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慢阻肺,輕則與常人無異,重則半截身子進土。顏金的病癥近乎算危重了,犯氣胸、有肺栓塞、睡眠呼吸障礙、并發有胃潰瘍,動輒發病入院,枕邊常備一只魚躍呼吸機。幾乎是常年掛一只叫“錢”的點滴,一角一分,推入靜脈,延續那微薄如耄耋者的一口虛氣??紤]過換肺,風險費用之巨,望而卻步。 病秧子自個兒也琢磨:我不很老,本該活龍鮮健,卻病來如山倒,和紡織車間那漫天的粉塵相關?想想也不對,廠子那么多人,為什么會是我?于是明白,這其實是絕不預先瞄準誰的宿命。換一種問法就對了:為什么不是我? 陸嬌嬌溫了那碗粥,扶起顏金,又端出一碟熥熱的燒鴨,“我先讓他吃完。晚上我帶你們出去吃,我訂了樓下一家椰子雞的位置。椰子雞你們吃過嗎?安徽很少的,很鮮甜的?!闭f著用筷子剔下酥爛的鴨rou,碼進粥碗攪和勻,“燙啊,吹吹涼?!?/br> 岑雪坐床沿,緊緊捏著泡了茶水的紙杯,眼珠死死鉚著顏金枯枝樣的兩手,竟像是愣神。逾刻她開口發問,有點出跳,“老金,你原來不是從來不吃鴨子嗎?嫌鴨rousao?!?/br> 顏金眼底埋有深深的怯。他不言,碗擱在腿中央,嘴角溢出涎沫,低頭去用心謹慎地抓手臂,皮膚薄脆似起酥,搔刮一下一道白痕,轉瞬變紅,再用力就會破。 岑雪實在是有點難過。顏金彼年拋雛別家,她恨意思念交替水涌,對他的記憶竟是溯回著來的,男人經年的疏離、緘默、漫不經心,一絲絲地痕跡淡去,偶爾發夢,只記兩人的初見。那是三月,相約江淮劇院,是個紫紅的傍晚,一街左右綴迎春花黃。他峻拔個頭,玳瑁鏡框,一口話不帶丁點皖人侉腔:“你喜歡讀書嗎?”她頰上亮起紅燈,繳繞發辮,垂頭搖搖。他笑:“沒關系的,以后,我教你?!辈痪糜衷G訥道:“你頭發真好看?!贬┰谀讣倚卸?,不受珍視,農中肄業,岑小岑雪岑花,陰差陽錯只落個名字不難聽。她小及大只聽一句“要嫁好,傍住嘍?!彼谒裏o異于一株亭亭如蓋的巨樹。她覺得一生不能為他做什么浪漫的事,只一件,往后護好自己這頭墨黑的發。 她萬箭穿心,輾轉難眠,咬牙切齒:“你們最好橫躺平,碾進車里!”后來念誦半年《圣經》,半懂不懂,卻真他媽的把自己滌成了個圣人,里面有句:恨能挑啟爭端。愛能遮掩一切過錯?!寐?,始末緣由,無非就是你不愛我,你去愛別人。我肯定恨你,可再恨,也不想你片片、片片,真凋落成一棵死樹。 “小陸?!贬┻羯嗉獾牟枞~梗,說:“我看你門口臺子上有河蝦?!?/br> 陸嬌嬌牽過顏金小臂,慢吞吞替他搔,“是,想明天,炒個毛豆米?!?/br> “老金!”岑雪穿得是那件哥弟的polo衫。她起身拍膝蓋,抻平衣褶,問:“老金,你可記得,我當年燒哪個最拿手,是你最愛吃?” 岑雪十九從全椒進了省城,經人介紹進了長江飯店做幫工,廚房包廂來回溜腿。彼年紅案祖籍淮安,燒得一手淮揚菜。岑雪帶端盤子帶偷師,兩年下來,手藝不輸小師傅。燙干絲、三套鴨、獅子頭,蟹粉豆腐。皖中有巢湖,但那些年條件差,少吃凈河鮮,像買小白蝦,只挑蔫的,回來掐頭尾,調進椒鹽,掛稀面糊油炸。岑雪覺得,能在填飽肚子的基礎上把飯做的可口一點、美觀一點,是她一生能做的第二件浪漫事。 