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八月廿四日雨夜沖突中的那十八名逝者,無一個是死于官兵刀下的。顧子璇及她名下三百官兵已極盡克制,她不是草菅人命的惡吏。 她甚至算是保護了集瀅城中十萬人的英雄之一。 得了這份公道,顧子璇回到官驛就抱著云知意大哭,像個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集瀅最最危難之時響應倡議而來的年輕官員們,眼中也有了百感交集的淚光。 書上不是這樣教的。初出茅廬、熱血澎湃的年輕人們對這種荒謬的現實根本毫無準備。 事情本不該是這樣,可它偏就是這樣了。 明明盡職盡責做了一件對的事,就這么一個簡簡單單的真相,卻需要如此周折才能得到認可。 今后漫長的仕途上,他們每個人大概都會有無數類似的遭遇吧? 可是下一次,他們還會不會有顧子璇這樣的天時地利,僥幸而及時地得到公道? 年輕人的成長與改變,通常就是從猝不及防看清現實與書本之間的不同開始的。 經過這一遭他們總算懂了世事人心有多的復雜。 原來,在自己不吝滿腔熱血之后,非但不一定得到贊許,還可能遭遇頂頭上官在背后捅刀;曾拼盡全力維護過的百姓也有可能會冷眼旁觀。 但也會有人為著各種原因與利益站出來頭頂青天、主持公道;也會有曾被他們保護過的百姓站出來,用最樸素最笨拙的言語,說一句“我曾受他們庇護,他們做得已經很好”。 人心叵測并不限于官場,民心亦同理。官有好有壞,百姓也一樣。 光明與陰暗竟相伴相生,這是書上沒有講的人性真相。 親歷集瀅這件事的年輕人們都受到巨大沖擊,離城相互告別時明顯各懷心事。 云知意問沈競維:“九哥,你說若將來再遇到類似的事,他們的選擇會變嗎?” “誰知道呢?”沈競維笑意不達眼底,“人終歸是會變的?!?/br> 就算沒有在集瀅遭遇顧子璇的這一出,這些年輕人也會在別的事上被迫補齊書里沒有的這課。 青云之路從來不是光明坦途,所謂成長,一定伴隨著變化。 都會變的。 區別只在于變得更明亮還是更晦暗、更鋒利還是更圓滑、更強大還是更軟弱。 第五十一章 離開集瀅后,云知意繼續跟隨沈競維行走于原州的大小城鎮。 沈競維被選做巡察欽使不是沒原因的。 他圓滑、周全、知世故,凡出手必定名利雙收。 云知意順著他的目光、思路與手段,見識到許多從前不曾留意的人心百態;也明白了官場有些手段雖不夠純善,但想要長遠而穩妥地走下去,這些手段就不可或缺。 沈競維會不動聲色地回避真正造成亂局的“枉法”之事。真正出手辦的那些案子,幾乎都是證據確鑿、不會給對手留下反擊把柄,而百姓又最為喜聞樂見的“懲治貪贓”。 面對云知意澄澈的目光,他毫不諱言自己的顧慮:“‘枉法’通常是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結果,很難拿到直接而淺白的證據。若想清除‘枉法’積弊,爭斗的過程可能會造成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短期內有所損傷,是以百姓雖受其苦,卻未必能堪破其中玄機,通常還會將狼錯尊為領頭羊?!?/br> 若要與那些人明面抗衡,需要莽撞而天真的純粹熱血,需要不懼成敗、不計自身得失的固執持正。結果還有可能是頭破血流、身死名滅。 “世人都渴望這種人站出來維護公理與正義,卻很少在這種人活著時給予足夠的善意與聲援?!?/br> 經過上輩子的下場,云知意很清楚沈競維的這番言論并不荒謬。 