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云知意心生警惕,再度回眸,犀利地對上他沉靜的黑眸:“初衷再好,手段也要講對錯底線的。你心中最好有所敬畏?!?/br> 田嶺很難對付,要扳倒他,過程中難免會使些手段,這無可厚非。但若霍奉卿真到了違法亂紀的地步,云知意是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霍奉卿與她對視良久,眸底有笑意漾開。他低頭在她眼皮上落下輕輕一吻:“放心,不會無法無天的。我怕著呢?!?/br> 云知意遲滯地眨了眨眼:“怕什么?” “怕你生氣。怕你難過。怕你受不了我總是與你作對……”怕你真的與我漸行漸遠。 霍奉卿今日前所未有的不安,主要也就是因為這個。 云知意總算放下心來,促狹笑開:“這么一說,我怎么像是套在你脖子上的繩了?!睜抗防K。 霍奉卿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沒好氣地在她耳朵尖上輕咬一口?!翱傊?,你不用管旁的,專心忙你的均田革新。信我就是了,不會讓你等太久的?!?/br> 云知意本就對黨爭那些彎彎繞毫無興趣,而且她也知道,但凡霍奉卿不想說的事,就算追著問他也不會說。 于是側頭躲了躲他的滋擾,沒心沒肺地敷衍調笑:“好,信你。你慢慢來,不用趕時間,反正我也沒有很急著要認定你這人?!?/br> 霍奉卿單臂虛虛勒在她的頸上,咬牙切齒地冷笑:“你個渣姑娘,巴不得沒誰知道我和你的關系,以便隨時拎起腰帶不認人,是吧?” “別瞎說啊,我這輩子可還沒碰過你的腰帶,”云知意笑倒在他懷里,“不過,田嶺又是不傻的,你我之間的事,他多少能猜到點吧?” “他大概是有所揣測了,但他吃不準你對我有多重要?!被舴钋溥勇曇恍?。 “況且,他眼下還需要借你之手完成均田革新,在不能確定利用你能將我鉗制到什么地步之前,他暫時不會對你輕舉妄動。短時間內,我們之間的沖突越頻繁、越尖銳,你就越安全?!?/br> 求學時代,“云知意與霍奉卿不對盤”,這件事幾乎是所有同窗的共識,連夫子們、學政司官員甚至田嶺都是清楚的。 之前章老有心撮合霍奉卿與顧子璇、今日藺家老兩口又起哄打趣云知意和田岳,就是沒人將霍奉卿與云知意往一塊兒想,也正因為這個。 如今明確知曉他倆關系親密的人并不多,無非就是云知意這宅子里的人,外加顧子璇、薛如懷。 云氏自己的人完全不必擔心。 而顧子璇、薛如懷這二人雖外向健談,看似與誰都能打成一片,其實心中卻很有分寸,只要提前打好招呼,他們就能管好自己的嘴。 “那,陳琇呢?前年官考過后,她隨薛如懷和顧子璇來過我這里,她應該也能猜到吧?她會告訴田嶺嗎?”云知意忽地想到這一點。 霍奉卿抿了抿唇:“田嶺很謹慎的,就算陳琇在他面前提過我倆走得近,他也不會盡信。畢竟,陳琇與你我都談不上親近私交?!?/br> “好。我知道該怎么做了?!?/br> —— 翌日清早,云知意到州丞府點了卯,才要坐下忙事,田嶺就派人來請她去小院面談。 在云知意手上的所有事中,田嶺目前最關心的當然是均田革新。他直截了當地發問:“你昨日去赴了藺家老爺子的壽宴,談得可順利?” “總體還算不錯吧?;ハ嘣囂?,賓主盡歡,”云知意笑笑,“小田大人當時也在場,他回家后沒稟給您?” “他醉成爛泥被送回家的,你覺得我跟他能說得著什么?”提到田岳那個不孝子,田嶺氣不打一處來,“不提他了。藺家怎么說的?” “從昨日的談話來看,藺家老爺子倒是不抵觸‘將部分閑置荒地歸公’,但還沒有明確松口。聽他的弦外之音,似乎想與州府談個條件?!?/br> 均田革新是關乎民生的正經事,云知意沒打算隱瞞田嶺什么。 畢竟田嶺是她的頂頭上官,把持著許多重要事務的決定權,若田嶺不同意,藺家想要的東西,她輕易是拿不出來的。 她沒直說藺家想要什么,田嶺卻捋著胡須,胸有成竹地笑了:“老爺子想要加持鹽引份額,對吧?” 販鹽是藺家現今所有產業中最賺錢的一樁,要讓藺家平白交出自家名下的閑置土地,自然要用鹽業上的利益來換。 大縉實行“鹽鐵官營”,各家若想販運鹽鐵謀利,需先花錢向官府購買“鹽引鐵引”。 