顏金似笑又不是。他憑什么?他怎么敢。他小聲說:“你、你做,椒鹽炸蝦?!?/br> “虧你能記得!”岑雪做欣喜笑貌,兩掌一合擊出脆響,“不妨礙吧?我在做給你嘗嘗。小陸,你也嘗嘗,你從來沒吃過?!?/br> 說不恰當的,這好比白事上響手機,唱得是《步步高》,自己覺得沒什么,尷尬的是旁人。岑遙官能本像精密儀器浸了水,聽、看,皆是迢遙的。岑雪的話他聽了先是怔,瞬即又活絡,要起身:“媽!”他真怕她往面糊里兌點毒鼠強。她不會吧?她不必。她一輩子也沒做過這樣的事。岑遙又坐回去了,改問陸嬌嬌:“他能吃油炸嗎?” “怎么不能?”岑雪搶話,她不懂:“我照顧的小蘇癱得都不下床、不下樓,煎炸燉煮不是樣樣照吃?又不是什么帶毒的東西?!?/br> 岑遙:“能一樣嗎?他那是物理的癱!” “可以的!沒忌口?!标憢蓩善鹕?,“姐,我帶你開火。就是,太臟,沒收拾?!?/br> 岑雪看她,“誰家廚房能不臟?” 湛超時機恰當地介入:“阿姨,我給你打下手?!彼窘?,手親昵搭上岑雪兩肩。相仿的高個子,儼然像向她孤島中央靠去一棵扶疏的樹,冠間耀光華。岑遙看見岑雪抬頭時,眼里分明的那點柔和的恍惚。他想,他媽今生是不會再碰到誰,能儒秀到比得過她初見之顏金了;同樣,自己無數次企圖開啟新的親密關系背后,也都影著一絲跟自己徹底放肆迷亂過的湛超,而湛超背后,亦影著一絲“父親”??朔ピ褂?,痛癢相關。 廚房熱鬧了,臥房一下皺縮,只剩一對兒“父子”。仿佛成了最寂的時空。 岑遙不得不去看顏金的一個局部,自己倘若不看,反而失了立場。他選擇盯顏金的一雙手,常人除卻一雙眼眸,手最具故事性。顏金于岑遙從未有過連貫不斷的影像,他印象里的“父親”凈是吉光片羽,手是一例:91年,無梭織機尾剪刺穿了顏金環指,血淥淥,電話撥去家里,岑遙扔下書包,直奔廠醫室。彼年他只知這一雙潔凈到略顯蒼白的手,精寫,會繪、彈,即造邀月對影,又造一枕黃粱,最關鍵在,顏家屋脊是靠它撐牢的。他好害怕父親自此失了這手,就眼睫顫欽欽,一瞬不瞬盯著羊腸線縫進rou里。廠醫都笑了。下一秒黑了天——顏金無恙那只,冰涼微濕,蓋牢他半張臉,“不必看?!?/br> “父親”那時就是如此強權:黑或白,他決斷,我篤信。結果一朝顛覆,那種吞了生鐵似的恨跟絕望,真是消化了很久。岑遙伸手,在他手背暴起的經絡上很慢地按了按。顏金手顯見地抖,朝后躲,說:“大寶?!甭曇裟途檬?,哧哧漏氣。陌生里有一絲熟悉。 岑遙以為開口很難,卻以為錯了,應答:“爸?!表樌絿樍艘惶?,反應過來,有點自己生自己的氣。 “小寶好不好?” “還行,一米七多,女生里面算很高了,遺傳你了?!?/br> “你什么時候改的名字?” 岑遙仔細聽,察覺不出里面的失落和責怪。他抬頭看天花:“我想想看噢。05年,05年下半年改的。挺麻煩的,其實?!?/br> 他又問:“在家,談朋友了沒有?” “沒有?!?/br> “你是屬小豬的,你今年三十了?!彼藐愂鼍?,以此顯得確切,表達愧疚。 “知道,不著急?!?/br> 怎么總他媽避不開婚配?中國式邪力。岑遙沉默,去翻床頭的書。一冊冊的凈是大部頭,最陳舊的一部是《鄧/小平的三起三落》,邊角折皺,落有油印。