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他從年少時就是這樣,因此不知挨了太史令大人多少罵。 我走到他旁邊的座位坐下,他回過神來看到我然后不由地笑起來給我倒茶。 上次我們相見的時候有許多外人在場,這次桌上就我們二人說話就方便了許多。他悄聲問了許多關于我近況的問題,我一一回答過去,他聽完放心了很多,笑道:“你夫君不知道你的身份也是好事,你這樣如尋常百姓般和和睦睦地過日子,看著很幸福?!?/br> 宋長均還是一樣,同我說話總是長輩的口氣。他確然是我見過最接近“君子”這個定義的人,卻因為太過真誠不適合官場。在齊國故人里,遇見他是最好的,作為史官他并不沉溺于滅國之痛,也不會拉著我追懷。 臺上說書先生姬玉的故事已經快要說到結尾,我問他道:“上次看你笑這些戲說荒誕,怎么還過來聽?” 宋長均看了看說書先生,壓低聲說:“確實離譜,不過可以提供一些考證的思路?!?/br> “你不是認識姬玉么,你自己去問他就是了?!?/br> “哈哈哈哈,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像姬玉這樣的人是一定會寫入史家筆冊的,總有一天我得去拜訪他為他寫傳?!彼伍L均感慨道。 我低眸笑笑喝了一口茶,宋長均卻仿佛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起來。 “這些戲說的故事情節倒還好,就是人物差太大了。我但凡聽人說起來姬玉,都是說他從小到大君子如玉溫文爾雅有禮有節,這些年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你知不知道十三四歲的姬玉是什么樣的人?” 我舉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頓。 我不知道,其實這一路以來我有很多機會知道,可我也不想知道。 這個人從前如何,后來如何,為何而轉變與我何干?我曾經喜歡的阿夭死了,便如瓷器碎了就再也粘回不去,既然不可能變回去,那它是怎么碎的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宋長均渾然不覺,在我出聲之前說道:“那時候他可真是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我一直以為他會做個樂師。你沒有聽過姬玉的琴曲,我敢說他是這九州上下百年里最好的樂師?!?/br> 這九州上下百年里最好的樂師。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說我不想聽下去,話到嘴邊卻只是一句:“是么?” “姬玉公子是周天子的嫡次子,王后殿下三十歲才生下他,哥哥比他大十歲jiejie比他大七歲,自小就受哥哥jiejie母后寵愛,天子極繁忙還親自教導他??杉в駱O為叛逆,十歲后就不肯再受天子訓導。他自稱此生摯愛第一是琴第二是劍,沉迷音樂終日混跡在樂師中,還瞞著父母兄姐同使團一起去往別國收集曲譜,但誰也拿他沒辦法?!?/br> 宋長均的話頭停了一瞬,不無惋惜地感慨道:“周講究禮儀,樂曲也都是黃鐘大呂最為端方雅正,偏偏姬玉做的曲子都輕靈激越,因而格格不入。我當時陪三殿下去洛邑接受天子授禮住在王宮里,各國公子們都說姬玉的曲子不夠穩重難登大雅之堂,但是又各個背地里抄錄他的曲子偷偷讓自己的樂師演奏。姬玉的曲子都指法復雜技巧繁多,即便是經驗豐富的樂師也容易彈錯,更別說彈出韻味。也只有姬玉這樣的天才從不出錯,彈得如同天籟?!?/br> “哈哈哈,說起來那時候姬玉被別國的公子們嘲笑與樂師為伍,姬玉把他們挨個駁得無話可說羞憤欲死,那可真是肆意囂張目無下塵啊。雖然我早知他口才過人,卻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說客。說客也很好……只是可惜那樣的音樂,再也不會有了?!?/br> 我想起阿夭彈琴的樣子,十分理解宋長均語氣里的惋惜。他那么喜歡音樂,本該成為一個樂師的。 宋長均零零碎碎說起姬玉的故事,他的琴他的劍,寵愛他的兄長jiejie母親,和他情同手足的顧家兄弟,他青梅竹馬的表妹辛然。在宋長均說的故事里,姬玉似乎是這天下最幸福的人,地位尊貴且責任都被他哥哥擔著,在喜歡的事情上極有天賦,又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我曾經很羨慕他?!彼伍L均撐著下巴喟嘆道。 “現在不羨慕了嗎?” “現在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但是他卻放棄了音樂。我不知道到底發生過什么,但是他在乎的人除了遠嫁衛國的辛然之外,現在只有顧零還活著了。這些年他應該很痛苦吧?!?/br> “痛苦?” “以前他就跟我說過,歷史是史官寫的,但是史官又能看到多少真實呢?真實背后還有真實,正所謂慧極必傷,姬玉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其實并不好過。他像可以忍痛放棄愛若生命的音樂,大約是因為被更大的痛苦所折磨?!?