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焰
鵝毛的雪冷了常歌的身子,他好似心中綻開一朵巨大的冰花,自心口開始冷徹骨髓。又好似在寒冷的深淵中越墜越深,霜寒將他凍的蜷縮,凍得指尖都結滿了冰棱。 這冰冷如影隨形,卻無計可施。 一股暖意入了懷抱,未及暖透心房卻凍成了冰霜巨石,沉沉地壓在常歌的胸口。這壓抑感讓他透不過氣,常歌無望地伸了手,終而在這冰冷的夢中醒來。 原來這冰冷,不是夢。 常歌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身上圍著好幾層棉被,但這些棉被卻全如冰雪一般,更凍得他全身打顫。他的胸口,壓著一個銅制懷爐,想來這懷爐,就是方才夢中的冰霜巨石了。常歌四處打量著,分散著自己對于寒冷的注意力。 此屋四面白墻,穿斗式結構。檐上有些淡墨的繪畫。果松格子門上雕著生動形象的麒麟,而梁頭上細致地刻著蛟龍、彩鳳等木雕。屋內家具陳設皆不似漢制,造型顯得更為靈動夸張,還雜糅著些西域裝飾。 他看的出神,也以此轉移自己抑制不住想要想著祝政的心。 一位瘦高身量的人輕推了門走了進來,手中端著新的懷爐。來人正是張知隱。 常歌頗感驚訝,張口問道:“知隱,怎么是你?” 張知隱走至床前,他慣愛將發絲盡數梳起,頗有些“月朗星稀”的意味,今日卻少見地亂了些額發,散了些短碎劉海下來。 他闔上了門,回身發現常歌已然醒來,帶著一絲驚訝說:“將軍,您醒了?!?/br> 張知隱幾步走至床前,輕聲說:“將軍,驃下得罪了?!彼麑⒊8钁阎幸褍龀杀绲膽褷t取出,又將手中新換的溫熱懷爐塞進擁著常歌的被中。 燃著炭火的懷爐,觸到常歌之后,未堅持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冷了下來、結滿了冰霜。心口的寒冰懷爐惹得常歌生生咳了幾聲。 張知隱低聲嘆了口氣。 常歌收了收自己的被子,干咳了幾聲后,接著問道:“知、知隱,你是如何尋到我的?” “驃下聽說將軍單騎走滇南,頗為擔憂,便跟著一路跟來,入了滇南之后,挨家挨戶打聽將軍的行蹤,這才在白水河邊一位茶農家中遇到將軍?!?/br> 常歌點了點頭,卻悶咳一聲:“辛苦你了?!?/br> “我再去為將軍取些炭火懷爐?!睆堉[見他著實寒冷難耐,頗有些焦慮。 “不、不必?!背8枵f,“這懷爐也撐不了多久。實在不必麻煩了?!?/br> 常歌對他一笑,故作輕松:“而且,我現下已經摸著了這寒毒的發作規律。我來的路上,一共發作了兩次,加上這次是三次,三次發作之間,只是可忍受的寒冷。我方才才發作一次,現下應當能支持一段時間?!?/br> 張知隱面色沉悶:“我問過了收留你的這家茶農,家主說,將軍身中之毒乃冰魂蠱毒,實在罕見。而且此毒……似是無解?!?/br> 常歌悵然:“無解就無解吧。原本這條命,就是醉靈幫我撿回來的。茍活了這么久,還能遇著你們,我也算值了?!?/br> 一向沉靜面色的張知隱聞言,神色頗為動容。 “將軍長戟破風穿云,運兵詭沒連環,次次戰役身先士卒、將心同心,為人灑脫豪爽,不為浮名。當今世上,狂歌英豪,非將軍莫屬?!?/br> 常歌聽他一頓夸,在徹骨之寒中還生出一絲暖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br> 張知隱忽然單膝跪地,行大禮:“知隱從戎,只因自小仰慕將軍一腔豪氣、睿智颯爽。益州得以共事,更發現將軍為人暢達、賞罰分明,讓驃下更為嘆服。