顏金以前都給這類書的扉頁上批一句“奴顏婢膝”。岑遙表疑惑:“看這個,不費眼嗎?” “我本想看看,他到底憑什么害慘我們?!鳖伣鸲段∥〉厣焓置吕匣ㄧR,又抖巍巍縮回來,兩只疊起揉搓,“結果我發覺,他的確是個偉人?!?/br> 岑遙又問:“那你進城堡了嗎?” 顏金眨眼,訝異之后,面孔上遲遲浮出一種疑惑,“什么?” 他完全忘記了。岑遙搞不清為什么自己三十歲了,立沒立再議,卻沒有長足的進步,依然會被這種乍起的沮喪給淹沒。他閉眼又睜開,說:“我看你腦子真是壞完了?!?/br> 廚房不久有滋啦啦的沸油動響。 深圳夜景你不說璀璨,就不知道怎么形容為妙。岑遙遠眺“世界之窗”,花了眼。 煙抽完,按進花壇碾三碾,想了想又拔出來,過了個馬路扔進垃圾桶。皖中丟煙頭不罰款,深圳岑遙可不知道,為這事破財忒冤了?;厝グ鼛?,一鍋澄亮的椰水燒滾,騰出微甜的霧綃。湛超正把片薄的竹蓀和青筍朝里下。似乎只那么一下兒,岑雪便“戀”上了他,挨他坐,看他動作,目光多了黏度和余溫,既要比待“男人”少一些惜憐,又要比看“兒子”多一些求助。 “好熱,外面風跟狗在舔人一樣?!贬b落座。 “你這比喻?!闭砍瑪[一顆插了麥管青椰到他眼前,“出去千萬別說是閆學明教的?!?/br> “深圳這邊十二月都不見得能涼下來?!标憢蓩捎洲D來盤椰凍,“這個解暑,也不是香精的那種死甜?!?/br> 岑遙朝她笑,夾了一塊嚼。他發覺陸嬌嬌穿了件繡雙蝶的水晶紗短袖,脖頸白瑩瑩,還是好看的。憔悴有憔悴的風情,她注定是懂美的那類。她點上煙,長抿一口,半天不吐,結果從鼻孔紆徐出兩道青灰。 她說:“那年他來車間找我,問我走不走。我講走哪里???他講,哪里都可以。我說哪有錢呢,他說我們買斷,他兩萬我一萬,一共三萬,夠活一陣子。我笑話他,說,三萬就敢去做野鴛鴦?他也不講話,蹲下去就哭了。我看他哭就不行了,就同意了。我們先坐的長途汽車到六安,走那天天下個大雨,跟朝下倒的一樣?!?/br> 岑遙不會忘,那天他中考結束。憋太久,考得次,不抽口煙就瘋了。濕漉漉一身雨,他猛掀顏金藏煙的泡桐衣箱,赫然不動,暗示性般的,他覺得父親的氣味全然抽空了,箱肚空蕩蕩,如無窮盡的一枚黑洞。岑雪彼年隨眾工去副廠長辦公間靜坐,多無功而返。日暮歸家,她快速收著平桿上的被單衣褲,罵咧咧說,臉上長得是屁/眼!他晃過去,將事情說得輕易:我爸好像走了。他相信岑雪是猜到過有這樣一天的,否則,她不會那樣不加疑惑地就跌下眼淚。 岑雪找她要了根,一起抿上,“我記到。我那陣子天天求聶榮光,我講老金是有文化的,能捉筆桿,以后社會就要拽文的人才,不再要那種出死蠻力的了,廠子不該踢掉他。我嘴皮子磨掉一層?!彼Γ骸八??怎么對的我呢?” “我們先到的上海。那幾年生計哪里都難。老金說他想高考,我說那你考吧,我養著。我在淮海路賣百貨的地方站柜臺,他去泡新華書店。哦,租個好小的房子,下雨滴滴淌水。岑姐,你心里清楚,我跟他都是小資產階級做派,他學人喝咖啡,寫一篇什么詩啊文,投給《當代》,給《十月》,用了拿到錢,我們就去吃西餐,看話劇,買好西裝好裙子,萬把塊就淌掉了。我那幾年,跟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過日子?!?