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田嶺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不著痕跡地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謀一盤多大的棋,并不難猜。 可這老賊極其刁滑,沒有留下明顯把柄,若此時有人跳出來指田氏有裂土自立之意,只會被原州人詬病為誅心之論。 所以,削弱甚至搶奪他對學政的掌控權,是扳倒他的重要前提。 霍奉卿道:“我祖父生前任原州牧時,就一直防備著田嶺。但我祖父英年早逝,最終還是讓他得逞,將學政司攥進了手里。十幾年前改史學教材算是田嶺初步試水,當時有章老據理力爭,才保住了開國史部分?!?/br> 章老的學術造詣在原州可謂超然,原州官場許多人都曾受他點撥,對他很是敬服。學政上的事,田嶺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得不忌憚。 盛敬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可惜如今章老年事已高,頂天還能再撐兩三年。此次官醫署與鄴城庠學合作辦學,是我們釘進學政司的絕佳契機,過了這村就沒這店?!?/br> “嗯?!被舴钋涞寡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那就這么辦吧?!?/br> 盛敬侑頓了頓,皮笑rou不笑地覷著他:“我小師姐那邊,你做何打算?真不想解釋?” 霍奉卿端起面前茶盞,仰頭一飲而盡。 推動官醫署與鄴城庠學聯合辦學,真正目的根本不在“辦學”,而是要在過程中逼得庠學不斷出錯,這樣管轄庠學的學政司才會被拖下水。 霍奉卿是要在官醫署的掩護下,一點一點將學政司的實際治權蠶食鯨吞。 民諺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州牧府與州丞府這場關于學政司治權的無聲爭斗,對所謂聯合辦學的官醫學子,甚至接連兩三屆庠學學子都會有影響。 這幾批人注定學不到什么真東西,也不會有太好前途。 霍奉卿抿了抿唇上水漬,語氣是自厭的悲涼:“這手段太臟,在她面前,根本說不出口?!?/br> —— 翌日,“云大人昨日下午沖進州牧府與霍大人吵了一架”的消息就迅速傳開。 誰也說不清他們二人是為何事沖突,一時間眾說紛紜。 云知意素來不愛扎堆,如今又主持著均田革新這樣的大事,本身有許多事要忙,尋常官員也不至于拿這小小傳言到她面前求證說嘴,所以她并不知事情已傳得沸沸揚揚。 下午與農政官商談了多時后,云知意身心疲憊,盯著卷宗稍作思忖后,便出門去見州丞田嶺。 府衙第三進內的正北小院專供田嶺處理公務,清風雅靜,除院門口站著兩名護衛武官外再不見旁人,完全不同于前面的首進、二進院那般忙碌嘈雜。 按規制,尋常官員需得田嶺召見才能進入這院,但云知意的官階是直接向州丞稟事的,因此可以隨時前來。 她像平常一樣熟門熟路走向院門,卻被護衛客氣攔下。 左側護衛上前半步,恭敬執了武官禮,低聲道:“煩請云大人留步稍候片刻,田大人正在與人議事?!?/br> 云知意此刻要找田嶺說的事并不緊迫,況且凡事總要講個先來后到。于是她頷首,隨和笑應:“好?!?/br> 語畢,便退到院門旁的樹蔭下站著,抬頭遠目。 在漫長而枯燥的等待中,云知意漸漸走神,不知不覺又想起昨日與霍奉卿的爭吵。 經過一夜又大半日,云知意對昨天的事已經冷靜許多。 以她對霍奉卿的了解,那家伙轉頭去推動沒什么好處的合作辦學,多半有什么隱情。 但理解歸理解,生氣歸生氣,這是兩回事。 