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
“我和知隱,從滇南帶了許多茶餅回來,給你這邊臨時軍營放一些、知隱往利川軍營也帶了一些?!?/br> 卜醒笑道:“將軍風雅,伴手禮都搞得這么別有逸趣?!?/br> 常歌小嘆了口氣:“滇南垂危,幸虧路遇好人救助,隨手買買茶餅、做做好事?!?/br> 卜醒揶揄道:“將軍說笑吧,還有能將你搞得垂危之人?” 常歌撇撇嘴,并未回答。 卜醒笑著望了常歌一眼,說:“說到滇南歸來……你家先生,這回出使益州,又是大發威風啊?!?/br> 常歌鼻中冷哼了一聲,似是漠不關心。 卜醒知他想聽,接著繪聲繪色復述道:“你家先生昂首上殿,見著了主公丞相,開頭第一句,又是語出驚人:‘劉主公是想要武陵、還是要新城’?!?/br> 常歌點頭道:“他向來如此出人意料?!?/br> 卜醒學的興奮,接著笑道:“自從上次出使,主公已摸著了他出人意料的路子,便問,武陵又如何、新城又如何?!?/br> 常歌平靜道:“武陵和益州之間,盡是溝壑縱橫,且武陵人丁凋零,要了看似幅員遼闊,實則食之無味、棄之可惜?!?/br> 卜醒嘆道:“心有靈犀,真乃心有靈犀?!?/br> 常歌無語翻了他一眼。 卜醒接著說:“你所說和你家先生所說完全一致。他還說,滇南使臣來訪,定會以武陵為引,邀得益州共同作戰,說不定還會將吳國牽扯其中,一齊發難。但此思路看似完備,實則益州危矣?!?/br> 常歌認同道:“益州現下剛拿下的利川、新野等地,尚未選出太守,治理之勢也暫未企穩。此時貿然分兵、參與三家分荊,確實不妥?!?/br> 卜醒奇怪問道:“是你倆真的心意如此相通、還是你站在殿上聽了?還是你家先生事先給你吹了枕頭風???你怎么說的,一字不差?!?/br> 常歌白了他一眼:“吹個鬼的枕頭風?!?/br> 卜醒點了點頭:“那就是心意相通了?!?/br> 常歌懶得同他糾纏,繼續問道:“這新城郡,又是怎么回事兒?” 卜醒哈哈一笑,說:“這不新野大勝,咱們一直想要塊兒肥rou么。世子幾番修書,梅相被纏的頭疼、又不好數次搪塞襄陽之事,這才把你家先生派來了益州,舌戰群雄啊?!?/br> 他看了常歌一眼,神秘地低聲說:“你家先生將利害一擺,轉而丟了一塊兒肥rou:‘新野地勢坦蕩、適宜耕作,且與襄陽相鄰。此前我荊州同益州在北邊已做了數十年的鄰居,不說有感情、也還算是有些交情,不如就將這鄰居做到底、親上加親,這新野并了贊陽,設新城郡,贈予益州’?!?/br> 常歌低低嘟囔了一句:“真是巧言善辯?!?/br> “可不是!一番話又把杜相說的啞口無言。杜相啊,那是誰?那可是當初大爭之世四處出使爭地建交、辯口利辭的定邦安國杜四清??!您這位先生可真是厲害,一番話,把我們杜相說的是一愣一愣的,生生拿他沒辦法?!?/br> 常歌坦然道:“武陵和新野、贊陽,無論如何也是這‘新城郡’遠勝許多?!?/br> 卜醒點點頭:“確是如此。不過……這新野距離襄陽也太近了些,在這里設立新城郡,他倒真的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襄陽也被您這黑風魅搗了去?!?/br> 常歌沉思片刻,說:“他敢于如此交涉,定是對襄陽之堅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則斷然不敢做此危險之舉。襄陽郡都尉……可是之前趁著你我二人回錦官城,提著破山刀殺入上庸、直搗黃龍的夏天羅?” 卜醒笑道:“是他!之前佯攻襄陽之時,我將他祖宗數代都罵了個遍,現下,我連他族譜都能背得了?!?/br> 常歌被卜醒逗得噗呲一笑,又斂了嬉笑神色,說:“若是此人,新野不可大意。此人勇猛,又固守荊州北大門襄陽許久,說不定是塊硬骨頭?!?/br> 卜醒不以為然:“什么硬骨頭,荊州大將甘信忠、荊州車騎將軍吳御風,這倆才叫硬骨頭。哦,你家先生也是硬骨頭。咱接著說。你家這塊硬骨頭,拋出了新城郡這塊肥rou之后,接著又開始發威?!?/br> “怎么說?”常歌問道。他還不知,那日議政殿前擦肩而過,他在錦官城悠閑地啃著兔頭的時候,祝政在議政殿如此威風。 卜醒學著山河先生一臉清冷漠然的神色,仿著他緩而清冷卻充滿威壓的語氣說:“‘滇南自古便順則治之、逆則壓之,螻蟻爾爾,何曾懼過。倘若好鄰居聽信讒言,即使助螻蟻一力,它也竄不出荊州的天地。更何況,交州眼下即將出使荊州,商議連縱之事,還望好鄰居看清滇南以卵擊石之勢’?!?/br> 常歌被他這段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妙人!妙人!醉靈,你真乃妙人矣!” 卜醒頗為得意地撫了撫額前碎發,接著說:“你家先生厲害的還在后面呢。他還有后招?!?/br> 常歌試探性問道:“勸說益州,加入連縱?” 