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上輩子他倆獨處時,若非劍拔弩張,就是默默無言。 那時他們兩人斗想不出除了學業與公務之外,還能說些做什么、做些什么。 可這輩子兩人在對方面前都撤下了心防,一點點拋開過往的諸多成見與無謂執拗,只管順心而為,許多事竟就有了種“無師自通”之感。 就像此刻這般親昵的廝纏,明明雙方做來都有幾分生澀笨拙,卻又不約而同地佯裝鎮定,使勁渾身解數假做老練熟稔。 有點好笑,有點傻氣?;舴钋洳幌窕舴钋?,云知意不像云知意。 這種感覺很陌生、很奇妙,卻又仿佛理當如此。 霍奉卿的長臂慢慢纏上她的腰肢,目光灼灼:“所以,給個名分?” 她在他懷中仰面眨了眨笑吟吟的眼,毫不推拒,任他黏纏?!鞍藗€月呢,你我都會有所改變的,或許對彼此的想法也會變。這名分若給早了,到時雙雙后悔,那不就慘了?” 八個月,聽起來很短,仿佛彈指一揮間。 但他們這種剛放下書本佩上官印的年輕人,在這階段就像一團被扔進汪洋中浮沉的棉花,無論本身愿不愿意,都會拼命汲取周遭水分。 變化是必然的,今日都可能與昨日不同,何況八個月。 明年夏日的霍奉卿與云知意,心境與做派或多或少都會與如今有所差異。到時他們之間的相處又會變成什么情形?只有天曉得。 霍奉卿哼道:“‘后悔’?請恕在下才疏學淺,這兩字不會寫?!?/br> “不會寫?那我教你啊?!闭Z畢,她以指為筆,噙著神秘笑意,在他襟前一筆一劃慢悠悠地書寫開來。 此際正值暑去秋來,輕薄的夏衫根本抵擋不住指尖炙燙。那指尖每一次游走移動都帶起看不見的綺麗火氣。 霍奉卿倏地閉目,喉間上下滾動數回,呼吸紊亂,周身微微戰栗。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終于停手,他從滿心甜蜜又燥熱的煎熬中再睜眼,便跌進那對笑盈盈的月牙泉中。 “我說不識得兩個字,你卻教我四個?”他的嗓音喑啞至極,“你這不識數的毛病,真愁人?!?/br> 云知意挑眉不語,只是燙著臉笑。 她不知道八個月后的云大人與霍大人之間會如何。 但此時此地,面對這個忐忑撒嬌討要名分的霍奉卿,她是真心實意愿給他這四字的回應。 他慢慢低下頭,口中含混嘟囔:“光會寫算什么好姑娘?有本事你喊出來啊?!?/br> 語氣像挾怨嘲笑,云知意卻清楚看到他雙眸比漫天星光更明亮,連眼角那顆小小的朱砂淚痣都透著狂喜。 “我……” 才起頭的話音被他盡數吞噬。 那漂亮薄唇是前所未有的霸蠻,齒與舌交錯并用,輾轉、啃嚙,濡熱的舌尖一遍遍哄著,將心心念念的甜唇軟舌盡數劫掠。 被堵了嘴的云知意發不出旁的聲音,心中卻道這樣很好。 奉卿哥哥,這四個字光是寫出來就已讓她感受到最大程度的羞恥,實在是喊不出口。 明年夏日再重逢時,或許…… 唔,大概還是會因為羞恥而喊不出來的吧。 第五十章 九月初七,霍奉卿離開集瀅的第二天,原州州丞府右長史符川親率屬官及一隊州丞府差役抵達集瀅城。 這位符川大人在瘟疫事件前期宛如隱身人,諸事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待到此刻集瀅大局抵定,他卻突然態度強硬,剛到集瀅就沖顧子璇發難問責。 八月廿四那個雨夜,城外共有十三名染癥者當場死于混亂踩踏,另有五人因淋雨并發風寒、長時間沖撞官兵消耗體力導致病情急遽加重,天亮后也相繼不治而亡了。 顧子璇帶三百官兵負責水神廟一帶的秩序兩個月,最終因為非瘟疫的緣故,一夜里出了十八樁人命,這自然成了上官發威的最好由頭。 