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為何如此?我只是看錯了一個人,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已經舍棄他了。 “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還很小,他來我家做客,教我唱歌還給我彈琴。那個時候我很寂寞很難過,因為他陪著我所以好了很多。那時候我覺得,他真是個溫柔的人?!蔽逸p聲說。 “哇,青梅竹馬??!” “不是的,那次之后我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他?!蔽倚π?,看著莫瀾的眼睛。 “可是我總是在獨自發呆的時候想起他。他對我來說不僅是一個溫柔的人,更是一個遙遠的世間。我總是在想他會做什么事情,看到什么風景,那些我一輩子也不能做不能看到的東西,我希望他都能做到并且看見。他就像是我在世界上臆想出的另一個我,這種聯系的存在安慰了我的孤單?!?/br> “我按照他教我的那樣活下去,他是我在孤寂漫長的日子里唯一的自由夢想?!?/br> 我聽見我的聲音是溫柔的,原來我也會有這么溫柔的語氣,原來我也可以說出這樣的話。莫瀾看著我,眸光閃爍竟是有點濕潤,她伸出手來將我抱住,安撫道:“這些年戰亂不斷,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你一定很想念他?!?/br>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地點點頭。 “沒關系的,現在都好了。你這不是和葉老板重逢了嗎,如愿以償地嫁給了他,要高興一點?!彼呐奈业暮蟊?。 我輕聲笑起來。 這才是最讓人難過的事情,他不再是我想念的那個人了。 其實這么多年我也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阿夭多半只是我的幻想,所以我并不期望重逢,重逢之后我也不應該責怪他,我應該把他從我的心里丟掉,無論是現在的他還是過去的他。 我知道得很清楚。 只是我用十四年記住他,該用多少年忘記他呢。 心動 暮云下雪了,這是暮云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漫無邊際的雪從空中落下來,明亮得仿佛要融化世間所有黑暗的角落。我披著披風倚在門口,下人們早就包好了衣服,只待雪小一點就回家。 莫瀾問我葉思臣去了哪里,我說他去和別人談生意,就在萬香樓。莫瀾便慫恿我去送傘,她說葉思臣出門不帶小廝肯定沒有帶傘,若我去接他他一定很開心。而且她還自作主張地把我的仆人們都遣回去了,說我這從頭到腳都換了新衣服新首飾還遮著面,不帶仆人葉思臣一定認不出來我,讓我去給他一個驚喜。 我就這樣帶著兩把傘被莫瀾推出了門,裹著披風在雪中慢慢地走著。萬香樓離楊府并不遠,我很快就走到了萬香樓下,仰頭看去便從二樓半開的窗戶里看到了姬玉的側臉。 我站在雪里看著他,他微笑著不知和別人說著什么。 笑起來很溫暖。 我轉過頭收了傘走到旁邊商鋪的屋檐下,一邊避雪一邊等他。 南方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變成一片濕淋淋的冰碴,商鋪前面有個餛飩攤子,每次攤主開鍋的時候熱氣蒸騰迷人視線,熱氣飄到屋檐上,屋檐就開始淅淅瀝瀝地往下落水珠。 不知什么時候,姬玉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 他背著手淡定閑適地從萬香樓里走出來,雪落在他的發間眉梢,倒像是漸漸斑白了雙鬢。他從餛飩攤前走過的時候仍是目不斜視,我想他果然不會認出我,便拍拍身上的落雪拿起傘,再抬眸的時候卻看見他在看我。 我們目光相交的時候他笑起來,穿過人流和餛飩攤蒸騰的霧氣,不慌不忙地走過來,站在我的屋檐下面。他眼睫上還有要化不化的雪花,濕潤地彎起來,他說道:“九九?!?/br> 他喊我的名字,他認出我了。 我換了新做的衣服,發型發飾也都是新的,拿著最尋常的傘還蒙著面,他是怎么認出我的? 我表面平靜地點點頭,心里卻是一片茫然。 他低眸看著我手里的傘。 “你來接我?” 