/br> 我們之間的對話一時間陷入停滯,宋長均終于遲緩地察覺到我的安靜,他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問道:“九九,你怎么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在他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長均哥哥,你真是溫柔?!?/br> 宋長均果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對他招招手,他便湊近我,我對他附耳道:“按你所說這說書先生真是胡編亂造,你卻不戳穿他,確然是太溫柔了?!?/br> 宋長均愣了愣,然后噗嗤一聲笑出來。他用袖子掩著嘴說著可別讓這說書先生聽見了,一邊笑得沒了眼睛。 我看著不遠處昌義伯的家仆憤怒的眼神,也笑著喝了口茶。第一次要自己做靶子,真是有點不習慣。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姬玉痛苦,也有些不習慣。 動搖 在絕大多數時候,姬玉身上沒有半點痛苦的痕跡。他仿佛是靠著天資過人順風順水一路至此的貴公子,永遠風度翩翩,優雅聰慧,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毫不愧疚地給他們施加痛苦。 他看起來像是個沒有良心,也并不會痛的人。 我這么想著,突然意識到墨瀟也是這么說我的。自從母親死后誰也不能再讓我痛了,那么姬玉也是如此么? 是從誰的死亡開始的呢?他的jiejie,兄長,母親,還是被他親手害死的顧漆? 此時此刻他正在我身側,穿著一身竹青色的深衣,左手扶著衣袖右手夾一片貢rou放到我的碗里,低聲對我說:“有點涼,慢慢吃?!?/br> 主位上的莫瀾瞧了一眼,便對身側的楊即說:“你看看人家葉老板多體貼,你多學學?!?/br> 楊即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搖搖頭道:“……夫人?!?/br> 那尾音拖長的夫人兩字有些討饒的意味,莫瀾嘖嘖感嘆了兩下,眼里的笑意卻遮掩不住。 在我們來到暮云兩個月之后,楊即也回到了暮云。 他回到暮云的消息傳來時莫瀾正好在和我學習廚藝,她聽到管家說的話立刻開心得跳起來,一邊說著怎么這么快啊一邊沖了出去,連圍裙都忘了解。我跟著走到前廳的時候,就看到她一路跑去撲在楊即的懷里,沖力之大楊即這樣孔武有力的人都一個趔趄。 楊即比莫瀾高一個頭,她正正好抱他個滿懷。他還沒有脫盔甲,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一邊抬起手抱住她一邊紅了臉,小聲說:“夫人,夫人,這是前廳呢?!?/br> 莫瀾從他懷里揚起臉來,紅著眼睛一把把他推開,推得楊即又一個趔趄。 “誰稀的抱你,你還知道回來!” 說話間他們的一雙兒女也被嬤嬤帶來了,楊即正無錯地哄莫瀾,看到孩子們來了便接過嬤嬤懷里的小兒子,一面蹲下來把大女兒也摟住,好像一時之間除了笑不知道要說什么。 我站在門邊看著這一對夫妻,突然想起了我的父皇母后,我見過這世上許許多多王公貴族的婚姻。 這世上有用利益維系的涼薄感情,如同父皇母后;也有人是熱誠地愛著與被愛,如同他們和南懷君夫婦。 能夠在愛里生活,真是令人羨慕啊。 姬玉收回了手,笑著對莫瀾說:“楊夫人莫要調侃葉某了?!?/br> 莫瀾笑起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到她的旁邊坐下,說是要和我說體己話讓姬玉回避。姬玉從善如流地開始和楊即聊天,楊即并不善于言辭幸而姬玉是個出色的談話者,知道如何引導話題既不跳脫又不尷尬,楊即聊著聊著神色就放松了許多。 他們聊起今年稻米的收成情況,姬玉說起樊國的水災導致稻谷損失慘重,然后十分自然地說起自己在趙國收米的時候發現米都被樊國人買走了。 “來的一路上聽說樊國也要出兵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雖然說樊國國庫殷實,但是這災年糧草如何解決?”姬玉微微皺眉,像是真的不解。 莫瀾插話道:“還不是姬玉公子,天下第一說客出馬哪有說不動的人?!?/br> 楊即瞥了莫瀾一眼:“他是你夫君的敵人?!?/br> “我說的是實話啊,不過他既然是你的敵人,我自然希望你活他死?!蹦獮憹M不在乎地回應道。 姬玉但笑不語。 楊即想了想便轉過頭來問姬玉:“你剛剛說,樊國在買趙國的米?” “也沒有以樊國的名義,都是些來自樊國的米商散戶,只是來了一批又一批收了不少。我們這些人都沒什么可收了?!奔в裥π?。 “當地官員沒管?” “也是奇怪,雖說今年是趙國的豐收年,但以往總要保存大量糧食在糧倉里。今年存進糧倉的米比以往少了很多,大部分都在市場上販售。樊國的米商收米的價格也并不高,卻總能買到最好的米,簡直像是專門給他們運送稻米似的?!奔в褫p描淡寫地說著,楊即卻皺起了眉頭。 樊國在趙國大量收米,趙國不可能一點兒消息也不知道,卻縱容他們獲得緊缺的糧草。有風聲說姬玉公子將瓦解吳趙同盟,此時趙國對敵人如此善良,不能不讓人懷疑是示好的信號。 姬玉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對上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他說的話大約是半真半假,若是楊即去查應該能查到樊國買米一事屬實,但是個中緣由和趙國上層是否知悉卻值得推敲,而這部分恰恰是最難得知的。 