她不知沈競維曾經歷過什么,但她想,從前的少年沈競維定也曾篤信“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 只是后來,他成為了一個眾人眼中完美無缺、圓滑老道的沈大人。 當初那個熱血狂妄又魯直的少年沈競維,就和前世的云知意一樣,在無數的嘲諷、攻訐與明刀暗箭中悄無聲息地死去,埋葬在他內心深處,成了他此生再回不去的遺憾。 云知意跟在他身旁看著、聽著、想著,在一次次日升月落中飛速成長著。 一年的時間,在疲憊奔波、汲取充盈、認知重建的過程中顯得短暫倏忽,如白駒過隙。 承嘉十五年五月,云知意回到鄴城。 在南河渡碼頭送別沈競維那天,她說:“九哥,回京后也請留心原州的消息吧?!?/br> 白衣勝雪的沈競維眼神怔忪,卻又帶著笑:“我會的?!?/br> 他想,原州大概會有一個云知意,堅定地踏上少年沈競維遺憾未能走完的征程吧。 —— 回到鄴城的云知意很忙。 承嘉十五年五月初六,州丞府左長史劉長青正式卸任還鄉,州丞田嶺點待用學士云知意接任。 若真是個初入仕途的普通年輕人,上來就被推到這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高位,必定手忙腳亂。 但對曾在這個位置上多年的云知意來說,不過就是第二次進到熟悉的考場,做一份曾經出過錯、現在已很清楚錯在哪里的答卷,沒什么好慌的。 接過官印后,云知意花了幾日時間,迅速熟悉了當下州丞府的人事及各項事務的現狀。 緊接著,她以私人身份向州丞、州牧兩府部分重要人物下了帖子,邀請大家在五月十二前往望瀅山云氏祖宅赴宴。 因為家世背景在原州少有人蓋得過,云知意過去與人打交道向來有事說事、無事各行其道,從未刻意著重過這類可有可無的人情世故。 旁人明面上說不著她什么,但終歸有些人心中不喜她的不合群。 如今她竟放下身段,像尋常年輕官員一樣,初進官場就主動對諸位前輩示好,接到帖子的人心中大都受用,自是應者如云。 承嘉十五年五月十二,夏至。 自巳時起,望瀅山上的云氏祖宅便陸續有客登門。 做為主人的云知意不停重復著待客禮儀,這讓她笑容發僵、四肢幾近麻木。 好在顧子璇來得早,能稍稍幫襯點場面。 顧子璇在家中不算最受愛重的孩子,但畢竟是顧總兵的女兒,如今在州丞府也已任職一年,與原州官場各路人馬搭話都不顯冒昧。 她本就是性情外放之人,與誰都能找到話說,穿梭在賓客中簡直如魚得水。 考慮到夏日天熱,云知意將酒宴安排在后山的“繁木園”。 此園傍山,園中鑿有湖,故亭臺樓榭皆得山水意趣,清幽雅致又不失生動。 這個季節湖中荷花開得正盛,賓客沿湖游賞,趁機找人攀談些有的沒的,正好免了枯坐等候的尷尬。 趁著得閑,顧子璇攬了云知意的肩,嘿嘿笑道:“你可了不得,一回來就成了原州府舉足輕重的人物。田大人很是看重你啊,他親兒子都沒得如此大力栽培?!?/br> 她口中的“田大人”自是指州丞田嶺。 去年集瀅瘟疫事件結束后,田嶺提拔了幾個當時助力解決此事的年輕官員,他兒子田岳也在其中。 但田岳只是從“集瀅縣令屬官”升任州丞府錢糧署簿書,并沒有云知意這樣驚人的風光。 云知意環顧四下,確定近前無人,才不屑又無奈地嗤之以鼻:“你以為田嶺這是對我看重栽培?” 顧子璇遲疑地撓頭:“難道不是?” “陛下新政已通令各州,其中‘均田革新’這一項是個得罪人的硬茬攤子。田嶺推我登高位,不過就是要將這個燙手山芋扣在我頭上?!?