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其實他的動作已經很輕,可是云知意在陌生處過夜時睡眠總是很淺,他才一起身,她就立刻驚醒了。 一股慣例的起床氣直沖腦門,云知意拉起薄被蒙住頭,卻像潑皮小兒般蹬腿亂踢。 “霍奉卿,你好煩??!要走就走,為什么吵醒我?!” 宿醉加上殘困使她嗓音有些沙啞,中氣還不足,說話含含糊糊的,即便是發脾氣也是軟綿綿,奶聲奶氣。 霍奉卿還是第一次見她這副模樣,心都快化了。 他重新坐回去,隔著被子輕拍她,輕言細語像哄小孩兒:“抱歉。我不知多大的動靜會吵醒你,往后你多給機會讓我陪你睡,就不會再這樣了?!?/br> “什么陪我睡?不要瞎占便宜?!痹浦飧糁蛔吁咚荒_。 力道不大,跟貓兒用爪上rou墊拍人差不多,霍奉卿甘之如飴,悶聲低笑。 “好了好了,我走了,你睡吧?!?/br> “等等!”云知意倏地坐起,被子裹在肩上,只露出披頭散發的腦袋,“那個,就我倆那個什么……的事,昨晚說好再議的,你別忘了。過幾天我找機會到州牧府和你再談?!?/br> 睡了一覺還沒忘?!霍奉卿兇冷哼聲:“我沒答應你再議。不過,既你如此堅持,若你能立刻答對一個問題,那我就可以和你商量商量?!?/br> 只是商量,并沒有說一定會答應她的要求。 可惜半夢半醒的云知意沒察覺這話里的陷阱,眼看事情峰回路轉,當即喜不自勝:“你問你問?!?/br> 霍奉卿滿臉寫著不懷好意,薄唇輕啟,沉聲如溫柔刀,字字誅心:“今有方田,桑生中央。從角至桑一百四十三步。問為田幾何?” 云知意懵得兩眼冒金星,被噎得險些喘不上氣:“霍奉卿!你是個什么品種的禽獸?!” 她都是云大人了,為什么還要在大半夜被考算學題?! 而且—— “書上的原題明明是‘從角至桑一百四十七步’,你為什么偷偷改數值?!” 這題她背過的!若是不改數值的原題,她立刻就能說出答案!狗竹馬太jian詐了。 “你管我為什么改數值?反正我是給你機會了,你答不上來,這事就怪不得我了。沒得談,告辭?!?/br> 霍奉卿噙笑躲開她丟來的枕頭,聳了聳肩:“改了數值就不會算,你又是什么品種的呆瓜?呵呵?!?/br> 這么多年,他第一次因為云知意不識數的毛病而深感欣慰,離去的步伐甚至有點飄飄然。。 第六十七章 七月初,原州牧盛敬侑啟程前往京城。 做為州牧府留府長史,霍奉卿在忙著籌備聯合辦學諸事的同時,還要代掌州牧印,頓時忙得不可開交。 而云知意沒比他輕松多少。 發信請帝師成汝來原州坐鎮聯合辦學、與藺家老爺子繼續談判“加鹽引換藺家帶頭響應均田革新”、商請各地豪強家主前來鄴城面晤……總之忙得個腳不沾地。 而田嶺去雍丘縣安撫民心后回到鄴城,得知“聯合辦學之事已得到相關各司各署一致通過,現已進入籌備階段”的消息后,并沒有多說什么。 但沒過幾天,他便在州丞府內對陳琇展開了強勢問責,痛斥她在聯合辦學一事上的錯漏,并做出了貶官的處罰。 其實明眼人都懂,田嶺這次對陳琇如此不滿,根源并不在于在于她提了這個方案,而是這個方案給了霍奉卿可乘之機,讓他鉆著這空子成功在學政司插了一腳,使田黨不得不進入了被動防御。 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田嶺不至于對陳琇做出貶官的決定。 畢竟陳琇出仕一年多以來,諸事兢兢業業,今年還獨當一面,成功推動了“學政司在各地廣開蒙學”這樁大事。若單以政績論,她在同批年輕官員里已算是小有作為。 章老一向愛惜年輕人才,這次本有意保下陳琇??上ш惉L在聯合辦學的事上,確實有一處流程錯漏—— 她最初提出這個方案,是情急之下自作主張,繞開自己的所有上官,直接提交旬會討論。 若她的上官們全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事就能被壓下來。但她的上官不止章老一個,還有學政司執典官北堂和、協助兼管學政司的州丞府右長史符川、左長史云知意,以及州丞田嶺。 