原州本地鹽產量小得微不足道,全州百姓消耗的食鹽,有六成是遂州運來的井鹽,四成是沅城來的海鹽。 也就是說,藺家在原州做販鹽生意,首先要從遂州或沅城的官府買到“準許購鹽”的鹽引,再在原州這邊買到“準許售鹽”的鹽引。 雖是兩頭開銷的成本,但鹽是民眾生活必須,做販鹽生意通常是只賺不虧,藺家倒是完全不吝嗇下本錢。 可惜鹽引這東西不是想買多少就能買多少的,每份鹽引所準予買賣的鹽量是有律法規制的,且必須以官府規定的價格上限來售賣給百姓。這就意味著,藺家想在販鹽這件事上獲利更多,只有“增持鹽引”這一個辦法。 原州州丞府鹽鐵司會在每年冬天開始售賣次年鹽引,總數通常是一千份。 這一千份鹽引,其中過半數會通過幾次掩人耳目的轉手,最終落進田家的口袋。 剩下的四百來份,藺家大約能到手兩百份,其余再給田嶺的心腹黨羽們各家分。 藺家雖與田家有故交,但如今無人出仕,對田嶺助力不大。他也就是看在藺家老爺子還有幾分聲望與人脈,才不情不愿從指縫里漏出這兩百份來的。 云知意笑覷他一眼:“田大人,您可說了在均田革新上會鼎力支持我的啊。您給我個準話,鹽引的事,您能對藺家讓步多少?我心里有了數,才好和藺家談?!?/br> “每年加五十份,連續五年。若要再多,那就是為難我了,”田嶺冠冕堂皇道,“你也知道,鹽引這東西各家都盯著的。若我對藺家偏袒太過,別家不得鬧個天翻地覆???” “是,知道您為難,”云知意沒有戳穿他,乖巧笑笑,“五十份就五十份吧,我多花點功夫與藺家老爺子討價還價就是。之后我再請各城各鎮的當家人到鄴城,只要有藺家率先松口響應均田革新,想來各家都會跟進?!?/br> 田嶺滿意地點點頭,旋即又叮囑道:“對了,槐陵就不必管了。那地方你去過,想來心中有譜。多是些堿地巖山,若真要歸公,州府倒平白捧了塊燙手山芋?!?/br> 云知意眼珠子轉了轉:“槐陵北山不是山高林密嗎?我就一直奇怪,槐陵是個人口大縣,守著偌大北山卻常年食不果腹,怎么就沒人想著去墾山開荒呢?” 田嶺笑瞪她:“你倒是年輕氣盛、敢想敢說。北山深處與松原、臨川都交界,自開國起就沒明確劃過界碑,三地官府向來有默契,誰都不動那一塊。若咱們這邊墾山開荒,松原、臨川不得跳起來搶地盤?屆時若起了沖突,算誰的?” “是我考慮不周了,多謝田大人提點?!痹浦饷嫔蠋?,腦中卻有靈光閃現。 槐陵北山,或許藏著田家什么秘密? —— 云知意本想將自己對槐陵北山的疑惑告訴霍奉卿,可惜從那天起霍奉卿就忙得不見人影,她自己也一直忙到六月下旬。 半個月里拜訪了藺家老爺子五次,又在田岳的協助下,持續與原州各地的家主先通過書信接觸。 期間還要不停與農田與戶籍兩署碰頭,核對各地閑置三十年以上的土地存量、失地農戶的戶數等等。 她忙到焦頭爛額,每晚回去后累得飯都不想吃,有時還泡在浴桶里就睡著了。好幾次都是小梅替她擦干頭發后,叫女武侍鄭彤將她撈起來背回寢房的。 累得可憐兮兮,慢慢也就忘了要去找霍奉卿說槐陵的事了。 直到六月廿日,藺家老爺子終于開誠布公,對云知意亮出了藺家想用“鹽引換荒地歸公”的底牌。 但老爺子狡猾,依然沒有明說藺家想要加持鹽引份額的具體數目,云知意便耐著性子回去等第六次面談。 雖還沒有最終談定,但老爺子既亮了底牌,這就是下定了決心的信號。 云知意明白,只需等到第六次面談,屆時必能一錘定音,于是總算稍稍松口氣。 可惜天不遂人愿,次日午飯才吃到一半,章老就將她堵在了州丞府飯堂。 章老開門見山:“今日有旬會合議,你得去坐鎮?!?/br> 云知意放下筷子,擠出個苦哈哈的笑臉:“章老啊章老,您看看這都幾時了?還有不到一個時辰旬會就正式開始,我連今日合議什么事都不知道,去了也是干瞪眼啊?!?/br> “那你也得去,”章老焦急道,“今日要議聯合辦學的實施細則,官醫署那邊出了個古怪提議,我總覺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不知該同意還是該反對。田大人不在,我只能找你,你務必跟我去一趟?!?/br> 早在六月初,原州雍丘縣出了一樁滅門慘案,當地縣府一直到中旬都還沒有查到兇手的蛛絲馬跡,致使民情日漸激憤。 田嶺接雍丘縣府上報后,在六月十七那日出了鄴城,親自趕往雍丘安撫人心。 