蠱毒之事,我只恨自己未能早日發現將軍、更恨自己不能以身代將軍受苦?!?/br> 常歌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想起自己周身徹骨冰寒,只好作罷,僅言語寬慰說:“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過于自責。只是我防人之心太弱、總受人愚弄罷了?!?/br> 張知隱沉默片刻,問:“將軍現下身上可好些了?” 常歌點頭道:“比之前好些,但還是冷的緊?!?/br> 張知隱似乎心有郁結,來來回回望著常歌。他想開口、卻又垂下眼睛作罷。 他的思慮被常歌注意到,常歌開口問道:“知隱……你在思索何事?” 張知隱略有遲疑地開口:“將軍……倘若有一毒藥,可克此冰魂寒毒,但損身,更折性命,你會使用么?” 常歌不假思索:“若真有此毒,我斷會使用?!?/br> 接著,他解釋道:“我倒并非怕這什么蠱毒痛苦。只是,夭折性命之類的……咱倆這種刀尖上起舞的人,真不知天命何時,與其惴惴不安惜命,還不如有酒皆樂、有飲即歌,順性當下、踏實人間。更何況,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1],生死而已、何足為懼?!?/br> 更何況…… 常歌又回想起祝政那復雜而驚詫的神情,口口聲聲質問著為何要殺了游心。 還有莊盈甜笑著說“將軍的第二杯鴆酒,可能就在路上了”。 混亂寒冷中,他卻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意亂情迷……那究竟算什么? 常歌對于祝政來說,又究竟算什么? 他想不透、也不敢想,只怕答案像冰魂蠱毒一樣,凜冽寒心。 若不是他一時被滇南的繾綣暖風吹昏了頭,也斷然不會大意、中了這冰魂蠱毒。 常歌心中墜墜的,滿是痛苦和失望,他看著仍單膝跪地垂首不語的張知隱,問:“知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張知隱自腰間摸出一個泥陶小瓶,雙手舉過頭頂,說:“此乃燧焰蠱毒。此毒并非冰魂蠱毒解藥,只是此毒服用之后,全身皆是暴怒邪火,恰可壓制寒霜冰魂之毒,能緩一時之憂……至少,能行動如常?!?/br> 常歌頗有些訝異:“這燧焰蠱毒,你何處來的?” 張知隱低頭垂著眼睛,隨口說:“受了茶農指引,在鎮上求來的?!?/br> 常歌聞言,毫不猶豫接了這藥瓶,直接掏出一顆火紅藥丸生吞了下去。吞服不久,常歌旋即將身上的幾層棉被盡數脫下,皮膚之下好似火焰游走一般,一股灼熱感覺自心口升騰而起,瞬間漫溢至全身。 這是另一種的難受。仿佛有簇簇火苗燎著五臟六腑,又好似有萬千螞蟻啃噬著心肺骨髓。但無論哪種痛楚,總好過在無邊的寒冷中昏沉睡去。 常歌忍下痛楚,喘了口粗氣,說:“霎時奇效,此毒著實靈驗?!?/br> 他的這一系列痛楚經歷,張知隱好似已全部知曉一般,毫無訝異神色。他靜靜地收了燧焰蠱毒的藥瓶,低聲說:“燧焰蠱毒,毒性甚大。請將軍允了我來保管?!?/br> 常歌一心只在壓制燧焰蠱毒的焚心痛楚之上,全然不在意此等小事,只點了點頭同意了。 張知隱行了一禮,回身便出了木屋。 他站在院中,以極小的字在木篾上寫了“已服,安”三個字,仰頭似乎在等著什么。 這是張知隱第一次用引路靈石。此前他只知白鴿識途,從不知曉還可攜靈石使其識人。他心中惴惴,站在院中等了許久,等到他手中捏著的靈石俱是粘膩膩的汗。 突然,一只白色的信鴿撲簌簌落在屋頂上,喉中咕咕不停。 ****** 荊州。 江陵城。