然。 “岑大夫,”江琛提醒道,“輪到你了?!?/br> 岑雪枝看著衛箴挑眉:你有什么想問的? 衛箴湊到他耳邊說了兩句。 “你確定?”岑雪枝眉頭挑得更高了。 “確定?!?/br> 岑雪枝轉而問神鳥道:“天有多高?” 江琛不解:“岑大夫,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了?!?/br> 神鳥抬起右手,又一只鳥兒飛落在他指尖,說了什么,他便開口道:“九千八百三十七萬八千九百六十六丈高?!?/br> 這回連假文如諱都詫異了。 “天在降低?”江琛奇道,“這是為何?” 神鳥搖頭,頹然答道:“不知,你可以再換一個問題?!?/br> 江琛看向岑雪枝,讓他問,岑雪枝卻因前兩個撲朔迷離的問題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露出些許萎靡神色,感嘆道:“這天再低,于我也太高,人間再小,于我也太大,只是天地之大,何處是家?” 神鳥不知想到了什么,失神了一瞬,緊閉雙眼,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搖頭答他:“我也不知,你可以再換一個問題?!?/br> 他這出人意料的反應反而把岑雪枝拉回了現實,岑雪枝便也不與江琛謙讓了,急匆匆問道:“神鳥,真正的文如諱文先生何在,你可知?” 江琛驚懼地向假文如諱看去,舉起手中玉蕭:“什么?” 假文如諱卻比他先一步動手,右手持崢嶸筆,點向江琛。 衛箴的枷鎖應聲而動,岑雪枝也將君子劍出鞘,卻都被那支妙筆憑空一抹,攔在了一片墨跡之外! 江琛的蕭更是被她一筆抹沒了! “你是誰?!”江琛拔劍喝道。 衛箴怕也失了武器,連忙將枷鎖收回,放在身后,讓鎖鏈一端纏上岑雪枝的腰,準備隨時逃命用。 “玉郎君……”假文如諱的身形化作一個兼具男女特征、前凸后翹、非男非女的妖怪,開口時音色沙啞魅惑,像個男人,道,“終于能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可惜我卻沒有名字。為了讓你記住,我特意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做‘靈通君’。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怎么樣,是不是同你十分般配?” 靈通君容貌艷麗,銀發黑眸,額上長著一只玲瓏的灰色獨角,角向上彎起,中間一條白線。 “犀牛精?”岑雪枝問衛箴。 “畫中精怪,”衛箴否定了,“畫里成精的東西,沒有實體?!?/br> “什么???”江琛在一旁聽得當真困惑。 靈通君邁著妖嬈貓步走到神鳥身邊,抬手輕輕一覽,將毫不抵抗的神鳥攬進了自己懷中,讓他靠著自己肩膀,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問他:“你知道嗎?文如諱在哪里,敢說嗎?” 神鳥閉上眼睛,滿臉悲涼,終是答道:“不敢?!?/br> “有什么不敢的?膽小鬼?!膘`通君一把將他推倒在地,同江琛道,“文如諱前幾日晚間在采買曼陀羅花時又撞見了魏影從,已經被魏影從卷去焚爐了。我勸你現在不要急著去冒這個險救她,反正她一時半會不會有性命之憂,不如以后再另尋機會吧?!?/br> 江琛滿頭霧水:“你不是魏影從的人?” “呵,”靈通君笑了,“怎么可能,我都不認識魏影從?!?/br> “那你現在是要做什么?”岑雪枝關切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垂淚的神鳥,“你要對神鳥怎樣?” “哎……”靈通君無奈地抬起筆,沖著岑雪枝與衛箴的方向畫了一個圈,悠悠地說,“我也不想出手的,可是時限快到了,我得來送你們一程,省得你們再走彎路啊?!?/br> 時限?什么時限? 與衛箴對視的一眼中,岑雪枝猛然想通:是《社稷圖》的時限! 想到此時,靈通君的圈已畫完,岑雪枝腳下一空,向下墜去,眼前的一切驟然化作一團墨色,除了身邊用鎖鏈卷著他、同他一同下墜的衛箴以外,再無其他。 ( 之前說過《社稷圖》有三個主人,第一個是文如諱,第三個是靈通君,第二個是個已經出場過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