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薛如懷吊兒郎當地咧嘴:“這怪我。我光想著今日有你們三個姑娘,中間混著我一個男兒略尷尬,便拖了奉卿一道來。卻忘了如今的霍大人和云大人是一山不容二虎。來都來了,這可怎么好呢?” 顧子璇憋笑憋得都快流淚了,并沒有接話。而霍奉卿只是從容立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覷著云知意。 云知意聽出薛如懷語氣里的刻意,便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 好巧不巧的,陳琇與她同時開口,顫顫聲強笑著截去了她的話頭,小小聲聲勸得無力:“可別、別吵架啊。雖說一山不容二虎,但一公一母……照理來說,還是可以共處的,吧?” 第六十八章 話音未落,在場另外四人便齊刷刷看向陳琇。 顧子璇和薛如懷大笑出聲?;舴钋鋭t淡淡睨向云知意,唇角輕揚。 陳琇本就緊張,大家全都笑而不語,她急得更不會說話了。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她尷尬得滿面通紅,結巴著對云知意道,“我我我只是想說不要吵架,沒有指你是母老虎的意思……” 云知意啼笑皆非,以指尖抵了抵眉心金箔:“放心,今日是出來玩的,我才懶得與誰吵架。走吧。不是要上山吃素齋?” 經她這提醒,眾人看看已大亮的天光,便趕忙出城。 報國寺在東郊半山腰,既有個“踏青游玩”的名目,自是舍車駕改步行。 陳琇自覺先前說錯了話,便亦步亦趨地走在云知意右側,見縫插針地尋話題。但她與云知意的關系向來淡薄,一時也憋不出太多可說的,只能又問起棗心筆的事。 其實先前在等薛如懷時,她和顧子璇已經就棗心筆問過許多問題,這會兒不過是車轱轆話。 云知意看出她在拼命釋放善意,便也不與她為難,耐心地又答一遍。 顧子璇也知陳琇這是緊張了,就在旁跟著插科打諢,讓她知道方才的那句無心之言還不至于惹云知意不快。 說著說著便到了報國寺所在的山腳,陳琇這才真的松弛下來。 一行五人沿山道緩步上行。 山道并不算開闊,三個姑娘并行在前,霍奉卿與薛如懷隔著兩三步遠隨行在后。 陰陰遮蔽的小道間時有山風徐徐,陽光透過枝葉灑下碎金,有鳥鳴啾啾,偶爾還能瞧見松鼠在枝頭躍動。 天地溫柔,極目所見是全然不同于城中的靜好。 顧子璇時不時扭頭與薛如懷一搭一唱,任意起頭說些年少閑事,陳琇和云知意偶爾接話笑應。 霍奉卿雖沒什么表情,在被人提問時也會給面子地淡聲作答,場面倒真有幾分同窗相攜出游的純粹。 薛如懷問起陳琇將來打算。 陳琇苦笑一嘆,垂首低聲道:“我也不知該做何打算?;蛟S最多一兩年,只要我撐不下去,家里定會逼我辭官嫁人?!?/br> 官員也是人,要吃飯穿衣的。 勸學官真就芝麻粒大小,常年在外奔波,吃穿用度上的消耗不小,每月薪俸卻僅僅三十個銅角,只能勉強保障最基本的吃喝。 若是尋常人做了勸學官,家中多少會給些補貼。但陳琇家境貧寒,又有個尚在求學的弟弟,父母還指望著她在學政從事的任上更進層樓,以便長久奉養父母、負擔弟弟求學和將來娶妻所需,怎么可能貼補她? 見她傷懷頹喪,顧子璇無限唏噓,拍拍她的肩,一聲長嘆:“哎?!?/br> 按現今原州的風俗,再考慮陳琇的家境,但凡愿給豐厚聘禮者,幾乎不可能是什么良人。多半就是那種有幾分家底、但年歲堪比她父輩的老不休。 這種人通常是喪妻或與前妻和離后,想要“買”個能給自家門楣貼金的填房、繼室。 像陳琇這樣的,年輕秀美、有學問,還曾在州府做過不大不小的官,家境貧寒又正好拿捏,恰是最合適的搶手人選。只要她父母放出風聲,多的是這類老不休抬著重金厚禮往她家去求親。 所以,對她家里來說,讓她長久去做個沒盼頭的勸學官,遠不如將她嫁人換聘禮來得劃算。 