姬玉能把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仔細,該是擁有一張如何龐大的情報網絡呢?就像是暮云城里的韓伯,想來別的國家別的城池里也有許多他的人,除了葉思臣他還有許多的身份。 這么可怕的人,居然會說我可怕。 “妹子?妹子!” 我回過神來,看著身邊的莫瀾,她悄聲跟我說:“過幾天臘八節,昌義伯夫人設了個宴會,邀請各府女眷參加,你跟我一起去?!?/br> 昌義伯夫人的宴會應該是這暮云最高規格的女眷宴會了,我自然沒有收到邀請。 “我并未收到帖子,應當不能……” “怕什么啊,你就跟著我,我看誰敢說什么?”莫瀾頗有些憤憤不平,看了一眼對面的姬玉,對我小聲道:“最近有些不長腦子的人嚼舌根,說你和宋長均交往過于親密,還有不少難聽的猜測。我派人查了查,那都是昌義伯府里傳出來的,我呸,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姐非賴著宋先生不讓他走,現在居然誣陷起你來了?這次你就跟我去,敢欺負你也不看看我!” 我含笑看著她,安撫道:“我只是商人之妻,是jiejie看得起我認我做meimei。其實我并無所長,怕是去了給jiejie丟臉?!?/br> 莫瀾詫異道:“妹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這暮云城里能與我意氣相投的也就只有你了。你看看其他那些夫人姑娘,柔柔弱弱一驚一乍的,你這淡然沉靜的氣質強過她們太多?!?/br> 她臉上還有憤怒的神色,一番話不假思索地說出來,還氣不過得喝了一杯酒。 我看著她半天,道:“夫人為何這么喜歡我呢?” 這話把莫瀾問得愣住了,她摸摸頭發,想了一會兒。 “就是和你做朋友暢快啊,我也知道自己脾氣暴躁沒多少人受得了。每次生氣的時候看到你這么冷靜的樣子,不知怎么的就不氣了。而且我看得出你也不是明明討厭我又假裝喜歡的阿諛奉承之輩,怎么會不喜歡你呢?”莫瀾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擺擺手說:“看看你這話問的,像是從沒人喜歡你似的?!?/br> 我微微一笑然后點點頭:“好啊,那我去?!?/br> 我答應之后莫瀾立刻開始張羅去參加宴會的事情,她帶我去錦繡軒給我們做了好幾身衣服,包括常服和正式場合的禮服,挑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眼下最時興的花紋,大有要艷壓群芳的氣勢。 看著莫瀾挑出來的那些布料,我不禁想起在齊王宮時我為數不多那幾件禮服。我容貌寡淡撐不起來華麗的衣服,還不如素凈的衣服來得好看。莫瀾挑選的時候我完全插不上話,只能慶幸最后我們都要以白紗遮面,臉撐不起來也看不見。 我聽說莫瀾一貫不喜歡女眷們的聚會宴席,多半是能推脫就推脫的,如今卻為了給我出氣這樣大張旗鼓地準備。 這件事的發展雖然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然覺得感激。 錦繡軒的師傅把衣服送到府上的時候,莫瀾還要我當場換了給她瞧瞧,有什么要改的當場就讓師傅改了。 我穿著件淡粉色繡金色荷花的深衣,舉著胳膊在莫瀾面前轉了兩圈,莫瀾撐著腦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感嘆道:“還是這件淺色的最好看,你回去在葉老板面前轉兩圈我保準他迷了眼睛?!?/br> 我放下胳膊,淺淺地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 莫瀾一邊剝核桃一邊說:“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說什么你喜歡宋長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喜歡葉老板?!?/br>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喜歡葉老板。 咔噠。 “啊?!蔽逸p聲叫道,莫瀾看過來,趕緊拿手帕把我的指頭包起來:“你想什么呢,這可是紙皮核桃一捏就碎了,你還能把手指弄破?!?/br> 我接過她的手帕把手指一層層包起來,輕笑著說:“剛剛愣神了?!?/br> 莫瀾打量了我一會兒,笑道:“不好意思啦?哎呀你喜歡葉老板怎么了,你們是夫妻啊沒什么好害羞的?!?/br> “……是啊?!?/br> “妹子你平時沉靜得很,無論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只有提到葉老板的時候才會有情緒起伏。我有時候覺得你什么都不在意,只有一個葉老板放在心里?!?/br> “是么?!?/br> 莫瀾說著說著就來了興致,她喊下人再多上些果籃來,問我道:“妹子,你和葉老板是怎么遇上的???” 我看著她一派真誠的笑臉,低了目光落到桌上的白瓷瓶子上。白瓷瓶子上映出我的樣子,映出那一雙漆黑的眼睛。那雙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海,某個久遠陳舊的船掙脫了錨飄過來,搖搖晃晃的裝著滿船的東西,滿船我想要丟掉,放棄,遺忘的東西,它就是要活生生地開到我面前來。 開到我面前來,好讓我明白,我這輩子都不能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