/br> 跟著沈競維跑了一年,云知意若再看不穿這點,就真真是白吃了一路的苦。 “他真正想用的不是我,是我背后的云氏之力。這事若辦成,他對陛下就能有交代,地位會更穩固;若沒辦成,我在其位沒謀成其事,即便我祖母出面也只能保我不丟腦袋而已。到時他推我出來貶官挨打那是有理有據,他自己照樣八風吹不動?!?/br> 顧子璇眉頭一皺:“這老狐貍!看來他是算準你性子‘獨’,行事不愛與人拉幫結派,不會牽連太復雜的關系?!?/br> 最終若有差池,只需將云知意一人推出去做替罪羊,對上對下便足夠交代,他就可全身而退了。 “可不是?他能把持原州實權幾十年,絕不是憑運氣的,”云知意咬了咬唇,“我就是為了防他這手,今日才大費周章搞這宴?!?/br> 田嶺料想她做事必定獨來獨往一肩扛,她就偏要虛虛實實地來。 要讓田嶺摸不清她具體與哪些勢力利益攸關,今后想對她下手時,就不得不投鼠忌器。 哪怕經營這種真真假假的關系網會很麻煩,耗時又耗力,許多本該一蹴而就的事也會因適當妥協與周旋而受到拖延,但只有這樣她才能確保無后顧之憂,才能將事情一件件做成。 官場這些彎彎繞,細說起來實在令人倒胃口。 于是顧子璇笑著拍拍云知意的肩:“往后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說話?!?/br> 這話聽起來好像輕飄飄,但云知意明白,這是顧子璇對她發出的同盟承諾。 她直勾勾望著顧子璇,片刻后噙笑點頭:“好?!?/br> —— 在外奔波的那些日子里,云知意想象過許多種自己與霍奉卿重逢的畫面。 但所謂人算不如天算,自她回鄴城后,兩人各忙各的,直到今日這宴才真正打上照面。 可惜云知意要忙著應酬客人,霍奉卿來時又全程被學政司章老拖在身邊,兩人沒機會單獨說話,只在見禮時倉促對望了一眼。 近午時,賓客都到齊,酒宴便在繁木園中擺開了。 為了今日酒宴,云知意特地讓人從城中請來了一班樂師、伶人。有絲竹歌舞助興,觥籌交錯間笑語不斷,宴上自是賓主盡歡。 學政司章老是今日最年長者。老人家登高望重,一向受人愛戴,自是被云知意安排在主桌上坐。 老人家今日來赴這宴,一是給云知意面子,二也是有件公務上的事,需要在這種輕松的私人場合與州牧府的人溝通一番。 州牧盛敬侑今日不得閑,州牧府來的人中,最說得上話的便是霍奉卿,于是老人家揪住霍奉卿就不肯撒手了。 落座時,章老拉著霍奉卿坐在自己的右手座,時不時與他交頭接耳。 這桌眼下只坐了章老、霍奉卿、顧子璇,以及州丞田嶺,還有官醫署、漕運司的幾位中年官員。 云知意需周到主家禮數,要先與前頭幾桌客人輪流把酒寒暄,因此許久都沒到主桌來入座。 主人不在,誰也沒好意思打斷章老?;舴钋渚椭荒苄牟辉谘傻嘏c老人家敷衍周旋著,時不時抬眼偷覷穿梭各桌的那個姑娘,被慪得面無表情。 同在這桌的顧子璇見霍奉卿將要耐心告罄,便笑嘻嘻揚聲道:“章老,人家云知意今日請我們來喝酒吃飯,又不是旬會議事!您總拖著霍大人談公務算怎么回事?” 顧子璇很早就猜到點云知意與霍奉卿之間的貓膩。 眼下云知意還沒回來,她自覺該幫著姐妹照應一二,再加上她與霍奉卿也曾同窗多年,這便仗義出聲了。 章老平素不刻意擺尊長架子,從前他們這些人還在庠學念書時,就很愛在這位老先生面前沒大沒小的頑皮放肆。 被顧子璇這么一嚷嚷,老人家沒好氣地笑瞪她:“喊什么喊?沒點州府官員該有的穩重樣子。在別人家做客卻失禮嚷嚷,不像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