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打人這事是沒有觀賞性的,不像殺誰偶爾還能成為種藝術。打嘛,拳腳相加,完了就跑,很講時效。 龐學武,公交四公司里開32路車,傍晚輪班。他揭開飯盒蓋,蒜薹臘rou蓋白飯,不分紅綠,沒滋沒味兒,拿去微波爐跟前熱,都讓他,“龐師傅先?!敝饕菓z憫他:光棍一個可憐兮兮何必跟他爭那幾分鐘吃飯的先?龐學武屈著膝做笑臉,“對不住對不住,那我就先了?!倍?,熱透了,笑瞇瞇地捧去角落,悶頭朝嘴里扒。 龐學武二十歲時算命,窮瞎子老神在在:“日刃時見偏印,妻必有病災?!?/br> “拿我當孬子卡?我還沒妻呢?!迸ゎ^就走。 龐學武二十四歲娶了妻,隔年生下的女兒,右眼蒙一塊太田痣。他以為是應驗了窮瞎子“病災”,卻錯了,那是災侵逼前投下的翳。妻95年雨夜遭蟊賊剪徑,賊哭,姐!我沒法活了!包就給我吧!妻也哭,小子!我也是窮光蛋吶!包里沒錢!賊想那沒轍了,一柄片刀搠去,在她腹上橫切,血腸迸涌。這是災,跟隨有災中之災:女兒拿傘去迎,愈行愈發覺雨水黏重,朝前一看,五雷轟頂,成了第一目擊人。追兇、索賠、白事、落葬、庭審,折騰下來近半年,賊不償命,判八年,龐學武只覺得疲極了。隔月他夜哭轉醒,聽見隔壁屋有動靜,爬起來一看,女兒正系圍巾。問她,要干嘛去?女兒睜大印翳的灰青的眼,說,去接我媽呀,外面下大雨在。確診是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發病因不詳。龐學武捋桌案,杯盤齊飛,“我怎么就沒給那瞎子十塊錢?!” 女兒學不上了,白天鎖在家,不犯病,回家吃熱飯;犯了,回家一點一跡把屋拾凈。費錢吃幾年西藥,不動輒癲了。龐學武雖覺得這是天命,可苦吃下去也能填飽肚子,唯獨鰥得恨不能弄墻窟窿。他想,男人為什么這么發賤?愈窮光蛋、下三濫,愈三五不時急著辦那事兒。能去jian嗎?坐牢;嫖呢?弄不好還逮了罰款。一憋二忍,到快壞了腦神經:公交進站上來雙白腿,周身抖擻,掛擋,猛把油門當奶踩,車開得簸蕩一點,女孩歪斜,微*晃漾。有次收衣服,他摸著女兒束身的棉罩怔愣,蚊子叮一口,回過神,摜自己兩巴掌。 命吧,隔月丟了女兒。老警傳呼:來趟大興派出所,即初次見小岑。她整個兒看著油膩膩、灰撲撲,只一條辮子墨得如少女。千恩萬謝,幾欲下跪,她揪著他朝上拔;想給錢,她搖頭,說,你丫頭吃掉我一杯紅豆酒釀,你付我兩塊錢吧。男人女人溽汗的手疊握,目光一對就了然:今時此地,他是怎樣一副干柴、她是怎樣一口深井。 第一次相對隆重,假模假式在淮河路吃了飯,她編發、戴耳墜,龐學武干脆系了條舊領帶——衰憊的棗紅——結婚那天買的。開了鐘點房,龐學武按她手:“這次我付?!鄙聵尵貌荒テ鹆虽P,他來前服了粒希愛力,竟至欲力竄流,甫一鎖門,掀得她仰面一滾?!獞鹇孕噪[藏——幾次下來,精疲力竭,他揩開她面頰的汗,她看向他,雙眼湖底清且漣漪。 泄凈了談況境,凄凄慘慘,不宜結伴,太奢侈了。再幾次多是在招待所,錢對分付,也在包公園的灌木叢子里辦過兩次。堅決不在彼此家里弄,她去,無非是幫他洗幾件衣服,替女兒洗頭,送一點剩過隔夜難再串簽油炸的小毛魚佐酒。兩人床上總偎貼得快成了一個,話卻說得不多。 幾月過,她察覺不對。身體多了樣事物的下沉的疲。 “好像有了?!薄鞍??!”“你的?!薄拔覜]說不是,我說不能要。我以為你有環呢?”“沒有上,老二以后我又墮過三個,我當壞完了,不會有的?!薄安灰】磁说纳眢w,這東西跟本能一樣?!薄拔覂鹤颖饶阆冗€要知道?!薄鞍??!”“他連我幾號例假都清楚?!薄斑@、這?!薄澳玫粢院?,我就不跟你搞了。老龐,記住,我沒訛過你一毛錢,我們這叫互相買春。第一次是我占便宜,但別搞錯,不是我撿到你的瘋丫頭就丟了。我是品相爛,但你他媽也就是個開公交車的?!薄靶♂薄霸賮戆?,再弄弄?!?/br> 囫圇咽掉最后一口飯,龐學武碰碰腳底的一箱奶、一袋梨。還是要去看望一眼,她是不如妻,可名字里的那個“雪”,又實在很美。他去泊車場對側的水槽下清洗飯盒,只片刻站定,愈秒暗了天。他猜是外套,煙味摻青草氣,他年輕過,時效極短卻濃度頗高的少年的味道。不等多想,肚子被蹬,撲跌坐地,隨即是拳。 “誰?你誰一個?!”不得回應。也不問了,任憑拳落,真疼就喊:“哎喲!我曉得你替誰來的!我知道!”蜷成熟蝦抱頭,“你她那個兒子?!” 始終是無次序的拳打,沒有腳踢。他說不是,很年輕的嗓子。 “要打就打!媽了個——”一拳擊在嘴角,嘴里涌上鐵腥氣,龐學武噗地一啐。