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這筆錢對云氏不算問題,最多就當新開一間積善堂了。但云氏樹大招風,又在天子腳下,有些事上必須謹小慎微。 若云氏先是奔走疏通人脈,接著又出資包攬原州府官方送進京的醫家學子求學費用,就算承嘉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朝中也定會有人非議云氏插手地方政務。 云知意笑著晃了晃腦袋:“我當然不會那么傻。還記得雍侯世子嗎?回頭我讓我六叔設法與他打個無傷大雅的賭,三十人兩三年的求學開銷,對他來說不算沉重負擔。那老人家向來喜歡亂花錢,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旁人再捕風捉影也扯不到我云氏頭上?!?/br> 霍奉卿一徑垂眸,看著兩人交握的指尖,唇畔淡淡的笑弧微僵?!班?,滴水不漏。人脈、金錢、后路規劃、隱患消解,方方面面的事都顧慮到了?!?/br> 得到認可,云知意有些忘形,一時沒有察覺他的異樣?!霸拼笕藚柡Π??如此一來,不但學政司與官醫署兩全其美,還打通了原州與朝廷的人才流動。你信我,陛下絕對樂見其成?!?/br> 自田嶺把持原州實權起,原州人對京中朝廷的歸屬感越來越薄弱。 普通百姓姑且不論,就連大部分原州學子,眼光最長遠也只看到鄴城,這些年已幾乎沒人主動去京中應考了。 再這么持續下去,最多不出二十年,原州有人打反旗裂土自立都不奇怪。 云知意相信,既她能看透這一點,承嘉帝不可能看不透。 朝廷之所以遲遲未對原州秉雷霆之勢而下,無非就是不愿妄起兵禍,想要在不損毀原州民生的前提下緩緩而治罷了。 如今原州有人主動重新疏通原州與京城之間的人才流動,絕對暗合承嘉帝心意。 霍奉卿勾唇笑笑:“你跟著沈競維跑了一年,長進真是驚人。走吧,旬會尚未結束,歇得也夠久了。 —— 暫歇小半個時辰后,眾人回到議事廳,繼續旁觀學政司與官醫署打車轱轆嘴仗,間或出聲加入混戰。 霍奉卿全程冷漠臉,一言未發。這讓云知意的眉頭越皺越緊。 她滿心以為方才說了那么多,霍奉卿也無半個字反對,那就是與她達成共識了??裳巯逻@架勢讓她霧里看花,半晌摸不著頭腦。 霍奉卿是在等什么契機?還是突然發現她的法子有漏洞? 在滿室亂糟糟的嘴仗聲中,云知意至少瞟了霍奉卿十幾次,他卻總是不動聲色錯開眼去。 近申時,學政司與官醫署的事仍舊沒能達成共識,霍奉卿宣布旬會結束。 官醫署從事高珉與陳琇則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顯然要與霍奉卿再談。 見霍奉卿抽不開身,云知意也沒法與他單獨談,只能滿頭霧水地和顧子璇一道退出州牧府,上了自己的馬車。 “怎么了這是?”顧子璇不解地打量著她古怪的神情。 云知意忍不住撓了撓臉:“霍奉卿好奇怪啊?!?/br> 她對顧子璇沒什么不放心的,便索性將先前與霍奉卿說的話又大致講了一遍。 顧子璇單臂環在身前,另一手指尖摩挲著自己的下巴:“你是說,州府財政先保障學政司廣開蒙學;官醫署則稍作退讓放慢步調,先從各城醫家行會選出教學人選的種子,你再設法將這些人送進京中太醫院深造兩三年?這很好啊,霍奉卿方才為何不出聲?” 云知意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對吧?我左思右想,眼下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解套了??偛荒芫陀傻脤W政司與官醫署漫無止境地僵持拉鋸啊?!?/br> 顧子璇一時也想不明白霍奉卿葫蘆里賣什么藥。不過她不是個煽風點火的性子,見云知意郁悶,便寬慰道:“霍奉卿是不是想將你從這件事里摘得更干凈些?畢竟你今日與會,他若立刻提出按你這法子來,田大人很容易聯想到你頭上的。我猜,霍奉卿約莫要等到下次旬會再提?” “也有點道理。那我再等等看吧?!痹浦獍胄虐胍傻剜止局?,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 那次旬會過后,云知意開始著手均田革新的籌備事務,成日與農政、戶籍兩方面的人忙得腳不沾地,好多天沒顧得上過問旁事。 