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獄
天還未蒙蒙亮,常歌霎時驚醒。 沒有噩夢,沒有響動,就連他自己也想不通緣何陡然醒來。 他朝著門外大喊了幾聲如歌,卻不見人影。無奈,他只好自行起了。起床更衣之時,不知為何,他的手毫不遲疑便選了耀目的紅。 他穿戴整齊,還特地在束帶外裝上了精致的革帶。拾掇完畢,常歌站在庭院山泉旁邊,舀水洗臉。 清澈的泉水自指縫中須臾穿過,常歌抹了抹面上的水珠,透過層層水氣,看到了張知隱。 ****** 卜醒總是起的很早,每日晨曦時分,都迎著日出的第一縷光,細心地擦著自己的天古槍[1]。 長生[2]此前總說,是因為他精神頭太足,故而睡不著。只有卜醒自己明了,不過是殺戮太重,生怕舊人入夢,才惶惶而眠、及早晨起,以便盡早擺脫令人心悸的夢。 長生收留他時,他已然是殺人重犯。 他以手撫過槍頭飾著的紅纓穗,用布巾沿著竹節狀的槍身向上擦拭,謹慎而小心地抹去槍頭的塵。此槍淬鋼而成,槍頭宛如纖長蘆葉形狀。有時候,卜醒覺得他同這把天古槍一般,像一把狹長的匕首,不為其它,只為一舉破開敵軍的腹地。 他擦得出神,不經意卻刺破了指尖。 “醉靈?!?/br> 有人喚他。 卜醒抬頭,只看到風云黯色之中,一絲冷白曉光垂于天際。寒天里亮的晚,庭院中仍是一片厚重的黑。長生掌燈而來,單薄的宛如東風吹落的風竹。 “我聽著響動,猜想你又睡不著了?!?/br> 曾經的益州世子劉致說著,將這盞弱而暖的燭火落于卜醒身側的矮幾上。燈火的暖緩和了冬日的寒。 卜醒未接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建平去了新太守,貪狼應當回了。你可見到?” 長生點了點頭:“昨日來過。憤而離去?!?/br> 卜醒抬頭看了他一眼,未問為何。 貪狼在他身邊許久,早已熏陶了滿腔熱血。而昨日貪狼不知因由,陡然見著如此見素抱樸的世子,不解又憤怒。他從長生那里出來之后,又到卜醒這邊倒了好一陣苦水。 貪狼遇著世子時,他已是統領全局、協調四方的模樣,他不懂曾經的世子。卜醒只拍了拍貪狼的肩膀,由著他發泄不解,卻什么都沒解釋。 卜醒看著孤燈的燭光,想起了初遇時有些怯怯地、想要張揚表現的長生。他兀自說:“你走之后,朝堂有異?!?/br> 長生坦然道:“我已是庶人,與我無關?!?/br> “與常歌有關?!?/br> 卜醒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我未敢告知他。仲廉說蔣達平獻了帛書,順著帛書指引,可尋到常歌的秘密?!?/br> 長生并不訝異:“達平居然還在糾結建威大將軍是不是‘常歌’一事?” 卜醒嘆了口氣:“何止。非常執著。不過……讓我最為憂心的一點是,這幾日破軍不在主公身邊?!?/br> 長生眉心一動:“他去尋了帛書?” “這是我們才回,消息知道的晚。據說回之前已去了幾日了,就在大破武陵之前去的?!?/br> 長生問道:“好好的,緣何去武陵?武陵同常歌有何關聯?” 卜醒搖了搖頭:“不知。你不在后,我消息閉塞許多?!?/br> “武陵……武陵……”長生不住在快速回憶思索,他自語道:“我們認識的人中,誰同武陵有關聯?” 花重樓的記憶忽然在繁亂復雜的思緒中亮起,長生想起了一人。他問道:“是不是常歌的那位山河先生?他的胞兄?” 卜醒頗為驚恐地看了長生一眼:“怎么可能是胞兄?!?/br> 長生道:“常歌告訴我的?!?/br> 卜醒心驚rou跳:“他們是兄弟?” 長生道:“醉靈。你理解錯了。我們都理解錯了。那次常歌至滇南,我聽你一言,還以為是心有所屬,一問方知,是同門胞兄?!?/br> 卜醒眨了眨眼睛,見他一臉誠懇,一時竟不知究竟是自己理解錯了,還是長生理解錯了。 “行吧……”卜醒艱難說道,“就當是兄弟。他好像之前是在武陵有個山齋??赡怯秩绾??” 長生再次將思路理了一次。常歌。刺殺。獨狼。狼王。三擒三縱。馳騁千里。同門…… 看起來毫無頭緒的線索,只缺了最后一塊。 也許,此次破軍正是去尋這最后一塊碎片。 “糟糕?!遍L生立即皺緊了眉頭,“我被糊弄了。切不可讓常歌和山河先生離了益州!” 卜醒不解:“長生說什么呢?先生好好地關著呢,怎么會……” “大將軍!不好了!” 家丁丹泉神色慌張,疾疾地跑了進來,一見堂內二人敘話,只在門口縮著,不敢冒進。 卜醒掃他一眼:“什么不好了?沒看到我同別人在敘話么?” “建威大將軍……將軍走了!?!?/br> 卜醒皺眉:“走了就走了唄。