午后日頭熱辣,五月蜩鳴喧囂如湯沸,使人心火愈發煩旺。 云知意咬著牙根,心中惡狠狠地冷笑:若那小狗賊今日散值后來賠禮并解釋,定先將他吊起來在太陽底下曬成狗rou干,然后再聽他怎么說。 若他不來…… 那就扒皮燉狗rou湯吧。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拉回了云知意的思緒。 她循聲扭頭,驚見陳琇頭低低的,以絹捂面做咳嗽狀,小步快跑著離去。 望著她在烈日下稍顯狼狽的背影,云知意驚詫了。 要知道,為官者言行舉止有許多條條框框的約束,全都白紙黑字寫在《大縉律》里。 “身著官袍在州丞府內掩面疾奔”,這種事可大可小,若被風紀官員看見并呈文糾錯,挨訓是不可避免的。 若趕上風紀官員強硬較真,挨訓之后還得罰俸,甚至會在當年的官員考功評價上得一兩句惡評。 陳琇向來言行謹慎到近乎拘束,連稚嫩青澀的求學時代都少有不當舉止,此刻這是個什么狀況? 云知意以指尖抵了抵額心金箔,疑惑茫然,最終還是理不出個頭緒。 于是她搖搖頭,舉步入院。 —— 田嶺的辦事廳設在北院中堂,此刻并沒有關門。 站在石階下的屬官看到云知意,見禮過后,趕忙上去,站在門口向田嶺通秉。 未幾,屬官回身抬手:“云大人請?!?/br> 云知意頷首,拾級而上,邁過門檻時一抬頭,就見田嶺笑得勉強。 他道:“若你沒來見我,我倒要命人來找你了?!?/br> 語畢,抬手示意她坐下,揚聲喚人上茶。 他沒提陳琇,云知意也不多嘴,只將滿心疑惑憋住,落座笑笑:“是為了我昨日找霍奉卿吵架的事?” “你還好意思提?風紀官的呈文今早就擺在我案頭了,”田嶺沒好氣地笑瞪她,順手從堆疊在案頭的公文中抽出一份放在她面前,“均田革新的事不夠你忙?好端端的,你找他吵什么架?” 雖話里話外是不認同的意思,但語氣神情卻是另一回事,顯然并沒有因為云知意找霍奉卿吵架的事生氣。 云知意“嘖”了一聲,倒沒傻到和盤托出,七分真三分假地摻著答:“還不是為了學政司?!摵限k學’將官醫講堂納入鄴城庠學,最后若是沒辦好,庠學是要擔主責的。庠學若是出岔子,這不得把學政司拖下水么?我就是去探探虛實,看他是不是故意給學政司挖坑?!?/br> “那你探出來了么?”田嶺隨口笑問。 云知意撇撇嘴:“他就是個蚌殼精,口風緊得很?!?/br> 田嶺對這個結果顯然并不意外。他揉著額角笑嘆:“你說你,吵架就吵架,摔他辦事廳的門做什么?若單只吵幾句,咱們還能強辯是‘溝通時太過激動’。你這一摔門,風紀官不能裝聾作啞,我也不好護短太過吧?” “我就是氣昏頭了,走時關門手重了些,”云知意訕訕低笑,“您也別為難,該訓訓,該罰罰,我沒二話?!?/br> 田嶺無奈,搖頭笑睨她:“這可是你說的啊。那就罰你回去反省五日,如何?” 明罰暗賞,讓云知意在家歇五日,既對風紀官有交代,正好也錯過月底旬會,免得與霍奉卿又當面起沖突,倒是一舉多得。 云知意心領神會地承情:“遵命?!?/br> “那就這樣。你找我什么事?說吧?!碧飵X縱容地笑瞪她,仿佛看著自家一位頑劣小輩。 “哦,沒事了,”云知意彎了眉眼,“我這些日子看農政、戶籍交上來的各項匯總,看得都快吐了。原本想找您討個三兩日休沐緩緩,您倒大方,開口就給我五日?!?/br> “你啊,”田嶺笑著指指她,“休息歸休息,均田革新還是要抓緊。眼下可有腹案了?” “我已命農政、戶籍兩署在摸底,”云知意對答從容,“接下來會以私人名義輪流拜訪各家家主,先看看他們的態度。這事得謀定而后動,莽撞不得?!?/br> 均田革新是要各豪強大族讓出自家名下長久閑置的土地,由州府重新分配給失地農戶。 這對失地農戶是天上掉餡兒餅,重新得地后耕種自會積極勤力,對州府財庫、朝廷稅收也會有所助益,可謂一舉三得。 但豪強大族們卻不會高興。 