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擒
常歌手中把玩著那只空酒杯,歪頭道:“先生在長安和益州親手教的,這都忘了么??磥?,先生也是貴人多忘事?!?/br> 祝政平靜說:“先生再教你:吃酒要有說頭,不是你這般隨意猛灌?!?/br> 常歌直接拿了芙蓉露放在邊榻上,斜了一杯端在手中,說:“將軍好計謀,只花了千余將士,便誆的我幫你運送輜重。這個說頭好不好?” 祝政避開他話中之意,并不回應,說:“將軍何出此言?!?/br> 常歌見他不認,直接給祝政又灌了一杯芙蓉露,問:“你的人馬,究竟在哪里?!?/br> 祝政佯裝不懂:“我的人,現下在你這里?!?/br> 常歌見他著實嘴硬,虛與委蛇,氣的給自己倒了一杯,悶悶地干了下去。 祝政見他被自己說的氣結的郁悶樣子,心中暗自好笑,說:“將軍不是愛喂酒么,怎么改自己吃酒了?!?/br> 常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晚話很多。你是不是有別的事情瞞著我?” 祝政一臉無辜:“我哪敢?!?/br> 常歌一笑,引了他昨晚在利川主營中諷刺自己的話語:“‘先生真是有膽有謀,什么都敢’?!?/br> 祝政謙虛一笑:“將軍謬贊?!?/br> 常歌斂了嬉笑神色,嚴肅問:“說,你的人,是不是在巴東?!?/br> 祝政偏頭想了想,說:“將軍是想聽笑話,還是聽實話?!?/br> “聽你心里話?!?/br> 祝政避開了巴東,反而提起建平南部丘壑輜重一事:“將軍滿丘壑的益州軍,我很喜歡。作風嚴明、穩扎穩打,一路盡數掩著輜重,生怕有了閃失?!?/br> 常歌聞言點了點頭:“你果然是故意的?!?/br> 祝政低聲笑道:“將軍果然舍不得我受荊州世子罰,輜重一箱都沒丟?!?/br> 常歌將他手腕一抓,逼問道:“所以你那日故意要我擒了你,竟然是轉移注意,不讓我細想這其中布局?” 祝政搖搖頭:“我讓將軍擒我,是我自己想去?!?/br> 常歌將他手腕一甩,帶著些慍怒道:“祝政,你口里還有沒有句實話?!?/br> 祝政也斂了玩笑神色,嚴肅道:“我所說,字字真心?!?/br> 常歌輕嘆一口氣:“罷了。反正,我早就看不懂你了?!?/br> 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 如歌的聲音輕輕飄了進來:“將軍,是你在么?” 祝政譏諷道:“你的玉童還真是隨侍身側?!?/br> 那聲音一激靈:“山……山河先生也在?” 常歌心煩意亂,說道:“如歌,這里沒你的事?!?/br> 祝如歌在門外應道:“是。將軍有事喚我,我就在不遠處回廊待著?!?/br> 一陣腳步聲遠去了。 祝政幽幽地來了一句:“‘身世可憐,乖巧聽話’?!?/br> 常歌并不搭理他。 祝政問道:“這人叫‘如歌’?‘常如歌’?” “沒有姓,就叫如歌?!背8桦[瞞道。 祝政接著說道:“‘身世可憐,乖巧聽話’,不知道是哪里‘如歌’?!?/br> 常歌懶得理他,隨口答道:“乖巧聽話?!?/br> 曾經的常歌,的確可以說的上是“乖巧聽話”,只聽祝政的話。 祝政聽到這句回答默然許久,過會兒才開口道:“常歌,你恨我么?!?/br> 常歌回頭緊緊盯了他一眼,卻又挪開了目光,說:“恨?,F在恨的少了,懶得恨了?!?/br> 祝政愣神般癱坐在側榻上。 過了許久,他開口道:“常歌,你過來?!?/br> 常歌默默走了過去,像以往一樣,單膝跪在祝政身前。 祝政抬手,想要碰一碰常歌的鐵面具,那手卻帶著猶豫踟躇,不敢再前進一步。 常歌猛然見他抬手,驀地將他右手打掉,立即起身,說:“好啊,先生果然是蒙我的?!?/br> 祝政一時觸動抬手,卻不知覺暴露了自己沒有中毒,只好訕訕收了右手,說:“將軍看不出來么?!?/br> 常歌低頭望著地面:“看不出來。常歌愚笨,從來看不懂先生?!?/br> 他忽然抬頭,望向祝政:“你既然沒有中毒,為何要偽裝中了軟筋散,由著我把你擒來?” 祝政卻忽然低了頭,平靜說道:“我說過了,‘我讓將軍擒我,是我自己想去’?!?/br> 常歌無奈道:“這太守府有什么好想來的?!?/br> 正在此時,外面傳來了一聲卜醒的叫罵:“有人么?丑將軍?祝如歌?媽|的……真是晦氣……” 門廊中的祝如歌聽到響動,立即朗聲應道:“卜將軍,如歌在這里?!?/br> “祝如歌?”祝政低聲重復道。 常歌默然。 祝政掩了心中的一絲欣喜,佯裝平靜問:“這小孩,怎的還跟我姓?” 