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人
秦嶺是中原的脊骨,悍然破開了南陵的山和北脊的沙。 過了秦嶺北脊,蒼巖參差一如石龍出水,躍然山尖、奔騰如生。一汪深潭靜水隱匿在秦嶺山林之間。湖邊蒼松連香環繞,別有一番深秋意味。 一只白鹡鸰立在岸邊的水青樹尖。此鳥白身、通體少許點墨色彩,生的纖瘦靈動。這只鳥兒撲簌簌抖動羽毛,悉心整理完畢后,輕盈躍動,加入了空中烏泱泱遷徙的鳥群。 鳥群在空中盤亙,破開秦嶺北脊的濕潤薄霧,朝北飛去。 蕩開層云,巍峨長安出現在了綿亙的秦嶺北側。萬千廳閣樓宇青磚石瓦,鳥群斜斜地掠過這片千里市井,輕輕地擾動了宮城樓飛檐下掛著的驚鳥鈴。 一位淺金色錦衣公子正立在鈴下,憑欄遙望長安。此人身姿一如憑風孤松,長身玉立;膚白勝雪,一雙瑞鳳眼如匯風云。頰上的一顆極小淚痣,為他多添了一分風流神采。 此人神似敦厚的司徒空,卻比游心多了幾分精致秀美和凌云志氣。 他抬頭望了望叮當作響的驚鳥鈴,目光透過云霧遮掩的長安城,似乎飄向了極遠的南方。他開口,音色十分溫柔:“可有消息?!?/br> 一名青白色勁裝青年自屋檐上輕巧躍下,將身一蕩,穩穩落入欄桿之中。她回身合手行禮,眉眼間毫無女兒神色、盡是颯爽英氣,這位男裝女子開口道:“稟太子,此人業已回了錦官城,同益州世子一道吃喝游玩,兩日有余?!?/br> 大魏太子司徒玄依舊未回頭看這女子,只輕輕眨了眨眼睛,長睫陰影在淚痣上翩然擾動。他開口,語氣依舊柔和而冰冷:“他倒是過的開心?!?/br> 這位女子頷首,說:“此人樣貌、確與世子所供畫像有七八分相似,只行動神色略有不同?!?/br> 司徒玄有些疑惑地轉過身,問:“有何不同?” “蕪花所跟兩日之中,此人一臉陰郁神色,不似太子所言歡欣嬉笑之人。除益州世子及其近衛趙潭之外,此人在錦官城并未面見他人?!?/br> 司徒玄點了點頭:“接著盯?!?/br> 蕪花行了一禮:“是。胡柴仍在盯著,澤蘭見完益州尚書仆射后也會輪替。我先行回來同世子知會一聲?!?/br> “別讓對方發現了?!彼就叫淮?。 蕪花面上露出難言神色,這一閃而過的為難被司徒玄差距,他轉而問道:“已然發現了?” 蕪花立即垂首,行大禮:“屬下不才。首日即被發現,后胡柴輪替,也被發現。澤蘭尚未輪替,應未暴露?!?/br> 司徒玄面有不快,但極快地壓了下去,他又漾起溫柔面色,柔和道:“若真是舊人……他素來機敏,被發現,實屬正常?!?/br> 蕪花點頭,贊同道:“此番被發現,也有此人身側常有斥候之故,我們所發現的、即有荊州中護軍喬儀、吳國密使車因二人。他身邊密探斥候眾多,時時機敏留意,被發現在所難免?!?/br> 一番言論過后,蕪花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立即補充道:“屬下絕無為己開脫之想,但請太子明察?!?/br> 司徒玄點了點頭,說:“我并無怪罪之意?!?/br> 他轉念沉思片刻,接著自語:“身邊周邊斥候密探眾多……七八分像,可能真的是舊人?!?/br> 蕪花依舊行禮跪在地上,并不敢多言搭話。 太子司徒玄考慮片刻,吩咐道:“你們只關注,切忌不可貿然插言搭話。如有可能,關注喬儀、車因二人動向,最好能摸清荊州和吳國的目的?!?