我把收拾好的傘遞給他,輕聲說道:“給你?!?/br> “多謝九九?!?/br> 他接過那把傘便撐開,還不等我也撐開傘就把我拉進了雪里,一片藍色的傘頂出現在我頭上,他拉著我的手說:“讓我為夫人撐傘吧?!?/br> 我靠著他,他的手很暖和?;蛟S是察覺到我的手很涼,他把我的手揣進了他寬松的袖口里,觸手所及他手臂上的皮膚,一片溫熱。 “你可以兩只都放進來?!彼麧M不在意地說。 我點點頭,沒有客氣地把另一只手也塞進了他的袖口。他笑笑攬住了我的肩膀,傘剛剛好把我們兩個人遮住。 好溫暖。 我沒有看他,只是貼著他和他一起往前走。被風吹得麻木的手慢慢恢復了知覺,心里的茫然卻越來越大,就像是不斷堆積又不斷融化的落雪。 我不應該在回憶起我曾多么珍愛他之后的這個時刻看見他。 他不應該認出我,我這樣平凡的湮滅在眾人里的人,他不應該因為一個眼神認出我。 我不可以貪戀這種虛假的溫暖。 他不是阿夭,他的痛苦和我無關。他的溫柔是假的,他說愛我也是假的,我戳穿所有溫情的時刻,我揭發他所有的假意。 我不相信他,不沉迷于他。 心機深沉,自私,冷漠,玩弄人心,要怎么去愛這樣的人?像鹿為獵人獻上脖頸,蚌為商人捧出珍珠,這么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地愛他? 若我有半分清醒,就應該知道我不能愛上他。 “九九今天怎么會想到要接我?” 他的聲音似乎從遠方飄渺而來,淌過我思緒的亂流抵達腦海。我看向他,他偏過頭來,笑意盈盈。 “……楊夫人讓我來接你的?!?/br> 姬玉眨眨眼,了然道:“你的新裝很好看?!?/br> 我點點頭。 “你最喜歡天青色,這次沒有做天青色的衣服嗎?” “沒有,都是楊夫人挑的我插不上話?!?/br> 我慢慢從茫然中找回一絲理智,順暢地答道。他低低地笑起來,說:“你也有插不上話的時候啊。我時常懷疑,你只在我面前有脾氣?!?/br> “我有么?” “你以讓我下不來臺為樂趣?!?/br> 我默然無語。 他攔著我的肩膀,我們踩著落雪慢慢地在人流中前進,天色漸漸暗下去,華燈初上。 “有件事情,我還是想和你說明白?!?/br> 姬玉低頭看向我,氣氛變得鄭重起來,他以非常認真的口吻說道:“你終于猜錯了一次。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寵物,玩意兒。我覺得你與我是勢均力敵,棋逢對手?!?/br> 我轉過頭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眼睛彎彎地笑起來,眸子中搖晃著的雪光如同一壇塵封多年被開啟的琥珀色花雕酒,看一眼便醉人。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應該能看得出來,我沒有說謊?!?/br> 他這樣說話,便有了宋長均口中那個恣意放浪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 我終于嘆息一聲,仿佛卸了全身的力氣和戒備,心中急促的告誡聲慢慢消失不見,我以為已經沉沒的船重新浮上水面。 我點點頭:“好吧,我信?!?/br> 我記了他十四年,我還沒來得及忘記他。 他所有的虛假和險惡我都知道。 可我還是心動了。 毫無頭緒,無可奈何。 我接姬玉回家,路上還捎回了一個無處可去的孩子。 他坐在衙門前的臺階上,縮著脖子在雪地里瑟瑟發抖。我們經過他身邊,姬玉破天荒地去詢問他的情況。 那孩子名叫秦禹,十二歲。父親是游醫,他跟隨父親來到暮云行醫父親卻惹上了人命官司。 他睜著一雙無害的眼睛,泫然欲泣道:“那位老伯吃了我爹開的藥,明明就有好轉了,不知怎的昨夜猝然病死了。老伯的兒子非說我爹的藥方有問題,是我爹害死了老伯。如今我爹被捉拿入獄,我……我不知該去哪里?!?/br> “我爹是很好的大夫,他絕不會害死人的!先生您……您信我……”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相信他爹的話,全然忘記了我們信不信他并沒有什么用。 姬玉道:“你爹并未定罪,之后還會提審。這位衙門的有司是個明辨是非的人,若事實真如你所說必定能還你爹清白?!?/br> 待這孩子哭泣漸止,姬玉便說先把他帶回府里住著,等他父親的事情有了著落再說。