卜醒拍手,附和道:“正是!出人意料、恩威并施,此番伸展之后,他方才說明來意,希望主公和杜相加入荊州、交州連縱。他說荊州少將、益州少臣,佐之交州商賈滿天下,三者連縱,必將豫州、吳國聯盟殺的片甲不留?!?/br> 常歌點頭:“確是如此。不過……此番雄圖,劉主公應是不同意吧?!?/br> “主公、杜相均不同意。他二人原本就反對連年征戰,一直以養息安居為治國方略,此番邀請,看似輕巧,極有可能會將益州卷入第二次大爭之中。所以主公、杜相極力反對?!?/br> 常歌疑問道:“那先生呢?作何應對?” 卜醒攤手道:“怪就怪在這里。主公、杜相不同意,他倒頗為開心,還難得的笑了。還說為表荊州誠意,仍將贊陽、新野二地盡數劃歸益州所有,依舊設‘新城郡’。在這之前,說滇南之事的時候,劍拔弩張,破軍都快把傷官刀的柄都要捏碎咯,見他這一笑一說,都被唬愣了。你家先生……可真乃奇人?!?/br> 常歌沉思了片刻,說:“可能先生也不喜大爭之世?!?/br> 卜醒歪頭,無可奈何地說:“可惜,現下形勢,豫州吳國一結盟,無論喜或不喜,都要身不由己了?!?/br> 他又湊近常歌,低聲道:“世子有沒有和你說,做夢那就做大些的事?” 常歌點了點頭:“說了?!?/br> “你怎么看?” 常歌將沉沙戟往肩上一抗,瞇著眼睛,神思似乎飛到了遙遠的西南方:“北大門不好撬開,咱們便試試西大門?!?/br> 卜醒皺了眉:“那夷陵硬骨頭?” “已定了定山知隱。世子也允了?!?/br> 卜醒點了點頭:“他倆也夠勁兒,看來,硬骨頭這回也得好好喝一壺了?!?/br> 常歌不以為然,說:“下午我便出發去巴東,自巴東轉水路、順流而下,先行踏勘?!?/br> 卜醒點了點頭:“你探查路上小心。我嘛……看這新城郡的樣子,我這是難以脫身了?!?/br> “不過……”卜醒接著說,“你是不是得先和你的先生提個醒?或者干脆將他拿了來?這次動靜兒這么大,他是荊州太常,免得受了波及?!?/br> 常歌冷笑道:“與我無關?!?/br> 卜醒悄咪咪地看了常歌一眼,心中只想著,待夷陵之事定了之后,啥時候逮了張知隱,好好問問怎么回事。 二人正出神聊著,冷不防身后傳來“咚”的一聲,拉著“新城郡”牌匾的二人終而支持不住,牌匾重重落在地上,還摔破了匾額一角。拉匾的二人見狀,立即將頭一縮,旋即躲在城墻下面溜了。 “五倫五常!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給我回來??!”卜醒見二人縮頭隱匿,立即喊道。 ****** 這張硬仗,生生從張掖拉扯至巴丹吉林沙漠。 長風萬里、黃沙漫天。沙丘一如無垠江河,千里浩瀚、直通云端。大周護羌校尉[1]吳御風的目光似乎透過這片茫茫沙海,飄向遠處的月牙海子[2]。 一如月氏(zhi)[3]人所述,巴丹吉林的沙海,是風神的杰作;巴丹吉林的海子,是天神的恩賜。 然而這風神杰作和天神恩賜一道,形成了胡旋的流沙,簌簌吞噬了無數將士的生命。沙海奔騰如千軍萬馬、又如狂風胡旋,像大地綻開的狂怒咆哮,一口盡吞了三十萬涼州叛軍。 沙坑中盡是哀嚎之聲。 數日前,常歌將軍親自踏勘地下泉水,比較深度流向之時,還未有人猜到他的意圖。 直至今日。 吳御風十三從戎,自普通兵士做起,也是見慣了殺伐征戰之人,此情此景卻令其膽寒。 被流沙迅速吞噬的月氏軍士,還癡癡地向天伸著雙臂,像是最后的掙扎,又像是最后的乞求。 長風帶起了不知是誰的黑虎紋頭帕[4],就著狂沙直上青天。 這數十萬人臨死前的不忿、怒罵、乞求和哀嚎深深震撼了他的心。他恨自己懦弱,承不了坑殺戰俘之心魔、忘不掉常歌殺伐之狠戾。 即使數年之后,大周的天早已落幕,這段涼州風沙,依舊會隨著鐵馬狼煙闖入吳御風的夢中。 他陡然驚醒,發現自己伏在沙盤沿上睡了過去。 夷陵的浩渺不同于涼州的沙海,不是漫天卷地的風沙、而是不分晝夜滾滾東去的大江。 自從大周顛覆,將軍皆由“司徒”氏族領兵,此舉寒了許多外姓將士的心,吳御風也在其中。他在法令頒布的次日便執了焚天劍,孤身闖蕩荊州。 和吳國的大小摩擦之中,得以荊州大將軍甘信忠青眼相加,接連升遷,直至此次,建平危難,世子派他回戍夷陵[5],特意擢升車騎將軍。沒想到,吳御風前腳剛走,后腳夏郡就被人連鍋端了去。 夏郡已失。夷陵,寧可頭破血流,絕不再丟一寸。 吳御風將焚天劍直插進沙盤上的西陵峽地區。 不退一寸、不固不還。 ※※※※※※※※※※※※※※※※※※※※ [1]護羌校尉:官名,大周和各諸侯國官階皆有所不同,此處為大周六品武職。 [2]海子:湖泊。 [3]月氏:涼州居民,疑為古羌分支。 [4]黑虎紋頭帕:月氏男女佩戴頭飾,以粗辮固定。 [5]見19章《演戲》,世子著吳御風回防夷陵,失了夏郡。 **卜醒,你嗑的好h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