/br> 蕪花行禮應道:“謹遵太子指示?!?/br> 司徒玄點了點頭:“去吧。被發現了不打緊,盯著便是。下次可不必親到長安,著澤蘭送密函即可?!?/br> “是?!?/br> 蕪花應完之后,縱身躍出欄桿,飄忽便閃不見了。 司徒玄抽了腰間的扇子,緩緩展開。此扇題于昨日夜晚,墨痕仍頗新。扇上繪著一紅衣衛將軍挽弓射月之景,橫題一行字句—— 長安空留游心恨,恩恕[1]不識是舊人。 “祝政不在了。就連兄長你也不在了。再也沒人能阻得了我了?!彼就叫⑸纫皇?,神魂隨著翩飛的鳥兒,直飛向錦官城。 ****** 益州。 錦官城。 錦官城不同于巍峨磅礴的長安城,別有一番熱鬧宜居的安樂之意。和以一二層建筑為主的長安城不同,錦官城主干道上鱗次櫛比盡是三層小窄樓,飛檐朱漆,每到傍晚掌燈時分,錦官長街萬戶千燈,人間和樂、莫過于此。 常歌靠坐在在三樓的窗沿上,手中拿著幾枚油紙封住的枇杷酥,朝著對面飛檐頂上的人招手道:“兄臺,好久不見!” 喬匡正蹲在房頂上,一身黑衣,假裝不是在喊他。 常歌將手中的枇杷酥朝他拋出,朗聲說:“這可是錦官名品、當年的龍泉驛枇杷做的枇杷酥,你且嘗嘗吧!” 油紙包越過兩列房屋之間的街道,自空中拋來,喬匡正下意識將它接住,卻又怕是毒物暗器,并未打開。 “你跟了我這么久,我什么人你還不知道么!放心吃!給你旁邊的弟兄也分點兒?!背8钄[擺手,便離了窗沿進屋去了。 喬匡正打開油紙瞄了一眼,金黃香酥的外皮、確實涌出一股甜而微酸的枇杷芳香。他轉頭向左側不遠處一身玄青勁裝之人:“兄臺,吃么?” 這玄青勁裝之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往喬匡正反方向挪遠了一小步的距離。喬匡正不以為然,自己拿出一個咬了一口。確實滿口醇香,回甘帶酸,做的極為好吃。 他又轉向右側那位一身黑衣、以黑布遮面之人,問道:“吃么?” 那黑衣人側臉,冷眼掃了他一眼。 喬匡正見此二人神色緊張,不以為然道:“不用這么緊張。你們都才開始盯他吧,盯盯就知道了。這人,盯的久了,說不定還老請你吃面呢?!?/br> 黑衣人不語,但也不像左側玄青勁裝之人那般如避瘟神一樣避開喬匡正。喬匡正咬著手中的枇杷酥,問黑衣人:“你們前幾天那個妹子呢?這幾天怎么換了你?” 黑衣人掃了他一眼,冷聲說:“與你無關?!?/br> “好吧好吧,與我無關。枇杷酥,真不吃么?”喬匡正舉著油紙包,又問了一次。 黑衣人輕輕地咽了一口口水。 喬匡正輕笑一聲,將手中的油紙包向右側的黑衣人拋去。 ****** 花重樓的三樓,甚少接待外客。 三樓的客人極重隱私、又好僻靜,故而花重樓只一二樓營業,而三樓卻只許眼熟的老客進。 三樓的聽茶間古樸寧靜,室內除了六人雕花桌和幾個蒲團以外,并無多余布置。水墨屏風后方,是茶臺。若是一般賓客,花重樓自會著了機靈的婢女備好茶水。 眼下聽茶間的客人來頭不小,三樓不說婢女,連隔壁間其余客人都一溜清走。對外只說,有公子包場了。 祝如歌跪坐在雕花桌一頭,低著頭掌茶。他將沏好的一盞獻給益州世子劉圖南,又為建威大將軍常歌斜了一盞。獻茶完畢,祝如歌低著頭,面對著二人退至貪狼身邊,默默立著。 “如歌倒真是越大越乖?!眲D南見他舉止得體,夸贊道。 常歌笑道:“反正比破軍乖。