下午,顧子璇在縣府被符川當眾詰問、訓斥后,氣沖沖回到官驛,在中庭尋到云知意后,便噼里啪啦將滿腹苦水傾瀉而出。 說話間,她時不時委屈又憤怒地揮著拳頭,兩眼血紅。 云知意拉著顧子璇手,輕聲問:“眼下是個什么說法?” “你敢信嗎?符川那老匹夫說,要提請州府合議,準備下個月在鄴城對我進行公審!” 顧子璇氣得頭頂冒煙,忿忿踹了廊柱礎石一腳,到最后幾乎是吼出來的。 “方才我回來的路上聽到有人在議論,竟覺得那十八條人命確實該算在我頭上。見了活鬼了!” “鄴城那幫老狐貍,是真的很懂民心啊?!痹浦庖陨嗉廨p舐唇角,冷冷輕笑。 集瀅民眾在這場持續三個多月的天災中擔驚受怕,接連親眼見到有人死于瘟疫及各種并發癥,最后一個多月里更是缺醫少藥、食不果腹。 這種經歷對百姓來說是極痛苦的。 可他們也看見官員們在做事,滿心劫后余生的復雜情緒只能憋在心里,正愁沒個發泄的去處。 顧子璇怒極反笑:“可不?此時派符川來因勢利導,推出我這個活靶子,讓集瀅人可以有一個具象的攻擊目標,盡情宣泄那些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的苦悶。如此,州丞府在集瀅就能又一次得到‘鐵面無私、愛民如子’的好名聲!” 普通人對“官”的態度是頗微妙的。 顧子璇帶著手下三百人豁出命,保住城中十萬人不受瘟疫感染,其中有四十七人在那夜之后還病倒,這事才過不到半個月,集瀅人不是半點不知。 可她自抵達集瀅后,多數時間都在城外水神廟,城中百姓與她接觸甚少,對她觀感較為模糊,自不會如何積極維護她。 而她靠三百官兵要維持城外一萬多人的秩序,必然不能慈眉善目。城外那些人被她氣勢威嚴地壓制月余,少不得有幾分怨氣,這種時候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這樣處境的顧子璇,可不就是州丞府推出來討好集瀅百姓、讓大家發泄情緒的好靶子? —— 發了一通脾氣,最終卻也無計可施,顧子璇只能悻悻在云知意身旁落座。 其實學過《大縉律》的人都懂,那夜水神廟前的十八條人命,按律顧子璇并無過失。就算公審問責,最終結果也不可能真將她怎么樣,因為根本無法理可依,公審只是走個過場。 但百姓不懂這些,被刻意煽動后就只管發泄情緒,沒幾人會認真追根究底。 口口相傳之下必定三人成虎。 往后原州人只會記得,在這一年的集瀅瘟疫事件中,“惡吏”顧子璇出動官兵鎮壓了受瘟疫之苦的可憐流民,造成了十八人枉死,還因家世背景而未得到任何處罰。 這當真是百口莫辯,總不能年復一年上街去拉著人挨個解釋。 云知意扭頭望著郁悶的顧子璇,冷靜詢問:“沈大人今日不也在縣府么?他沒有幫你說話?” 顧子璇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充分理解沈競維今日沒有出言相幫的苦衷。 “我如今是州丞府的官,符川比我官高三等。出了人命,他向我發難問責,明面上是無可指摘的,誰幫我說話誰就會被拖下水?!?/br> 她心有余悸地長嘆一聲,又道:“幸虧那時我聽了沈大人的。若沒沉住氣下了誅殺令,符川那老匹夫怕不得今日就將我斬在集瀅示眾?!?/br> 瘟疫這種天災本就極易連帶出官民沖突的人禍。因為受災人群情緒起伏極大,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可能出現民暴。 有時為保多數人不被裹挾,負責治安的主責官員就會下令誅殺暴民。 