話說到這里,在場眾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若單只陳琇一人,那出于同窗情誼貼補她幾年吃喝用度,并非難事。 可她如今的難題根源在于,她背后還有等著她拉扯照應的一家子人。同窗之間再是幫忙,也沒道理將她全家人都大包大攬吧? 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洞罂N律》又沒禁止父母安排兒女的婚姻,況且陳琇顯然沒有云知意那種自立門戶的底氣,外人怎么說、怎么做都不太合適。 —— 云知意咬了顆薄荷蜜丸在口中,忽然出聲打破了沉默。 “陳琇,雍丘縣、集瀅縣、槐陵縣這三處,去年開蒙受教的五歲以下孩童,各有多少人?” 這公事公辦的口吻驚得陳琇一個恍惚,背脊凜直,仿佛在辦事廳內答上官問話:“是問進官學人數,還是進私學人數?” “總和?!痹浦饪此坡唤浶牡赝胺?。 陳琇、顧子璇、薛如懷都不懂云知意為什么突然問這個。只有霍奉卿凝著云知意的后腦勺,若有所悟地以舌抵了抵腮,無聲笑笑。 陳琇雖滿眼茫然,卻還是條理分明地答:“原州有好幾家豪強大族,族學私塾都會招外姓孩童入學,但不會及時將具體人數報備學政司。所以學政司每年只能精準統計進入官學的孩童人數,私學這一塊較為含糊?!?/br> “無妨,你就說個大概?!痹浦恻c點頭。 陳琇扭頭望著她,一邊心算一邊答:“雍丘……約三百人;集瀅七百出頭;槐陵不足一百?!?/br> 薛如懷聞言大驚失色:“你是記錯還是說錯?這幾處可都是人口大縣!尤其槐陵,總人口近十萬,去年入學開蒙的孩童還不到百人之數?!” 顧子璇也目瞪口呆:“難怪章老急著廣開蒙學。原州教化若是繼續這樣下去,再過三五年只怕要完啊?!?/br> 從前他們還在鄴城庠學就讀時,多少能察覺各縣考進庠學的學子一年比一年少。 但那時大家都是學子,接觸不到這些詳細數字,因此并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可怕。 去年考官上任后,顧子璇的職責是州府與軍尉府之間的事務通聯與協調,而薛如懷更是這個月才進的工務署,對學政司的這些事都沒有深入了解的機會。 今日聽陳琇這么一說,兩人都忍不住遍體生寒,細思極恐。 看來,陳琇不惜得罪田嶺,避開所有上官,私自拋出“官醫署與庠學聯合辦學”的法子,去換“學政司獲得財政傾斜以廣開蒙學”的結果,正是因為懂得章老的苦心。 云知意沒有理會他倆的驚恐,只是轉頭對上陳琇的目光。 “給你一年時間,若這三地入學孩童人數翻番,我不惜代價保你回學政司?!?/br> 陳琇忐忑地咽了咽口水,被這天降餡兒餅砸得有點暈:“官復原職?還做學政從事?” 云知意搖搖頭:“不,比從事再高兩等,執典官?!?/br> 陳琇震驚了。顧子璇震驚了。薛如懷震驚了。連霍奉卿都沒忍住挑了挑眉梢。 學政司執典官這個職位,雖只比陳琇之前所任的學政從事高兩個職階,卻大有乾坤。 按照以往慣例,待章老告老還鄉后,多半就是由執典官來接學政司主官官印。 “你這是……同情,還是試探?或者是,與我說笑?”陳琇囁嚅道。 云知意奇怪地看她一眼,笑笑:“你想多了。學政司畢竟也歸我管轄。量才選人,讓它的各個位置上多坐些有能力做事的官,是我的職責之一?!?/br> 目前的執典官北堂和只顧黨附田嶺,多年來在公務上凡事唯田嶺馬首是瞻,已經許久沒有認真關切原州學政的現在與將來。 章老高齡卻仍堅守學政司主官之位,就是因為深知一旦北堂和接任自己的位置,原州學政多半要徹底完蛋。 “我方才突然向你發問,你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能迅速應答準確,可見之前曾用心留意過許多細節,”云知意咬著蜜丸,語氣平靜卻認真,“對我來說,光憑這點,你就已經比北堂和像樣了?!?