章老愿意保她,云知意看在章老的面上也打算放她一馬,但北堂和與符川都是田嶺死忠心腹,自是唯田嶺馬首是瞻。 田嶺死咬著陳琇的這個規程錯漏不放,北堂和、符川一唱一和,最終給陳琇扣上“目無綱紀、僭越職階、恣意妄為”的大帽子,將她由“學政從事”被貶為“勸學官”。 勸學官這官職很是微妙,其職責是日復一日走村訪鎮,挨家挨戶去勸人送孩子入學受教。 這樣的差事長期遠離原州官場核心,難有大作為,在升遷上自是機會渺茫。按照過往慣例,勸學官一職多由官考時沒得到正式任用的“待用學士”擔任。 要知道,陳琇當年考官時可是全州甲等榜第二,如今從前途大好的州府四等官被貶到八等,也算是登高跌重,令人唏噓。 —— 顧子璇和薛如懷都是性情中人,兩人與陳琇同窗十余載,雖沒到知己交心的地步,卻也友好融洽。眼見陳琇如今落得這般田地,他倆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兩人一合計,覺得雖幫不上她什么,至少該在她離開鄴城之前為她送個行。 但陳琇是見罪于田嶺才被打壓至此的,顧子璇和薛如懷今后還要在州府混,若是大張旗鼓在城中設宴為陳琇送行,那就多少有點,總歸不妥。 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最終決定擇一個共同的休沐日,邀請陳琇同往東郊報國寺登山消暑,到時就在報國寺的齋堂用餐送行。 怕只有兩人送行太冷清,顧子璇在休沐的前一天便又去問了云知意。 顧子璇道:“你明日也休沐的,想不想同去?就當去散散心。我瞧著你這陣子忙得跟陀螺似的,想找你說說笑話都不忍心,生怕再累著你?!?/br> 云知意想了想,點頭應下:“好。我與陳琇到底也同窗一場,又做了幾個月的上下屬,恰好得空,便去送送吧?!?/br> 她多少有點替陳琇惋惜。加之也確實有日子沒空理顧子璇了,畢竟朋友不多,顧子璇這情面還是要給。 —— 送行總不能空手,禮物還是要備的。 當天散值回到望瀅山后,云知意便吩咐小梅從庫房里取兩盒京中云府送來的“棗心筆”。 這種筆不同于他們尋常所用的筆,以精致雕花竹管為套,石墨與鉛粉混合作心,因短鋒硬毫裹芯,筆頭微削而腰部鼓壯,狀如棗心,故而得其名。 棗心筆雖是“心盡則廢”,日常用起來比較浪費,但它無需配墨硯使用,又是硬筆,出門在外無書桌卻需記錄什么時,就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小梅依言取來那兩盒棗心筆,倒是有些舍不得了?!按笮〗?,這筆很難得的。眼下咱們倉庫里總共也就四盒,您出手送人就是半數,太大方了?!?/br> 這棗心筆是上陽邑夏氏名下獨家有售,產量不大,在京中都不容易買到,原州大多數人更是聞所未聞。 但云知意的六叔云孟沖是交游廣闊之人,與上陽邑夏氏家主素有往來,每年都能從夏家買到三五十盒。 云孟沖待云知意這侄女向來不錯,每年都不忘讓人為她送來兩盒。 但她不太用得慣,往年還在言宅時,meimei言知白會問她要了去,拿到書院向同窗顯擺或是直接送人。 自從前年云知意搬到望瀅山后,言知白一次都沒來過,這兩年送來的棗心筆便全都閑置在庫房了。 “我本就不太用得著,攢在庫房里也是落灰。再金貴罕見的東西,總得到需用的人手里才真有價值?!?/br> 云知意笑笑,對小梅解釋道:“我那個同僚,也是我昔年庠學同窗,之前來過咱們府中的。她差事出了點差錯,被田嶺貶官了。我不知該做點什么,也只能送兩盒筆聊表心意了?!?/br> 雖說她為人兩世都沒和陳琇建立起什么深厚交情,但她記得,上輩子陳琇約莫在兩三年后就取代符川,成了州丞府右長史。 那時候州府居高位的女官已經不多,州府有不少人便將云知意和陳琇并稱“雙壁”。 雖有打趣兼吹捧之嫌,但也說明她倆代表著當時原州兩府年輕女官的巔峰。 