于是我們就一邊一個牽著秦禹的手,把他領回了葉府中。 秦禹生得俊雅秀氣,識文斷字卻總是用怯生生的目光看著別人,十分惹人憐愛。府里的老人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方媽一口一個寶貝,叫得秦禹臉紅成熟透的蘋果。 府里暫時沒有需要他做的事情,我便叫他負責養貓。那只姬玉曾說要取名“阿止”的貍花貓,如今它的名字叫做“小玉”,名字依然是姬玉起的。 府里就時常響起秦禹“小玉!小玉!”的呼喚聲,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看向姬玉,而姬玉則會露出狡黠的笑容。 仿佛在說,你不是不愿意當玩意兒?那我來當好了。 這個人,有時候我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 昌義伯夫人宴席的那天,我便帶了方媽和秦禹一起赴宴。莫瀾穿了件水紅色繡團云紋的衣裳,難得地盤了繁復的發髻,插了許多金銀發飾。她原本就是好看的,這么一打扮簡直是光彩照人。 我去楊府與莫瀾會合,看著楊即站在莫瀾身邊,眼睛一刻都離不開莫瀾,像是看呆了。 我對身邊送我來楊府的姬玉說道:“楊夫人真是美麗,我差點沒認出來?!?/br> 姬玉低下頭來,對我附耳道:“我覺得我夫人更美。那天你去接我,我也差點沒認出來?!?/br> 我啞然,他笑著摸摸我的頭發。 “九九,你要相信,沒人比得上你。你說是不是,秦禹?”他回頭問身后的小少年,秦禹立刻點頭如搗蒜。 我但笑不語,挽過走來的莫瀾的胳膊,同他和楊即告別。莫瀾與我上了馬車,朝昌義伯府駛去。 昌義伯府是暮云占地最大最闊氣的宅邸,張燈結彩布置得十分華麗。馬車一輛輛地到府門口停下,華貴的婦人們身姿婀娜地步入門中,門口的小廝便一聲聲喊著某某府夫人到,我們下馬車的時候小廝喊出“將軍府夫人到”,無數婦人停下腳步望過來,莫瀾一眼也不看她們只管拉著我,笑著對那小廝說:“我的義妹葉府夫人也來了,可別漏報了?!?/br> 然后便只和我說說笑笑,相攜入府。 這個下馬威給的很足。 這場宴席里莫瀾的地位僅次于昌義伯夫人,原本安排在主賓之位,而我自然是最最偏遠的席位。莫瀾卻說她的位置太悶了要坐在我旁邊,管家一合計,在莫瀾的主賓之位里加了個席位,我就這么和莫瀾一起坐在了主賓之位上。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莫瀾得意的笑容,我們終于落座,宴席還未開始陸陸續續有人進來,許多平日里熟絡的夫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十分熱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不期然出現了宋長均的身影。他很快速地走過去又折返回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繼而笑著招招手。我也笑著對他點點頭,他也知道這不是他能出席的場合,便從門邊走過去了。 這段時間我偶爾會遇見他,或者是在聽說書或者是在散步,看起來頗為悠閑。長均受天子資助編史冊,在這個層面上昌義伯是不會對他怎么樣的,所以宋長均覺得呂姝已經答應放他走,只要等昌義伯氣消他便可離去。 對于他天真的想法我一時無言以對。宋長均在男女之事上一向遲鈍至極,對女子的心思可謂是一竅不通,當真以為女子說的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呂姝說愿意放他走就是真的愿意放他走。 至于我們身上傳出的流言,他自然渾然不覺。原本齊國民風較為開放,他又全當我是meimei,舉止親近卻止于兄妹之間,按齊國的風俗是絕不逾矩的。只是在這民風保守的吳國,怕是免不了別人的閑話。 而我和他的親近自然有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說給關心之人聽。 我淡笑著轉過頭來,卻看見一個美麗嬌柔的少女來到我和莫瀾席前,她應該還未出嫁故而沒有蒙面,行了一套規整的禮,抬眸笑道:“小女呂姝,見過楊夫人,葉夫人?!?/br> 她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