一直到五月廿七,屬官循例呈上關于月底旬會的公文,她才愣住了。 公文上列著月底旬會的四條待議事項,并無一件與學政司或官醫署有關。 云知意看向屬官:“學政司與官醫署的事不是還沒扯出結果嗎?怎么不在月底旬會的待議事項里?” 屬官被問得一愣,想了想才趕忙答道:“回大人,前些日子學政司陳琇大人與官醫署高珉大人經過數次磋商,又征得霍大人首肯,擬定了一個‘鄴城庠學與官醫署合作辦學’的方案初稿。眼下他們還在推敲細節,預計要六月上旬才能再提到旬會上表決?!?/br> 這出乎預料的變故宛如兜頭一悶棍,將云知意打得又懵又火。她將手中的公文重重摔在桌面上:“這霍奉卿,腦子進水了吧?” 庠學夫子不懂醫,官醫署能講學的人水平業有限,倉促間聯合辦學,能教出什么好來? 放著她這條簡單快捷、直達太醫院的通天道不走,卻去費勁折騰注定不會有好結果的“合作辦學”?這是打她臉呢。 忿忿腹誹間,云知意猛地想,上次與霍奉卿在他辦事廳內單獨談話時,霍奉卿雖口頭認同她,卻并未明確表示會采納她的法子。 而且,那廝后來一直沒敢直視她的眼睛!莫非,當時滿口夸她好,竟只是敷衍拖延?! —— 其實,云知意雖官階上也管轄著學政司,但學政司辦廣開蒙學這樁事的具體執行是由陳琇負責;而官醫署那邊主責辦學之事的官員是官醫從事高珉。 學政司與官醫署長久相爭不下,州牧盛敬侑及州丞田嶺達成共識,由霍奉卿去為二者居中斡旋。 也就是說,哪怕最終“合作辦學”搞砸了,責任也是陳琇、高珉、霍奉卿三人分攤,無論如何都落不到云知意頭上。 但云知意從不是個怕擔責的性子,她只想讓事情一件件順利做成。 她實在不懂,自己分明已經提供了一個有效且能讓各方滿意的辦法,霍奉卿為什么還要舍精取糙,浪費時間與精力去走彎路。 她有一種沒來由的預感,總覺得霍奉卿這是在針對她。 這天散值之前,云知意趕到州牧府,等幾名官員退出霍奉卿的辦事廳后,便立刻沖了進去。 她站在桌案前,將手中那份公文拍在他桌上:“什么意思?” 霍奉卿坐在椅上沒動,只是略略仰視她,身形微僵:“事后推敲過,你那法子有不妥。所以,目前在考量陳琇提出的‘合作辦學’?!?/br> 他沒有裝傻充愣,這讓云知意心頭火氣稍降,語氣緩和許多:“哪里不妥?你說說,我再琢磨琢磨能不能補救?!?/br> 她也不是死要面子不講道理的人,心想著只要霍奉卿能說清楚出具體弊端,而她又確實沒有辦法補救,那這事她就不再過問。 可惜霍奉卿沉默地看了她良久后,緩緩撇開頭:“你手頭上的均田革新很緊要,這事就別管了?!?/br> “均田革新的事我有章法,不會耽誤,你少顧左右而言他,”云知意皺眉,“你說我的法子不妥,卻又說不出具體哪里不妥?” 霍奉卿盯著旁側書架,半晌后沒憋出所以然來:“總之,上次就與你說過,不用你插手?!?/br> 云知意的耐性已快要告罄,瞠目起急:“你是不是擔心我因此被田嶺穿小鞋?都說了我不會直接出面啊。我就請祖母設法疏通一下京中人脈,到時由你或州牧府來經手……” “不必?!被舴钋鋼u頭打斷她,面上漸繃起清冷之色。 “我瞧著你這意思,其實并不是我的法子有問題,只是你不愿采納?哪怕你明知合作辦學不會有好結果,也堅持不用我這法子?”云知意的臉色也冰寒了。 霍奉卿這回倒是應得痛快:“嗯?!?/br> “哪怕它是目前最優的方法,你也不用?”云知意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他抿了抿唇:“嗯?!?/br> “那你至少給我個理由吧,”云知意忍住當場掐死他的沖動,“你拒絕采納我的法子,還不是因為法子的對錯問題,只是因為提出這法子的人是我。如此明顯地針對我,不需要解釋解釋?” 她這輩子真是將自己脾氣打磨得太好,今日算得極盡克制,到現在都還沒發火。 見她執著地緊追著不放,非要得到一個答案,霍奉卿只好清了清嗓子,瞥她一記,緩聲輕道:“也不是針對你。就是,避嫌?!?/br> 云知意聽出他在敷衍托辭,頓時氣笑:“你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古人尚知‘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呢。再者說,你我一沒訂婚,二沒成親,避個什么鬼的嫌?為官者最該考慮的,是如何正確有效地解決問題!” 她實在不懂這家伙突然奇奇怪怪在別扭什么。