云知意不確定陳琇遇到如今這個坎,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重生導致了許多變數之故。 事實上,若她不計代價地出面保陳琇,田嶺大概會讓步。但她不知陳琇該不該保、值不值得保,所以心情有些復雜。 罷了,明日愁來明日愁。 —— 翌日天光晴好,巳時初刻,云知意在東城門下了馬車。 顧子璇和陳琇已經早早等在這里,這讓云知意有些慚愧。 她緩步近前,歉意笑道:“原本我是讓人在辰時之前喚我起床的,結果我……起床失敗,多賴了小半個時辰。見諒?!?/br> “我懂我懂,”顧子璇攬住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沒事,你不是來得最晚的。薛如懷那懶鬼才過分,到現在都還沒見人影?!?/br> 陳琇的笑臉溫和如常,甜嗓輕柔誠摯:“云大人能來,我已經很感激了。您近來很忙,大家都知道的。今日本該好好休息,卻為了我辛苦跑這趟……” “今日沒有云大人。幾個昔日同窗聚會郊游而已,直呼大名無妨的,”云知意擺擺手,打斷她,“我出門走走也是休息,談不上什么辛苦?!?/br> 說著,她將自己帶來的兩盒棗心筆遞給陳琇:“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送點實用的東西給你為好。聊表心意,請不要嫌棄?!?/br> 實話實說,她倆的交情淡薄到連清水都不如,若是送金銀珠寶,那才怪里怪氣。 況且陳琇雖出身寒門,卻自有讀書人的驕傲。云知意待人雖不算熱情,但向來都會妥帖地顧及別人的自尊心。 明白她的好意,陳琇也沒有過分客套地推辭,將盒子接過抱在懷里,笑眼里浮起薄薄水光:“多謝?!?/br> 當初在庠學時,她是為數不多的寒門學子,自身性情又羞怯,所以并沒有交下多少朋友。也就顧子璇、薛如懷這兩個跟誰都能混作一氣的,時不時會帶著她往人堆里扎。 如今登高跌重,臨走之前能意外再多出個云知意來送行,這或多或少給了她一點慰藉。 顧子璇不喜傷感,見她眼底起了淚意,便笑鬧著打岔催促:“送的什么???快打開讓我也飽飽眼福?!?/br> “給她看,叫她眼饞?!痹浦庖驳ζ鸷?。 陳琇便眨去眼中薄淚,笑吟吟打開盒子。 她和顧子璇都沒見過這種筆,兩人雙雙目露驚異光芒,各拿起一支細細端詳,又追著云知意問這東西的來處。 云知意自是耐心作答。 三個姑娘正嘰嘰喳喳時,驀地聽到薛如懷的聲音已在近前:“棗心筆?!還兩盒?!云知意你……你偏心!怎么不想著點送些給我呢?!” 薛如懷如今在工務署,若遇出外實勘需臨時繪改圖紙,棗心筆可謂神物。只是這東西貴,還稀罕,有錢也未必買得著。 他也只是前段時間在公務令常盈那里見過一次而已,知道是個好東西,卻沒用過。 “我偏心很奇怪嗎?你又不是……”云知意循聲回頭,第一眼卻瞧見了站在薛如懷身邊的霍奉卿。 盛夏晨光里,霍奉卿一襲月白銀紋薄絲袍,外罩云霧綃,眉目清雋,周身有熠熠有光華流轉,活脫脫就是“長身玉立”這個詞的具象。 云知意心下怦然一動,脫口而出的語氣卻不是很好:“你怎么來了?” 她來給陳琇送行是真心實意的,但霍奉卿也來給陳琇送行,這就讓她有點介意了。幾個意思?他和陳琇很熟嗎? 霍奉卿負手而立,神色淡淡,要笑不笑的:“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六月底旬會,云知意和霍奉卿結了梁子,這事在原州兩府早就傳開。 但對于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的關系,顧子璇、薛如懷心中都有數,因此只覺得這兩人是打情罵俏。 可陳琇卻像是驚到了,緊張到臉色發白,看看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一時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