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殿下的初戀
他聞到了濃厚的血腥氣,睜眼是沒過腳踝的血河,空中落著雨,血水越浸越深,他靠著墻,長劍冰冷,血水里沉著完整或殘缺的尸體,偶爾還會飄過一只眼珠。 他十分冷靜的抬手,拿衣袖將劍刃上的血水擦凈了。大概是殺了太多人,原本清靈的劍氣如今攪著煞氣,半清半濁,就像他如今的模樣,非人非鬼。 遠方有一座由尸體累積出來的高山,凡人蒼白扭曲的身體被水泡的浮腫,有些已經開始腐爛發臭了,一群烏鴉落在旁邊啃食。 血水便是從那處“高山”涌出來,經過各處街巷,將所有道路灌滿,尸山如同心臟,長街就是涌動的血管,交錯著布滿全城。 他抬起劍刃,看著自己的眼睛。 一片赤紅。 這里已經是一片死城,滋養著數十萬沒有人性的怪物,他現在可能也是其中一個。 低頭,掌心躺了一粒蓮子,金光閃閃,透著不屈的微光。不遠處黑霧低沉,無數黑影藏在暗處,時不時傳來撕扯血rou的聲音。 如同修羅地獄。 他提劍走進霧氣里。 他殺了很多人,每一日映在眼中的景致都是血紅的,起初還會有些焦躁,后來不管殺了多少人,心中都沒什么感覺了。只是漸漸的,他忘了在這里呆了多久,只記得天一直陰著,他將蓮子掛在脖子上,依稀記得外面有人在等他,借著這一點微光方才沒讓自己永遠沉淪進黑暗里。 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呆的太久便容易記錯日子,他在心底數數,每過十二個時辰便在腕上割上一刀,靠著這點痛楚計時,或者醒神。漸漸的,身上疤痕重重疊疊,他越來越記不起時日,只有數著身上的疤痕時,會猜測自己在這地獄里呆了可能有一年,或者兩年。 直到他殺掉最后一人。 烏云破散,久違的陽光落在身上,他卻感覺不到暖了。 他出了城,城外依舊聚了一些人,看他的目光如見惡鬼。 他揮劍將他們全殺了。 連同身后那座死城,一分為二,無數怨瘴落在他身上,他感到了久違的疼,深入骨髓的疼。 但他還是背著劍走了很遠的路,他想去見一個人。 那條路真的很遠很遠,他走了許久。 最后停在一彎淺溪邊,溪水對岸站了一個人,烏發如墨,白衣勝雪,眉眼微垂,抱著琴,袖中是纏繞的蘭香,美好的像場旖旎的夢。 而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頭的修士,無數人盯著他,目露鄙夷。 “魔物?!?/br> “惡心?!?/br> “該死?!?/br> “殘忍?!?/br> “背道之人,當殺!” “當殺!” 最后罵聲連成一片,他在滔天的討伐聲中靜靜地笑了。 “我回來了?!彼蜓┮虑嗄?,卻在低頭時不經意看見自己水中的倒影,渾身血跡,臉色青白,一身魔障,如同厲鬼。 為首的人抬頭,他眼中似封了萬重冰雪,語氣冷冽如刀。 “魔物?!彼f,“你身纏三十萬冤魂,該當償命?!?/br> “我殺的是怨鬼,不是人?!彼粗切┥裆幻鞯娜?,輕輕笑了,他覺得眼角十分酸澀,卻落不下淚,他問,“裴綺,你不信我?” 他們結了契,他肩側的同心紋正發著燙,而對岸的人面無表情。 “魔物的話,我自然不信?!迸峋_的聲音很冷,他抽出了腰側的劍。 “好啊?!彼闹袗炌?,卻大笑出聲,笑得像個瘋子,他伸手,張開懷抱,“來,殺我,裴容瑾你來殺我??!不殺不是人!” 石破天驚的一劍。 這是裴綺改修劍道后第一次見血。 他胸口一痛,裴綺側臉濺上他的血,似雪地里綻開的梅花,他眼里空無一物,然后不帶半分感情的擰動劍柄,輕聲說道:“我已入無情道?!?/br> 他一震,然后聽見裴綺清潤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多謝,殺了你,我道心可成?!?/br> 他心如刀絞,吐出一口血。 “那座城里有什么,你都知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知道?!迸峋_回他,十分干脆。 “你們是,故意的?”他有些喘不上氣,死死盯著裴綺的眼睛,而眼前人波瀾不驚,淡然應下,“是,我故意的?!?/br> 邪氣蝕骨更深一層,他看著面前陌生的青年,心頭忽然空了。 “你想入道是嗎?”他笑,笑得十分的猖狂,他抬手,卻沒有提劍,只是重重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冷聲道,“你休想!” 一把抓住白衣青年的腰,他們在無數驚呼聲中墜入深潭。水聲轟鳴,飛散的血色里他吻住裴綺冰冷的唇角,水太冷,眼前人的神色更冷,他將人推開,然后轉身逃開,不曾回首。 昆侖已毀,先生已去,他二人反目,從那一刻,天下之大,他竟再無容身之處。 丹淵緩緩睜開眼睛,額頭一層冷汗。 他又做夢了。 夢中生離死別,肝腸寸斷,睜眼卻靜靜的躺在房間里,身上裹的似粽子,腦袋邊躺了只小黃鳥,翻著肚子打了個滾,一腳蹬到他臉上。 夢境同現實交錯,他一時有些呆怔。 