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狼
益州世子劉圖南收起了案上的荊州全圖,連帶著自己長河奔騰的夢想一起,放置在了一旁。 來人手執竹扇,見了益州世子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開口問道:“見過云臨君?!?/br> 益州人,甚少會稱他此號。 益州公劉善德深覺世子劉圖南的“圖南”二字過于鋒芒畢露,次日便賜了聽起來清風霽月、不問世事的尊號“云臨君”,滌一滌自己幼子的昭然之心。 此號頗有敲打意味,故而世子也毫不掩飾對該尊號的厭惡。此事益州朝堂之人俱知、也未有人敢稱此尊號。 久而久之,眾人見著叱咤益州北部、一身漢中風沙的劉圖南,全然想不起,益州世子還有這么個帶著幾分出世意味、不染塵蕪的“云臨君”尊號。 看著眼前這位清瘦書生模樣的人,劉圖南不禁皺了皺眉頭:“姜長史博聞強識,居然還記得“云臨君”這個和泥砂里打滾的我、極不匹配的稱號?!?/br> 姜懷仁見他瞬間沉了面色,雖不知緣由,但只好拱手道:“世子過獎。世子文武雙全,姜某自愧不如?!?/br> 劉圖南大手一揮,說:“我是個粗人,姜長史也來了幾次了,寒暄就免了。此番姜長史前來,倘若還是上次所談之事,便大可不必再說了?!?/br> 姜懷仁將手一拱,作揖道:“世子誤會。既然上次不歡而散,那個話題便不必再提。此番前來,全然是因為夜晚剛得了消息,深感事關重大,有必要知會世子?!?/br> “哦?”劉圖南頗有些懷疑地望著這位吳國使臣。 姜懷仁一展扇,低聲說:“現下建平城已被荊州軍團團圍住?!?/br> 劉圖南聽聞此言,雖頗感震驚,但胸中更多的則是翻騰的怒氣。這位吳國使臣雖未明言,但看似平淡的一句軍報,顯然是知道他麾下二員大將現正在建平城。 此等隱秘軍要,堂堂益州世子竟需要一位天高皇帝遠的吳國人來告知。 劉圖南面露不快,說:“姜長史身處我們這深山窮谷之中,依舊消息靈通,真不愧是羊丞相一眼相中的座上客卿?!?/br> 姜懷仁眼見劉圖南怒氣翻騰,依舊泰然處之:“此番代表吳國出使益州,姜某是帶著十足的誠意而來,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劉圖南皺了眉頭:“吳國距離益州實在過遠,中間隔著泱泱荊州,即使兩相交好,也僅為口頭之約,難以有效聯手制衡?!?/br> 姜懷仁沉吟片刻,方才緩緩說道:“眼下荊州霸圖之心已現,世子麾下兩員猛將去了建平,子言也在奔赴夏郡,世子與吳王雖未行連橫之約,但心下所向,不謀而合。更何況,分處東西,是劣勢、卻也是優勢。這點,相信世子心中明若銅鏡。蜀吳兩國可相交、但不會相爭;東西夾擊,即使是荊州大司馬司徒信在世,也難成大業?!?/br> “此事公父已然拒絕,便無需再議?!眲D南簡短答道。 “世子心之所向,我知。益州劉主公超然出世、益州相杜四清仁德安良,此二人向來安居為上、從不關心斗爭之事。然唇亡齒寒,益州方才從魏國手中奪回了漢中、上庸等地,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巴東、建平為人遏制嗎?” 劉圖南默然。 姜懷仁見他有所觸動,扇了扇手中竹扇,繼續說道:“我聽說世子麾下有一員猛將,勇猛異常、殺伐果斷。鎮北數年,將漢中片的魏軍打的是聞風喪膽。而且此人,手持前朝玉面將軍所有沉沙戟,運兵打法也極為相似……” 劉圖南佯裝不知:“姜長史神通廣大,連我北漠荒土上的小事都知道。此人名丑將軍,軍士們愛喚他花名黑風魅。你若見過了,便知此人丑陋無比,同玉面將軍常歌全然搭不上關系?!?/br> “……至于沉沙戟……”劉圖南接著說道,“一把名器,來之不易,前主身殞后、輾轉他主,實屬正常?!?/br> 姜懷仁頷首一笑:“世子誤會了?!?/br> 他停了停,接著說:“我并非關心這位黑風魅是誰。只是想和世子說點軼事?!?/br> “什么軼事?” 姜懷仁平靜地扇了扇扇子,娓娓道來:“世子有所不知,姜某雖現居于淮揚水鄉,但實乃靈州人士。靈州風沙荒漠、蒼莽孤山。今夜所講的,便是巴彥敖包和青銅峽之間的賀蘭山的故事?!?/br> 劉圖南一直默默打量他,似乎在考慮此人究竟來意為何。 姜懷仁見他不語,繼續說:“賀蘭多狼,又多游牧,許多游牧人見著獨狼,都覺著是游牧利器,也有不少付諸實施之人、以rou為餌,引了獨狼回家去。只是這么多年來,獨狼即使同收養它的牧民相伴、共同打獵、分享獵物,但若是聽到狼王號召,亦會果斷棄你而去,再不回頭。