也就是說,做為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左長史云知意,這幾日算是州丞府說話最有分量的人。 見章老急得吹胡子瞪眼,云知意只能認命:“我這才稍稍得閑一天,您就來給我派差事,哎?!?/br> 章老立刻道:“云大人可不要亂說啊。你堂堂州丞府左長史,是我的上官,我怎么能給你派差事?我這是請!” “老人家怎么不經逗呢,”云知意笑著替章老拍背順氣,“好好好,您是請的,是請的。今日代表學政司出席旬會的人,是陳琇還是您老人家本尊?” “是我?!?/br> “行吧。您趕緊讓人將旬會相關公文給我一份,咱們路上細細說?!?/br> —— 時間緊急,章老與云知意也就沒什么花腔過場。 上馬車落座后,云知意迅速瀏覽相關公文的同時,章老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說開了。 “……不管從哪方面看,這一出都來得非常突兀。忽然說希望盛大人以原州府的名義向朝廷提出請求,讓京中派能勝任教學的太醫官前來原州坐鎮講學,總覺得有詐?!?/br> 云知意愣愣抬起頭,看著狐疑忐忑的老人家:“這是官醫署提的?” “明面上是官醫署提的,但我懷疑是霍奉卿的意思,”章老哼道,“之前一年你隨欽使在外奔走,這些日子你又一直忙著均田革新,那小子做的許多事,你大約不太清楚。他如今變了太多?!?/br> 老人家的話只點到為止,但意思是明確的。 如今霍奉卿在兩府黨爭中一馬當先,處處與州丞府作對,經常直接擺在臺面上給田嶺添堵。 所以章老不信霍奉卿是真心想為學子排憂解難。 當初陳琇算是情急之下昏了頭,為了換取廣開蒙學的撥款,才自作主張做出了“聯合辦學”這個荒唐的讓步提案。 霍奉卿那腦子有多靈光,章老是了解的。老人家深信,霍奉卿當初絕對是第一眼就看透了其中弊端,這件事明顯對庠學很不利。 但那時霍奉卿不但沒反對,反而打蛇隨棍上,大力推動了這項明顯會讓庠學、甚至學政司亂套的提案,明擺著是要犧牲大批寒門學子的前途,做為自己在黨爭中的籌碼之一。 因為這個,章老如今對霍奉卿非常不滿,在判斷他的很多行為時,不免帶著幾分防備與懷疑。 云知意怔忪一笑:“不管他是不是為了黨爭,讓京中來官醫講學,這總歸是好事啊。原州官醫署的人水平有限,醫術造詣夠格講學的就那么三兩個,而且也比不得京中太醫官。若由太醫官來坐鎮講學,對學子們是有利的?!?/br> 章老怕這其中有陷阱,云知意卻立刻就明白:沒有陷阱?;舴钋溥@是將她最初提出的那個方案倒過來了。 她最初想的是由原州官醫署挑選資質出眾的學子進京,到太醫院轄下的專門學館受教深造。 但這樣一來,州牧府就失去了借聯合辦學攻擊田嶺的天賜良機。所以霍奉卿完全不能考慮這條路。 如今將云知意之前那個方案倒過來使用,這證明霍奉卿在經過近兩個月的斟酌權衡后,最終沒有硬下心腸去犧牲無辜學子的前途。 因為聯合辦學,鄴城庠學甚至學政司,將成為原州兩府黨爭的戰場。 如今官醫署提出從京中請太醫官來坐鎮講學,就等同于在戰場上配備了隨行軍醫。 雖不是要止戰的意思,但至少能讓被無辜殃及的學子們得到一定程度的“救治”。 章老對此卻完全沒有云知意那么樂觀:“霍奉卿那小子如今在聯合辦學的事上占著起手上風,卻突然拋出這種明顯能緩解學政司壓力的友好提案,我很怕他在其中挖了什么坑?!?/br> 章老雖不涉黨爭,可吃過的鹽比年輕人走過的路都多,看事情自是洞若觀火。 這一年多來,霍奉卿在與田嶺的攻防中使出的某些手段,老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那小子如今一門心思扎在黨爭上,路子是越走越邪。好些人都嘀咕,再這么下去,他早晚要將底線和良心都丟掉?!?/br> 云知意抿了抿唇,小聲道:“您不必太過憂慮,他不會的。有我在呢?!?/br> 為了扳倒田嶺,霍奉卿或許偶有一些不夠正直的手段,但是…… 云知意,就是他的底線和良心。他不會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