/br> “哪叫你跟他跑?他賣命給二廠就拿兩萬塊,還都拿走,我只比你日子更難!我還要養兩張嘴!他還有個癱老子。你們一走我就搞了攤子買炸串,吃過吧?那時候才幾毛錢,現在要賣一塊。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買、洗、切、串。他在干什么?學雞/巴的高中課文?可憐我兒子跟我五點起,弄完了洗洗騎個車去上學。他現在,純屬該!” “報應不爽,岑姐,我知道。我站柜臺的領班那年欺侮人兇得狠,要我陪他睡,不然開我。我講給他,他真幫我打他,他哪是動手的料?白長個高個子。結果那人是洋涇浜老阿飛,給他揍得一張臉不能看。我剛沒工作就又吐又腹絞痛,去查,他媽的,宮外孕。醫生講是男方缺乏運動,精/子活性不足。岑姐,別覺得我們瀟灑,其——” “你覺得吃苦頭了?放他的狗屁。我兒子高二不念書跑去廣州,第一年給人洗車,剛沒兩個月給個傻/逼小老板倒出庫卷進轱轆底下,工友講他吐了一卦子血!到了到了就賠五萬,他轉給我四萬二,剩下又直接買給她meimei一臺電腦,說錢擱我這只進不出。他到現在都站站就腰受不??!老金是不是活該?嗯?是不是?” 陸嬌嬌默然,慌忙去拽紙,卻發現岑雪的淚凝在瞼緣,怎么都不掉。 “你跟他并排跪下來,磕響頭,我才能痛快,我氣才能順?!?/br> 岑遙這邊已悶不吭聲吃完了整盤椰糕,咀嚼最后一口,腮邊鼓一個瘤。綿甜的味道下滑又反涌,他“嘔”,噗地吐掉殘渣,撞開椅子朝外奔。不及岑雪發聲,湛超去追。 廁間里,水龍頭擰至最大。岑遙不間斷地鞠滿一捧潑向臉,到水涔涔地濕了衣領前襟,才啐兩啐,揩了下巴,擤了鼻子,顫喘著仔細洗手。揉搓指縫之專注,好比逾刻要登手術臺。湛超先過去一掌按住他背脊,一只手遞伸他嘴邊,“啊——” 一含,是粒寶路薄荷圈,入喉即成颶風,捺平那股胃底的酸餿?!拔野衙娉叵匆幌??!贬b嘎吱嘎吱嚼糖,不沾水的肘拐抵遠湛超,“你閃遠,別隔夜飯嘔出來?!?/br> 湛超抽了面紙,對折遞他,“擦擦?!?/br> “下個鏡頭,我就該他媽拿著產檢單子一臉天要塌了?!贬b接了一張,蓋上中庭一捏,防著滴墜下黃鼻涕。 湛超又抽一張,發笑:“那肯定我的種啊?!?/br> “你死不死?” 正擦著,衣兜里的手機震動,岑遙拇指食指捻它出來,劃了接通,夾進頸窩,應答聲竟軟顫像飲了濃靄。他撐住面池,盯準玻璃鏡,發一兩聲的輕“嗯”,目光如審視,陰落落的,視自己如棄。幾秒過,眉央抽搐,一兩根的,蹙出細壑,尾梢坍滑向下,紅色從耳根漫衍朝前。他面龐確切浮起了哭意,又整個兒憑口腔咬合給緊嚙住。身體是弦,剎那間就斷了,他瞬即把手機直遞給湛超,“接.....接!” 湛超扥住逃竄向隔間的岑遙,接過手機,出笑聲:“喂。小寶。嗯。嗯。對啊。對啊沒在本地。你哥喝醉了。跟幾個朋友。嗯。沒事的。有我在你還不放心???嗯。嗯。簽證辦成了是吧?嗯。那個回頭我拿給你。嗯。嗯?!?/br> 岑遙如一顆跳動著的巨大心臟,湛超用力到手臂發抖,才得以用胸膛覆蓋他的面龐,吸納他極哀慟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