大將軍府。 甘信忠將軍站在書齋之中,桌上擺著武陵來的密報。這書齋形制古樸,兩側書架上的藏書多以《司馬法》、《吳子》、《六韜》等兵書為主,正中書案身后掛著一幅“荊州全圖”。此圖上的荊州疆域與現在的荊州疆域略有不同,是上并豫州、南陽,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廬陵的、幾年前的疆域圖。 彼時,荊州大司馬司徒信仍在世,外有司徒信平定戰亂、內有梅和察變法修明,荊州位居六雄之首、蒸蒸日上。 那時情形,現在想來也不過幾年而已。南陽被大魏平定,豫州自立,滇南一直強調自立,交州徹底脫了與荊州的連縱盟約,廬陵并入吳國,泱泱荊州竟然被蠶食了小半。 一陣輕而熟悉的咳嗽聲自門外傳來,甘信忠對這串腳步聲、咳嗽聲都極為熟悉,未等此人進門,他便主動開口道:“丞相,您身體不好,什么事兒說一聲我便自行上門去了,不必丞相親自跑一趟?!?/br> 梅和察剛剛進門,正聽著甘信忠這一番話,說:“我這一把老骨頭,再不動動,那是真的要不行了?!?/br> 甘信忠上前幾步,輕輕攙了荊州丞相梅和察。梅和察一進門,目光便落在正中這張“荊州全圖”上,輕嘆了口氣:“信忠啊,還在懷念浩志么?!?/br> 甘信忠攙他往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垂頭道:“老師一身正氣,為平謀逆,不幸被害,我荊州折一雄翼矣?!?/br> 梅和察搖了搖頭:“司徒鏡要反,倘使再讓浩志魂歸、再擇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勒馬北上,力阻胞弟?!?/br> 甘信忠認同道:“老師戎馬一生,死于恪守大義,確是老師本色?!?/br> 梅和察感懷道:“倘若浩志在世,世子有人鉗制、也不至于如此胡來?!?/br> 甘信忠立即皺眉,問:“可是世子又惹出什么禍事了么?” 梅和察嘆氣道:“自從玄妙觀的道長預言,需世子馭馬邀山河先生出山開始,他便自覺挫了自尊、恨毒了先生。之前殿上刻意刁難,居然指了一名女閭陪同先生。先生不忍,收買了這名苦命女子,誰知這女子竟是池日盛刻意下的圈套。這苦命女子此前只賣藝不賣身,仍是處子。世子次日著人驗了身子,勃然大怒,著人打死了這名無辜女子,又隨意找了和戰的借口,將先生派出到滇南去了?!?/br> “荒謬!堂堂荊州世子,居然行此荒唐之事?!?/br> 大將軍甘信忠聽完這亂七八糟的一串事情,面露厭惡神色,不知是厭惡宮中牽扯女閭、抑或是厭惡世子意圖強污高潔名士、又或者是同情這名無辜慘死的女子。 這厭惡之情在他心中翻騰許久,甘信忠花了極大的努力,終而將這股莫名厭惡壓制了下去。他開口問道:“滇南之地,巫蠱之事眾多,先生一介文臣,萬一遇難該當如何?” 梅和察嘆氣道:“正是?!?/br> “那先生現下所在何處?仍安康否?” 梅和察憂心道:“此次來找將軍,所為正是此事。先生被軟禁在藍月山莊,身中蠱毒。我本想著陣云或匡正至滇南一趟,思來索去,自覺此次將先生得罪甚深,兩位尋常將領前去,恐體現不了我荊州的愧疚之情?!?/br> 甘信忠當即明了梅和察的來意。他行禮道:“但憑丞相吩咐?!?/br> 梅和察咳了兩聲,說:“事不宜遲,將軍快些動身吧。你再帶上世清,我怕滇穎王再與你斡旋,世清機敏,可支招一二?!?/br> “是!” ※※※※※※※※※※※※※※※※※※※※ [1]出自《莊子·知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