靈州人俱知:丹心忠貞,賀蘭狼魂。只是無論這丹心也好、忠貞也罷,都只會獻給狼王。好些的,獨狼走了便走了;還有些沒良心的,甚至會咬了牧民進獻狼王。有句我們靈州的老話,‘狼心狗肺’,說的正是獨狼養不熟之事?!?/br> 劉圖南面上依舊不為所動,手指卻暗中摩挲著書案的邊沿,他開口問:“姜長史這番賀蘭狼之事,是想說什么?” 姜懷仁胸有成竹地揮了揮扇子,幽幽說:“世子只以為自己得了最好的狼、最棒的刀,卻從未想過,這狼是否有狼王、這刀是否有主人?!?/br> 劉圖南垂下眼簾,低聲道:“姜長史才學淵博,圖南不懂姜長史言下之意?!?/br> “前朝常家軍代代忠勇、皆是良將,可惜個個要么戰死沙場、要么暴斃橫死,世子可知為何?” 劉圖南沉著臉,不多言語。 姜懷仁將手中的扇子一收,瞇了瞇眼睛,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世子:“大周朝的天子也看不清,手中的狼,狼王是誰。猛狼、好刀,用是可以,但不能專、更不能久,利器越了利器的本分,便要多生枝節了?!?/br> 劉圖南繞開話題,平靜問:“姜長史靈州人士、出仕大周,后歷魏國,現輾轉吳國,敢問姜長史是否利器?狼王何處?” 姜懷仁顯然沒料到劉圖南此問,一時竟被問了個愣怔,小退了半步。 劉圖南冷冷說:“方才姜長史一番狼王之說,圖南深覺有趣。但姜長史放心,此番言論,圖南私藏于心,不會與他人多言。希望姜長史也是?!?/br> 姜懷仁見他已全無和談之意,卻毫無緊張神色,緩緩說:“姜某只是講講家鄉軼事,世子不必過多掛心?!?/br> 劉圖南假笑一下,說:“那我也給姜長史講講我們益州的軼事。咱們益州物產豐富,就光錦官城附近吃的玩的就特別多。姜長史來的不巧,錦官城附近的龍泉驛枇杷剛下樹。下次您夏天來,我請您吃飽?!?/br> 姜懷仁聞言拱手:“龍泉驛枇杷天下聞名,在我淮揚也是名品?!?/br> “龍泉驛枇杷,確是天下名品?!眲D南緩緩把玩著案上的一只兔尾筆,輕輕抬起眼睛望了姜懷仁一眼:“我們益州有個習俗,龍泉驛枇杷,當天熟了當天摘,長史可知為何?” “愿聞其詳?!?/br> 劉圖南哈哈一笑:“錦官人有句話:‘家有龍泉驛,總有賊惦記’。樹上枇杷熟了,四周鄰居都看得到,心里有酸的、有慕的,有想偷摘的、有想使壞的,想什么的都有。所以好枇杷熟了就摘,以免他人……眼紅心妒?!?/br> 姜懷仁面色依舊平靜,后頸卻悄悄流下一滴冷汗。 劉圖南帶了些狠勁兒看了他一眼,這才喚道:“貪狼。姜長史說了半天話,有些累了,你帶他去休息吧?!壁w貪狼領命,二話不說對姜懷仁做了手勢,請他退殿。 姜懷仁眉頭動了動,終而還是轉身作罷。 劉圖南久久站在案前,認真思索會是誰遣了姜懷仁來離間關系。 吳國多謀士少將領、荊州司徒信去后亦少將領。 或許是魏國,若離間掉了丑將軍,漢中一帶壓力也會減輕許多。 常歌如鬼似魅撕開防線沖鋒的身姿,好似又活靈活現出現在劉圖南眼前。 “……此人的狼王?”劉圖南皺了眉頭。 建平城。 建平郡都尉李守正望著此人,單騎叫陣,面不改色;連斬二將,勇猛難擋,心中又是驚訝、又是震撼,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半個時辰以前。 埋伏在建平城附近幾日的荊州軍終于接了信號,自水路上岸,集結成陣。 山河先生定定然自建平城中走出,坐上了主將兵輦。 然而,戰鼓宣了數次,建平城城門緊閉,亦未見益州守備軍。 山河先生卻鎮定自若,不急不躁,一把松竹紙扇,泰然扇之。 不多時,城門大開,一單騎馭馬而出,這馬迅捷閃電,速速踏起一陣煙塵。 煙塵過后,一黑衣銀甲將領破塵凜立,勁風吹不動他的一身堅毅。此人目光如炬,如有天威,喝道:“益州建威大將軍在此,何人造次!” 他這一聲怒喝徹透山林,李守正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前朝人鬼見愁常歌將軍的靈韻。 眾人懾于此人單騎叫陣之勇,且鎮定自若,惟恐有詐,皆謹慎不語。 “什么建威大將軍!聽都沒聽過?!币慌缘慕ㄆ奖辈慷嘉静唏R而出,喝道:“都說‘益州五虎將,醉山隱軍狼’,怎么,是都死光了么?竟要你這么個無名之輩前來應戰?!?/br> 那位建威大將軍狂笑一聲,說:“爾等蝦兵蟹將,還想引得五虎將出戰,真是笑煞我也?!?/br> 北部都尉將眉一擰,提槍便上,大喝道:“狗屁蝦兵蟹將!荊州建平北部都尉向天歌,小賊,給爺爺納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