/br> 對于陳琇,云知意心中并無強烈好惡。這姑娘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同窗、同僚而已。 縱然霍奉卿曾在私下里提過,說陳琇似乎是田嶺一黨,但云知意不太在乎這個。 就算陳琇真是田嶺黨羽,但她頂著田嶺的怒火,盡到了一個學政司官員的職責,還因此落得被貶出鄴城的下場,這是事實。 她上任學政從事一年多,默默下了狠功夫,將原州學政的細節爛熟于心,這也是事實。 只要她真有本事在一年內讓三地入學蒙童人數翻番,對云知意來說就是值得用的人選。 “今日這里有三個人替你作證,我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云知意目光炯炯地望著她,“你就答我一句,敢不敢應我這條件?” 陳琇閉眼深吸一口長氣,重重點頭,清甜嗓音擲地有聲:“敢。多謝云大人提攜,我定全力以赴!” —— 因著云知意這一出,沿路的氣氛更加熱鬧,說笑聲驚得林間飛鳥撲簌。 雖云知意在認真聽著每個人說話,有問有答,言行看起來并無異狀,但她始終不曾回頭。 因為“霍奉卿受薛如懷之邀來為陳琇送行”這件事,她心里是小有點憋悶的。 不過,她向來一碼歸一碼的。 這件事讓她不愉快的癥結不在薛如懷,更不在陳琇,她倒不至于胡亂遷怒。說完陳琇的事后,她便氣哼哼地暗自琢磨著:待會兒得找個機會將霍奉卿叫到一邊,避著人問問他究竟為什么來。 因她一直沒回頭,便沒留意到后頭的情形。 薛如懷在說話時,總是不自知地將眼神落在她的背影上,偶爾還會恍惚一瞬。 但霍奉卿是與薛如懷并行的,對這細節自是洞若觀火。 待走到護國寺山門前的石階下,神色不善的霍奉卿腳下稍緩。 不明所以的薛如懷跟著他放慢步子,看看前面三個姑娘與他倆已拉開十余級臺階的距離,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奉卿,你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已被霍奉卿單臂勒住了脖子??此聘鐐z好的勾肩搭背,實則威懾意味十足。 雖說男兒郎之間打打鬧鬧是尋常,可薛如懷怎么說也與霍奉卿同窗十余載,深知他自小就不太慣與人肢體接觸,所以對他此刻的舉動感到驚駭。 薛如懷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便只瞪大眼睛望著他,屏息凝氣,靜候下文。 “盯著誰看呢?”霍奉卿冷眼斜睨。 嗓音徐緩威沉,平靜的語氣中透出森森涼意,仿佛抓到學子行為不端的庠學夫子。 薛如懷先是愣怔,接著明白了什么似的,促狹低笑:“這么寶貝?看一眼都不行???” “看一眼?”霍奉卿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手腕不輕不重壓迫著他的頸側脈搏,咬牙寒聲,“這一路上你總共看了十七眼?!?/br> 云知意從求學時代就很惹眼,同窗中間好些個少年郎時常偷偷看她,背地里半藏半露地議論。 云知意向來不太留心別人,所以自己并不清楚這些事?;舴钋鋮s是一清二楚的。 雖明知方才薛如懷看云知意的眼神并無綺念,只是若有所思,但霍奉卿想戳瞎他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了。 呼吸困難的薛如懷趕忙認慫,賠笑告饒:“松、松手?;舸笕巳莘A?!?/br> 他倆落了很遠,說話的聲音也不大,但這番動靜還是驚動了前頭已走出老遠的三個姑娘。 上山一路都未曾回過頭的云知意總算駐足回首,居高臨下地看了過來,眼神里有些疑惑。 霍奉卿冷冷哼聲,手上略松,從牙縫中冷冷迸出一字:“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