人就是這么奇怪,自家名下的東西,平日里再閑置在旁不當回事,若突然被要求拿出來分給別人,誰會輕易松口? 若是逼急了,本地豪強大族抱團對抗官府、明里暗里鬧事都不是沒可能。 田嶺也正是忌憚這個,才將此事交給云知意全權負責。 “你跟著欽使大人歷練一年,行事穩重許多,倒是好事,”田嶺捋須頷首,先對她予以肯定,接著話鋒一轉,“不過嘛,該雷厲風行時也別瞻前顧后。若是缺什么,盡管向我提。臨川、允州、淮南都已動起來了,咱們要是再無動靜,只怕會引來陛下親自關切,那可就沒臉了?!?/br> 這話聽起來是鼎力支持,實際卻是在向云知意施壓。 “田大人放心,我會全力以赴,”云知意一臉乖巧,“哦,對了,我正想找您借個人?!?/br> 這老狐貍巴不得她顧頭不顧尾地橫沖直撞,等到她把各家都得罪完了,他再出來裝好人,漁翁得利。想得美。 田嶺問:“誰?” “小田大人?!?/br> 田嶺聞言,眉眼頓時拉了下去,神情明顯不快:“田岳?他做事廢物唧唧的,我看著他就來氣,你竟瞧得上?均田革新這種硬差,他恐怕只能給你幫倒忙吧?!?/br> 田嶺共有四子三女,一向對田岳就不太看重。 去年集瀅瘟疫事件,田嶺身為州丞,沒能在第一時間解決醫藥與糧食問題;他兒子田岳倒是從淮南府借回許多,不但成了集瀅人心中的大英雄,還將他這當爹的襯得稍顯無能。 最慘的是,田岳從淮南府借的那些醫藥糧草,最后還是田嶺向各家豪強求爺爺告奶奶,設法籌集了去還的。 當爹的被打了一耳光,還得忍氣吞聲善后,明面上不但不能說田岳不對,而且要給田岳升官,田嶺簡直憋屈到心絞痛,如今提起那逆子就沒個好臉。 云知意心中偷笑,口中卻一本正經:“之后我拜訪各家家主時,想請小田大人作陪。我保證不耽誤他在錢糧署的差事。您知道的,那些豪強大族都手眼通天,目前八成是已經收到均田革新的風聲了,我登門拜訪怕要碰不少軟釘子。小田大人性情溫平,田家在原州又頗得人望,若有他幫襯斡旋,各家看在田家的面子上,至少不會給我吃閉門羹吧?” 她的話合情合理,又將田家捧得高高的,田嶺無從反駁,只能苦笑允了:“行,既你瞧得上,那便撥給你差遣一段時日。你這脾氣,平常小事上不愛計較,真惹急了卻也不是個好相與的?!?/br> 云知意坦然一笑:“可不?我脾氣上來自己都怕,不然昨日也不會與霍奉卿鬧成那樣?!?/br> —— 得了田嶺首肯,云知意出來后便去錢糧署尋了田岳。 田岳慣是個好脾氣的,平白多了差事也無半點慍色,溫雅笑笑:“好,那我隨時聽候云大人指派?!?/br> “倒也不至于隨時,我會盡量安排和你錢糧署的差事避開些?!痹浦獾?。 見她就要告辭,田岳急忙開口:“對了,下月初七是藺家老爺子七十大壽,云大人可接到帖子了?” “城北藺家?”云知意足下稍頓,有些感興趣了,“沒有。我和藺家素無往來,想必不會給我下帖子吧?” 城北藺家是原州地頭蛇之一,先祖曾蒙開國主拜相,顯赫一時。 如今藺家雖在朝中無人,但家主手中有一枚開國主御賜的丹書金令,又與包括田家、顧家在內的好幾家大族都有姻親關系,正是均田革新中最棘手的那種對象。 云知意若有所思:“要是我不請自到去賀壽,你覺得合適嗎?” “藺家老爺子規矩大得很,便是得了帖子也只能帶一人同行作伴。不請自到,怕是要被當眾駁臉面,”田岳直言道,“我有帖子。若云大人不嫌委屈,不妨與我同行?之前在集瀅,我承了你天大人情,你就當給我個報恩的機會吧?!?/br> 云知意笑瞥他:“別瞎說啊,集瀅的事和我沒關系。是你小田大人一片赤誠感動了淮南府?!?/br> 若田嶺知道集瀅的事其實是云知意的手筆,如今對她可不會這么和氣包容。 田岳既從集瀅之事得了名聲甜頭,背點黑鍋也是理所當然。 “云大人說的是,”田岳也知失言,抿笑又道,“那,我誠摯邀請云大人與我同行,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