常歌立即反駁:“天下姓祝的那么多,個個都是跟你姓?” 祝政立即點點頭:“這還真是跟我姓?!?/br> 外面傳來卜醒罵罵咧咧的發脾氣聲音,聽起來還踹翻了院中的一應盆栽。 常歌在屋內喚道:“如歌,去看看卜將軍怎么回事,不是‘擊西’去了么?” 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往院中跑去。 祝政問道:“他為何叫祝如歌?” 常歌心中有些煩躁:“你怎的還在糾纏這個問題?!?/br> 祝政說道:“這名字聽著像是咱倆名字連在一起,怪奇怪的?!?/br> 常歌道:“這有什么奇怪的,既不是只許你一人姓祝,也不是只許我一人名歌,那么名字里有祝有歌不是很常見的么?!?/br> 祝政自顧自說道:“將軍回避,我便當做是心虛了?!?/br> 常歌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便?!?/br> 祝如歌急急的聲音自院中傳來:“將軍,卜將軍被人捆了丟在院子里?!?/br> “什么?”常歌下意識脫口而出。他還沒見過能把這個狠人捆起來的人,除非…… 常歌奇怪地看了祝政一眼:“是你么?” 祝政引了常歌方才的話回應道:“先生今天,‘教你一招:聲東擊西’?!?/br> 常歌煩悶地看了他一眼,踹了門便往院子去了。 祝政坐在側榻上,定定然整了整衣衫,頗有些開心地踱步走了出去。 ****** 巴東。 大江破開雪山高原,奔騰而下,環抱益州重巒。江水滔滔如萬馬齊頭,逝者如斯[1]、大江自流。 這條波瀾壯闊的長河流經益州后卻轉了性子。至巴東,九曲連環將川江[2]繞出幾分柔情。河谷之間時不時的幾聲鳥叫,更顯得山河清幽。 巴東的山上蒼蒼的盡是巴東木蓮、山松銀杏。層林陰翳、山蔥峰幽,映的寬闊江面一片碧玉。 幾艘黑色連船化開靜謐的江面,順流而下。 這是益州送往建平郡利川軍營的輜重。 船上無人,以厚重黑色幕布遮掩著船上物品。從黑色幕布輪廓來看應是堆放著木箱、麻袋等物。 待這連船行駛至一江面溯回之處,霎時一片片帶火弓箭破林而出,俱中連船。 黑色連船上登時滿插火箭,一部分被黑色幕布擋了,一部分射上船舷,倏忽便燒了起來。 密密麻麻的火箭接連從江兩邊的林中射出,遠看好似一片烈火鳥群,盡數撲向連船之上。 黑色幕布只能抵擋一時。當連船上遍插弓箭之時,終而抵擋不住火焰,數片幕布被跳動火苗迅速撕裂、蜷曲,終而化作灰燼。 張知隱伏在林中,他未著盔甲,一身綠衣打扮,頭上盡數扎滿木蓮枝和蘆葦,就連身上也以樹枝做了蓑衣,身后伏了一片類似隱匿打扮之人。 他在等待機會。 就像這些射箭之人等了許久,終于等來了順流的西南風。 輜重連船快要駛出這片溯回之地了,沿著彎曲的江水換了方向。方才射出火箭的樹林,窸窸窣窣開始搖動起來。 張知隱朝身后輕輕打出一個手勢,一位全身布滿樹枝的士兵立即學了一聲惟妙惟肖的鳥叫。而對岸的林中,也回了幾聲鳥叫。 張知隱聽這信號,縱身一躍,帶著身后偽裝好的輕兵,直奔樹林而去。 荊州軍弓兵驟然被伏擊,卻如早預料到一般,毫不吃驚,甚至還有不少普通步兵混入其中,配著刀槍、兩相廝殺。 張知隱記著此前丑將軍的教誨,借助林石之勢,匿于林中。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疲我追[3]。如此幾番下來,荊州軍從未見過如此詭魅糾纏之軍,士氣大衰。 張知隱借此機會,一舉殲滅這波偷襲益州輜重的荊州軍。 戰后,張知隱清理完戰場,和對岸分隊匯合。對岸的情況同自己這邊相差不大,三千軍士全殲滅。 陸路格子河石林軍報也呈遞而來,遇險、但無損。荊州軍用了涂了火油的箭偷襲輜重小車,卻并未燃火。一場惡戰,揪出兩千荊州軍。 只涂油、不燃火,這是警告。 張知隱心中隱隱覺得不妥……自己這方三千、對岸三千、陸路兩千,兩側加起來也不過八千軍士。算上潰逃的、僥幸存活的,至多九千或一萬軍士,同之前丑將軍預估的兩萬左右少了一半不止。 他神色一動:“不好,丑將軍有難!” 張知隱立即將現下軍報以極小之字寫在一片木篾之上。寫完之后,順手接過副手遞來的信鴿,將木篾放入信鴿腳旁信筒,之后揚手將它放飛。 ※※※※※※※※※※※※※※※※※※※※ [1]:《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2]:川江:長江上游段稱呼 [3]:毛|爺|爺|游|擊|戰十六字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