又說:“但別打臉!別打臉!你不知道我告訴你!我女兒腦神經有問題!我等下回家!她看見又發瘋!你別打臉!除了臉你隨便!” 拳雨驟停,拉鋸似的哧哧的呼吸,呼吸所有者亦正內在拉鋸。 “我不報警?!饼媽W武側身不動,“打完算完,打死算完?!?/br> 遠遠是保衛室老許的鴨嗓:“嗨!誰一個?!打人是吧?!”抄起釘耙樣的竹掃帚,挓挲著箭步而來。龐學武看不見,只聞見淡濘的蔚藍色的皂味,聽見欻拉響、街罵、衣料摩擦、腳步踏踏、悶悶哼聲,以及一支變調的音:“停手,快走?!?/br> 146,底站安紡總廠,晚夕白照得車如巨大一只焚爐內膛,卻沒多暖。顏家遙鼻梁劃擦有幾道血痕。湛超想去摸,又不太敢,自滿的同時也情怯:我無端施暴甚至連個高尚的理由也沒有。但他隱隱懂,這種偏執、模糊正邪、罔顧其它及不明所以,簡直要和“奴性”相勾連了??刹皇窍騺砣绱??“我”被擊潰,不禁做你俯首貼地的奴。 急剎,起步,變道,乘客規律地晃。湛超遞伸左手,“家遙?!?/br> 顏家遙轉頭,以種惘惘忿忿又郁郁的目光盯準他手心,手心里躺一顆染血的白粒。 “牙?!闭砍f,“那人的牙,應該叫......六齡齒吧?二分之一的六齡齒?!?/br> 顏家遙發慌,“我沒讓——” “你沒有!”湛超忙解釋,“我知道,我沒說是你讓的,全都是我腦子一熱干的,你什么也沒讓我做,沒說他多不是個東西,沒讓我捶掉他一顆牙,也沒暗示我。這、這就是就是我送你的,你不喜歡我扔掉?!睕]有公德心,朝外拋,牙彈出窗去,“扔了!” 又說:“應該還是不應該,我認了,也不用你負責,是我犯蠢?!?/br> “你以后還犯?”顏家遙也就“欣然”剔掉自己。 “難說?!?/br> “以后我說我恨誰,你還替我殺掉他?”好巨大艱深的題、好幼稚的問。 湛超覺得不必抵這么內里,也覺得太超過,“不會,我會做點別的?!?/br> “怎么做?安慰我?!?/br> “可能吧,安慰你。你會覺得真蒼白,真屁用沒有,但我也不至于毀掉別人去**你的事情?!庇终f:“除非你說你恨的人是我?!?/br> “我說我恨你,你就能自己殺自己?!?/br> 湛超思考,突然笑起來:“我不知道。我都不會去考慮你說的這個?!?/br> 又問:“你不可能會恨我吧?我那么喜歡你?!?/br> “為什么不可能?”他所見都在說:也許會! 湛超在想要究竟怎么樣才會如此。愛情里面,厭倦起嫌隙,到猜忌、離叛、錙銖必較、望之生厭再欲嘔,這之間道道的發酵,既盲龜浮木又駱駝針眼,真鍛打至“不共戴天”也不常見??扇瞬簧孀慊橐?,也無時無刻不成為其中支流,有實感的,或眼見的,所向之地無一不靠近那里?不確切到那一步,是因半途已死,或斜插去更荒的絕境。好像男人愛男人又不同,是有煙花相的,妖妖的,短壽到會避過這些,可誰能做書面保證呢,“照你說,你會恨到我必須死的程度嗎?” “我問你你問我?” “我想一想?!蓖A藥酌?,搖頭,誠懇得要命:“不知道?!?/br> 你沒說謊,我聽出來了,“好?!?/br> 他其實在幻想,那種全然的忘我里,樂和悲各自占比多少,誰厘清過?臉上竟真淡淡有焦慮了,說:“也許真有一天,我會瘋到覺得沒有你,活著忒沒勁兒?!?/br> “湛超?!?/br> 說精確點,顏家遙手依次捏過湛超掌腱膜、旋前方肌、掌長肌,停在他尺骨處攥緊,大力到兩方皮膚均泛白。他以一種神異的憐愛目光,看進他的眼睛里。 顏家遙帶湛超回了家。與其說開心扉,不如說坦白。我是怎樣破落門戶、我生存空間怎樣逼仄、我怎樣旺盛的自怯、我怎樣膨豐的虛榮、我怎樣邋遢的潔凈的反頁。你就算說你知道,你也知道的不具體,我直白給你看。湛超卻要求脫鞋,甚至呈露赧然的樣子,好比他行將進一間白潔的禮堂——也不算準確——他不在意目及所見是否破亂、寒傖、荒唐,只判斷它是否和顏家遙相關。他的鞋,的枕,的水杯,的舊衣褲,的紙筆練習簿,的——傷?!鞍??!焙龅叵氲?,就問:“有沒有碘伏?”指腹按他的擦痕。 一霎,顏家遙撲倒他進棕繃床,三合板吱呀震顫。被單折皺,湛超仰面,皂味復皂味沒過了他,自己戰栗復戰栗。 “沒有?!薄澳翘鄄惶??”“疼?!?/br> ——戰略性隱藏—— 他又善感地柔和起來,把鼻子埋進他肚臍的微洼里,“遙遙?!?/br> 房間之外似乎始終有一線微弱的窺視,但湛超什么也來不及多想了。他倆把手遞伸向彼此的腿間,逾越過“廉恥”,受辱即變*充盈。他們的海,他們的園圃,他們的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