關鍵時刻下這種誅殺令穩定大局,在法理、人情上都是最正確的做法。 但局面得到平定后,有些過度善良的民眾往往分不清自己與暴民的區別,甚至會稀里糊涂為被誅殺的暴民喊冤。若再有人煽風點火,大家對當時下令的主責官員心生怨恨、喊打喊殺都是常見。 曾有不少官員因為這個緣故擔責下野,甚至有被問罪、下獄、殺頭以平民憤的先例。 云知意以齒沿輕輕刮過下唇,沉吟片刻后,突然明白當夜她腦中沒抓住的那個閃念是什么了。 “事發時,我隱約聽到有誰在喊‘進城搶了再說’之類的話。如今看來,八成是刻意為之,就是想逼得你下誅殺令!” 沈競維顯然早就預見了會有這個隱患,所以當時果斷向顧子璇喊出了“筑人墻”。 若沒有他這一句提點,顧子璇只怕又是上輩子那般下場了。 而上輩子,見龍峰下也是同樣的突然失控,鎮守小通橋的也是顧子璇…… 會是巧合嗎? —— 記著霍奉卿臨行前的叮囑,顧子璇這件事云知意半點沒有妄動,只是看著沈競維怎么做。 正如霍奉卿所言,沈競維確實不是個吃素的。 他對顧子璇道:“下午你離開縣府后,我與符川大人和集瀅縣令已達成共識:不等下月回鄴城了,明日就在縣府升堂,我親自審你這事?!?/br> 若不是被云知意眼疾手快拉住,顧子璇就要當場炸毛跳腳了。 別人往她身上潑臟水也就罷了,沈競維與她同在水神廟并肩協作那么久,當夜又是親眼見證她的一舉一動,應該比誰都更清楚她是無辜的! 其實云知意聞言也懵了一下,不過很快回過味來。 她拍拍顧子璇的手背以示安撫,語氣也是難得的柔和:“子璇,你冷靜些,沈大人是在幫你?!?/br> “就這還幫我?!若是下個月回鄴城公審,至少我家里還能替我斡旋一二,公審說不得就免了!” 顧子璇瞠目,不太尊敬地指著沈競維:“你有難處不便插手幫我,這是人之常情,我沒二話??赡忝魅站驮诩癁]升堂審我,這分明是怕我死得不夠透吧?!” 若是以往的云知意,大概也會這么想。但如今的她畢竟跟在沈競維身邊幾個月,已能看懂這其中的門道了。 她對顧子璇道:“那十八人并非死于官兵刀下,若嚴格按律公審,你本就什么事都不會有。但鄴城百姓對你在集瀅這邊的所做作為全是道聽途說,屆時一聽公審免了,或公審結論是你無罪,必定有人陰陽怪氣,認為是顧家為你撐腰脫了罪。到時有十張嘴都說不清了!” 沈競維有些驚訝地抬頭看過來,旋即用扇子敲著桌沿,笑意欣慰。 “沒錯。顧子璇,這事只有當眾了結在集瀅,你才能得到真正的清白。我們這些與你并肩共事過的人尚未全部離開,還能為你說幾句公道話。有人站出來為帶頭你作證,百姓中才會有不糊涂的人肯跟著仗義執言。懂了嗎?” 否則人走茶涼,待下個月回到鄴城,就算公審斷了顧子璇無罪,她在百姓口中也要背上個莫須有的污點,一輩子洗不干凈。 顧子璇愣愣點了頭,接著便執了歉禮:“多謝沈大人。方才是下官沖動失禮?!?/br> “不必謝,”沈競維皮笑rou不笑,“我也不是什么急公好義之人,順水人情罷了?!?/br> 原州州丞府打算借顧子璇這事來籠絡民心,他站出來主持公道,不著痕跡賣給鄴城顧家一份人情,這符合他的利益。 沒錯,就只是這樣而已。他沈競維早不是什么天真的熱血少年了。 —— 巡察欽使要在縣府公審顧子璇,這事一夜之間傳遍了集瀅城。翌日天不亮,有許多好事百姓三兩相約著趕去縣府門口圍觀。 在十幾個年輕官員及士兵們輪流作證后,陸續有百姓也站出來為顧子璇喊冤。 近一個半時辰的審訊后,沈競維驚堂木一拍,當場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