吃錯藥了? “若我那法子本身有什么問題,你攤開來說,我們討價還價地一步步談。假使你有更好的法子,那就大致向我透個風,我也不至于非要強攬別人手上的差事。講點道理,我這也算是在幫你??!” 半個月前她還在暗自欣慰,想著如今的霍奉卿有什么事在她面前不會憋著,兩人之間的溝通舒心許多。 可他轉頭就又擺出這副她最討厭的冥頑不靈死蚌殼樣,想氣死誰???! 霍奉卿仿佛被扎心似的,倏地毛炸炸站起身來,冷冷厲聲:“不必云大人勞神!雖你的權限可以過問此事,但州丞府并未指明由你負責,我本無義務與你細解釋!” 對于“和霍奉卿爭執”這件事,云知意并不陌生,畢竟兩人上輩子吵了那么多年。 可這輩子她盡力學著圓融與退讓,外在的行為方式一日日大改,重生將近兩年以來,她與霍奉卿之間尚未產生過一次真正不可化解的沖突。 真是萬萬沒料到,這輩子初次劍拔弩張的爭吵,竟會爆發在兩人的感情漸入佳境之際。 其實上輩子他倆關系很惡劣,吵架沒好話,更難聽的都說過。但那時云知意只會覺得氣憤,從未有此刻這種強烈的委屈感。 十幾天前還黏黏糊糊纏著她要親要抱,轉頭她就成了“沒義務與你細解釋的云大人”? “受教了。原來霍大人是嫌我多事?!痹浦庠较朐交鸫?,順手抓起桌上那份公文,照著他正臉就丟了過去。 “愛死死去!等著差事辦砸了被問責下獄吧!我保證不會多事給你送牢飯!” 第五十六章 是夜蟬鳴喧天,四下燥熱,連風都是溫的,唯有月華如水。 州牧盛敬侑的書房內,霍奉卿與他對桌而坐。 “都詛咒你吃牢飯了?”盛敬侑歪靠著椅背,笑得幸災樂禍,“這么說來,我家小師姐被你氣得不輕啊?!?/br> 霍奉卿冷冷睇他:“誰是你家的?!” 他這態度橫得沒點為人下屬的樣子,不過如今的盛敬侑在他面前也沒什么為人上官的樣子。 盛敬侑不以為忤,哈哈大笑:“是不是‘我家的’,這或許有待商榷。但很顯然也不會是你家的啊。你個臭小子!把人氣成那樣,她還理你才怪?!?/br> 霍奉卿薄唇抿成了直線,長指重重點了點桌面的公文:“趕緊看。要是沒有疑問,我就告辭了?!?/br> “你什么狗德行?早不忙,遲心慌,”盛敬侑懶洋洋拿起那份公文,口中繼續不遺余力地扎心,“若你是想著趕去南郊哄人,恕我直言,城門已經下鑰了,你出不去。想也白想?!?/br> 霍奉卿忍無可忍,從牙縫中蹦出一句少見的粗魯之言:“關你屁事?!?/br> 盛敬侑偏頭,從豎起的公文旁側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地笑著他:“喲,急了???” 霍奉卿神情不善,冷冷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硯臺。 盛敬侑腦門一涼,倏地縮回公文后去:“年輕人,戾氣不要太重?!?/br> 在他展閱那份公文時,書房內很安靜??纱巴獾南s鳴聲不絕于耳,連綿不斷,擾得人心不寧。 霍奉卿偏頭看著窗前月影,如坐針氈。 未幾,盛敬侑放下手中公文,玩味的笑眸中摻雜著一絲冷意。 “看來,田嶺把持學政司管轄權,卻一直在暗中阻撓廣開蒙學,是不愿讓更多民眾接受教化,只想讓讀書受教的人數保持在他需用,且可控的范圍?!?/br> “對。不止蒙學。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原州官學課程應向京中官學靠攏,由六門增至九門,被他強硬否決,”霍奉卿收回目光,冷聲篤定,“‘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他走的應該是這條路?!?/br> 盛敬侑哼聲笑笑:“前年剛來時我就發現,原州學子早已不學完整《縉史》,史學教材中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原州史。那年送秋宴上,我隨意問過幾位學子,一個個都在感激田大人此舉是減輕了大家在課業上的負擔呢?!?/br> 如今一代代原州年輕人漸只知故土,不懂家國,這種潛移默化的后果非??膳?。 大縉是在列國爭霸的戰火中,以千千萬萬前赴后繼的犧牲才使天下重歸一統,只有讓后世對史書上guntang的鮮血永志不忘,才不會再度陷入兵禍連天的裂土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