雖然有點早,這也沒必要大驚小怪吧?!?/br> 家丁語無倫次,亂七八糟說了些短詞之后,終于一口氣順暢地說出他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出門了,建威大將軍提了沉沙戟,滿面怒容,帶著兩匹快馬,臨出門的時候,火急火燎,還踹爛了大門?!?/br> “幾匹?”卜醒再度確認道。 丹泉有些怯懦:“兩……兩匹?!?/br> 這句話引得二人霎時神色緊張,騰地站起。二人對視一眼,不詳的預感漫上心頭。 卜醒按下長生:“你不愿拋頭露面,便別去,我來?!?/br> 他提了天古槍,急急地向外走去,便大聲喚道:“驚風!驚風!出來!幫我給定山貪狼傳個話!” ****** 凌晨,兵甲響動驚醒了吳御風,他這才發現,平日里清冷地不見個人的天牢,現下駐著重重精兵。 “這又是哪出戲……大早上的,折騰什么?!眳怯L的清夢被吵醒,他頗有些不耐煩。 新來的精兵頭領倒是毫不客氣:“閉上你的臭嘴,少嘟嘟囔囔?!?/br> 他以手中銀白的劍充滿威脅地拍了拍吳御風的牢門,揚威般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鎧。 吳御風白了他一眼,攏了攏自己的衣衫,從這讓人心煩的衛兵身上挪了自己的目光。 益州的天牢,可真是冷。他縮著身子想著。 吳御風抬頭,正看得到對面披著黑色大氅的山河先生,心中頗有些羨慕。生的好看就是好,有人擔憂凍著,幫著削水果,即使輸了上百回也甘愿繼續陪下棋。 山河先生絲毫不為天牢中的嘈雜所動,只靜靜地靠坐著。模糊的晨曦天光只打亮了他的輪廓。 他闔著目,半束的青絲胡亂散落在肩上,也未見他伸手整理。 他沉靜的像是一潭深水。好像這天牢中正發生的一切都擾動不起他的波瀾。 遠處好像有些細微的嘈雜聲。吳御風側耳傾聽,這些聲響卻透不過天牢層層厚重的石墻,只聽到恍惚間有短兵相接的尖脆聲響。 守著二人的精兵也頗為機敏,立即注意到了這些細微的響動,方才耀武揚威的那人隨意地以劍拍了拍旁邊之人:“你去看看,什么動靜?!?/br> 這人快步走過,全身輕鎧都在鏗鏘地響。 些微的響動愈演愈烈,就像即將煮沸的開水,一開始只是暗涌的小泡,陡然轉為沸騰。 去探聽之人未歸,但他的聲音朝內疾呼:“快來!有人劫獄!” 一列重兵大驚失色,相互對望,卻面面相覷。天牢石壁上的燭火不住爍動,顯得氣氛惶惑。 耀武揚威那人還在猶豫,只聽門口又有人喚了一句“快來”,他終于有些按捺不住,攔住了兩個看著瘦弱的兵士,命令道:“你二人看住牢門,切記切記不可離開。其余人跟我走,我看看是誰如此大膽!” “遵命!” 除了被留下的兩位兵士,其余之人雜七雜八地往入口趕去。吳御風悉心聽了聽他們離去的腳步聲—— 不成章法。潰敗之師。他暗想道。 這些愈演愈烈的響動像是終于引起了山河先生的注意力,他依舊端坐著,佯做漠不關心。然而輕蹙的眉和緊繃的身姿出賣了他的心思。吳御風注意到,他下意識地抓緊了大氅系帶,指節都攥得有些發白。 這聲響終于漫進了天牢之內,伴隨著不知哪位兵卒的一聲悶喝。聽起來,像是此層木門已被踹開。 短兵相接的尖利聲響和一路的驚呼喝喊終于潮水般向吳御風迫近,牢門口僅剩的二名精兵顯著緊張了起來,焦慮地張望,捏緊了刀柄。 借著抖動的燭火,吳御風瞇著眼睛,望見了劫獄之人。 他一身絳色滾邊紅衣,系著暗色玉飾革帶。他扮得隆重,看著不像窮兇極惡劫獄的暴徒,倒像是要去見什么心上郎君。 此人利落的招式間不帶有一絲踟躇猶豫。他高束的發絲在搖擺之間,都帶著一股韌勁。吳御風一眼認出了沉沙戟。 沉沙戟正狠戾地撕開所有阻撓,戟上掛著的紅綾像一團烈焰,額外張揚。 是常歌。 吳御風心下生疑,昨日里常歌還好好地來天牢探監,緣何一夜之間,成了這劫獄之人?明明他出入天牢暢行無阻,日日來探,一呆許久,從未見誰有過微詞。 常歌終于厘清了沿途的阻礙,憤而回首。 兩個留守的兵士瞬間握緊刀劍,未敢再發一語。 常歌步步逼近:“開門。我放你們走?!?/br> “不不不……不!” 其中一名兵士顫栗地結巴起來,后退一步,依舊堅守了最后的指令。 常歌利落動手,將二人盡數擊昏。 吳御風定定地看了他的臉,頗有些訝異地發現,他雖看起來面色鎮定,眼神中卻帶著絕望和…… 恐懼。 是他從未見過的常歌。 ※※※※※※※※※※※※※※※※※※※※ [1]天古槍:原型參考了蜀國名將姜維的綠沉槍和楊六郎的蘆葉槍。 [2]長生:益州世子劉圖南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