如此頻繁的做夢,大概是他上次私自取了鎖魂玉的后遺癥,夢境里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但大部分的時候他會夢到從前。 數年前他剛醒的時候有人勸他要灑脫。從前種種,不過過眼云煙,好不容易活過來,若是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堆在心上,只是平白添了愛憎,只怕是又恨又累。 況且他如今身體脆弱,不易勞神,好好活著,歲歲平安該有多好? 但他不愿意……他終究是意難平。 在床上又躺了片刻,直到半開的窗戶落進了陽光,他才擁著被子坐起來。身上還是疼,裴綺上次對他用回春術只用了一半,治了內傷,外傷全丟在那里,然后天天盯著讓他喝藥。 丹淵如今是身上疼,嘴里苦,心里累,尤其是見到裴綺的時候,他以前從未發現這廝如此氣人,如今只要裴綺一來他定要被氣的多吐上幾升血。 偏偏又出不去大門,只能在屋子里躺著,那裴公雞還十分吝嗇,連個話本子都不肯給他消遣。 好在阿媛還留著,他如今每天打發時間全靠逗鳥,看著小鳳凰在桌子上繞圈圈,心情才會好點。然而他滿意了,阿媛卻瘦了一圈,哭哭啼啼控訴他幾回后就團成一坨不動了。 不過說來奇怪,上次裴綺說青崖那位神君要見他,但也只是提了提,他都在屋子里呆了半個月了,還不見裴綺出發。 從床上爬起來,丹淵打開柜子換了身衣服,拖著鞋子走到門口,手一伸,一股彈力將他推開。 他嘴角一抽,上次被裴綺帶回來后,就被軟禁在這里,除了裴綺和小鳳凰他誰也見不到,實在是……氣死他了。 百般無聊,他打量了一下房間,踩著凳子將床上紗帳取下來,撕成一條條,再擰成一股繩子。然后他回到床側,將自己的鞋子擺好,被子做成有人睡的模樣,便赤著腳爬到房梁上,鬼鬼祟祟的躲著了。 青崖的手令又下來一封。 裴綺看也不看,直接丟到一邊。 裴四九在一側,十分困惑的把手令打開,就見神君手書,讓裴綺帶著丹淵和鳳凰回青崖。 “衍天君,為何不帶丹淵殿下他們回去?”裴四九忍不住問道。 “不想去?!迸峋_眼睛垂下來,瞧著沒什么精神,“怎么?不想見我?” “怎么會?”裴四九聞言一個激靈,挺直了腰背,十分拘謹,“您多年未歸,此次能在城里呆這么久,四九很開心,只是怕青崖那邊有什么急事,若是耽誤了可不太好?!?/br> “讓他們等著,耽誤就耽誤了?!睂⑹掷锏墓P擱下,裴綺起身,裴四九連忙跟在他身后,然后就看見自家叔叔徑直去了藥爐,將炭火上煨著的罐子取下,倒進一個小壺里。 “又要去給丹淵殿下送藥?”裴四九不解,“這種小事交給府中丫鬟做不就好了?何必您親自經手?” “自然是怕他跑了?!迸峋_眼尾微彎,“你繼續去處理公務,對了,裴府修繕的開支掛我賬上?!?/br> 天降一筆橫財,裴四九兩眼一亮,十分愉悅的收了源自自家小叔的賄賂,喜滋滋的去算賬去了。 走了兩步,他又想起放在偏院的那個小刺頭,這幾日虞垣被困在后院已經發了好幾回脾氣,砸了不少東西,打又不能打,只能忍著,實在是憋屈。 云華宗滅門之事還是裴四九善后的,整個云華宗門主峰上只有四個活口,云華宗宗主,虞垣,葉游弦,以及他后來在清理尸體的時候從角落里扒出來的薛明決。 云華宗宗主畢竟是一宗宗主,還得留在自己宗門主持大局。另外三個就只能一股腦打包回來,眨眼又占了三個院子,搞的裴府房源十分緊缺。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停下腳步,試探性的問道,“衍天君,虞家那位小公子要不還是放了吧?難不成真讓虞家家主來永明城接他?” “繼續扣著?!迸峋_冷漠無情,“他若是閑著無聊,就給他備上筆墨,讓他將青崖低境的典籍全部抄一遍,不抄就餓著,餓到他肯寫為止?!?/br> 裴四九:“……”真要這么搞,就不怕和虞家結仇嗎? 顯然裴綺沒在怕的。 他端著藥碗走到偏院,站在門口將門推開,房門吱呀一聲響,緩緩開了。他端著藥碗走進去,一眼就看見少了半扇輕紗的床榻,上面依稀像是躺了個人,鳳凰倒是還在原地,腿一蹬一蹬,睡的深沉。 反手將大門關上,裴綺走到桌側,將藥碗放到桌面。 “殿下,起來喝藥?!?/br> 床上一動不動,他直接走過去, 抬手將被子一掀,里頭空蕩蕩的,與此同時,頭頂有細微的風聲,他抬頭,丹淵站在房梁上,手中拋出一圈軟繩套上他的脖頸,然后直接從房梁上跳下來,紗幔一緊,發出滋啦的摩擦聲,勒住裴綺的脖子猛地將他吊了起來。 裴綺眉頭一挑,半浮在空中,他望著地上灰頭土臉卻得意洋洋的丹淵正打算督促他喝藥,就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逐漸靠近。 然后偏院大門被裴四九一掌推開,“衍天君,虞家家主到……” 最后一個詞卡在喉嚨里,裴四九看著掛在空中像條風干咸魚的自家小叔,又看了眼十分賣力拉著繩子的丹淵。 六目相對,一時竟有些尷尬。 丹淵松開繩子,裴綺落地,裴四九默默關上了門。 ※※※※※※※※※※※※※※※※※※※※ 撕破臉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