破軍這看的什么錦官城,到處都是各國斥候,竟如過江之鯽?!?/br> 劉圖南掃了一旁的貪狼一眼,說:“這也不怪破軍,錦官城人太多,一一盤查,也不現實。倒是你,你身邊一直都跟著這么多探子么?” 常歌點了點頭:“玄青衣衫那個,似乎是自我快出滇南之時就一直跟著;今日我丟枇杷酥的那位,那是老熟人了,聽口音是荊州人。另一邊那個黑衣人嘛,這是新人,這幾日來了錦官城才初見。前幾日似乎是一女子喬裝,不知為何這幾日陡然換了這位黑衣人,不過看二人衣衫形制和布料、應是同一伙的?!?/br> 劉圖南見他連幾人何時跟蹤、何人同何人是同伙都說的頭頭是道,聽著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坦然,還將他人底細摸了個透徹。你這爆炭脾氣,怎么就沒將這些人打走呢?” 常歌輕嘆口氣:“你以為沒打么?那位荊州兄臺,我已打過幾次了??纱巳瞬还懿活?,拖著病體還要上路盯著。我看他是個漢子,倒也不再多為難了?!?/br> 劉圖南贊同道:“此人倒是忠心,就是不知所事何人?!?/br> 常歌不以為然:“荊州唄,那還能有誰,跑不脫是世子池日盛或者丞相梅和察其中之一?!?/br> 劉圖南揚了揚左眉:“就不會是你的山河先生?” 常歌聞言,瞬間沉了面色,說:“勿要再提他?!?/br> 劉圖南見常歌反應頗有不解,問道:“你不是才馳騁三千余里地去滇南救他么?這后續,不應該是他感激涕零、你二人一道回益州的戲碼么?怎么看你神色,如此奉獻,倒還像是生了嫌隙?!?/br> 常歌險些嗆了茶水,祝如歌立即走了上來遞了手帕。常歌接了手帕整理干凈,問道:“世子早已知道了?” 劉圖南白了他一眼:“你那點兒花花心思,卜醒都瞞不住,還想瞞住世子我?!?/br> 常歌嘆道:“世子所言不虛,此番奉獻,感動自我罷了。他人全然不領情。在滇南之時,我也勸了先生來我益州效力,但他不肯?!?/br> 劉圖南放下茶盅,分析道:“此人荊州丞相親自拜請、荊州世子馭馬方出,荊州對他尊敬至此,這位山河先生不事他主、倒也情有可原。沒將其帶回益州,不怪你?!?/br> “只是,”劉圖南正色道,“這陣前脫出、為他人奔襲千里之事,有此一次足矣,若有二次,我便軍法處置了?!?/br> 常歌悶悶喝了口茶:“也不會有第二次了?!?/br> 劉圖南正欲開口詢問緣由,只聽門外響起女聲甜音:“常將軍千里相救,山河先生設計蠱殺,將軍心死,自是不會有下次了?!?/br> 常歌聽到這熟悉的女聲,瞬間捏緊了拳頭,問:“怎么是她?” ※※※※※※※※※※※※※※※※※※※※ [1]長安空留游心恨,恩恕不識是舊人:游心,為司徒空表字;恩恕,為司徒空佩劍恩恕劍 [2]司徒玄:大魏太子,表字物徹 首次登場17章《三擒》,常歌提司徒玄,祝政沉了臉 二次登場32章《千里》,司徒玄寬慰魏王 這人不是醬油,雖然不停在打醬油(這人有點瘋批 *游心:司徒鏡取此表字,本意是讓他潛心向學,司徒空自己認為是“乘物以游心”之意 **物徹:司徒玄表字物徹,因司徒鏡發現他自小性格頗為執拗,取“物徹疏明”中二字,想讓其過得更為通透豁達 司徒空:我的表字含義,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