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如此對沈競維就是大大的利好,不必擔心田嶺仗著地利人和在背后捅刀。 沈競維面上的嫌棄漸轉為笑:“唔,你倒也不至于純傻。有點意思了?!?/br> 云知意忍著送他白眼的沖動,跟著他的步子,邊走邊想。 許是覺得她還算有些悟性,沈競維兀自又補充道:“其實還有另一個目的?!?/br> “請九哥賜教?!?/br> 沈競維雙手負在身后,悠然望著前路:“今年的新官幾乎都在今日簪花宴上了。我走這趟,也是要讓這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心里有個譜,知道我是欽使,之后別瞎找不痛快?!?/br> 接下來這一年,他若真要辦什么案,到底繞不過本地官府。 官場老狐貍都明白他巡察一年之后就會走人,所以在不影響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會盡可能與他方便。 但才上任的年輕新官不一定全都知道他,愣頭青做事最易較真,他今日來露個面,無形中能免去后續許多麻煩與不必要沖突。 “這便是成熟的為官之道?你好我好大家好?!痹浦庹f不出來心中是什么滋味。 欽使代天子微服巡察各地,本意是暗查各地官府積弊,直接出手肅清,或是上達天聽。 這本是一項初衷明確的良好制度,但在實際執行上,終究還是因為所謂“官場不成文默契”而打了折扣。 沈競維先亮明身份再行事,這是在釋放一種“我既來了,就一定會做點什么,但也不至于讓你們下不來臺”的信號。 本地官員心中有了數,不在暗中與他為難,他自會投桃報李,只處置些無關痛癢的案子。 等混完一年回京,既得到原州百姓的歡呼擁戴,對皇帝也有所交代,又不曾真正得罪原州這幫利益盤根錯節的老狐貍。 皆大歡喜,一團和氣。 沈競維哼聲笑道:“那不然呢?你覺得我該挾雷霆之威,憑一己之力橫沖直撞,血戰原州這些抱團的老狐貍,誓要給原州百姓辟出一方清明天地?” “那倒也不必。九哥孤身遠到邊地,又是巡察一年就走的臨時差事,理當自保為先?!痹浦恻c頭受教。 上輩子她就橫沖直撞、一腔孤勇,但無論生時還是死后都沒落世人幾句好。 她是蠢到重來一次還愿走同樣的路,但她不覺得人人都該活成她這么蠢。 驀地想起顧子璇說的京中傳聞,云知意忍不住笑了。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京中關于佑安公主與沈競維的傳聞,大約也就是三人成虎吧? 今日這么看來,沈競維頗有城府手段,官場這些門道被他摸得爐火純青,似乎沒什么必要用美色換前程。 “九哥,你真的很適合官場?!痹浦獍l自肺腑地感嘆道。 沈競維不以為意地嘖了一聲:“這還用你說?” 第四十四章 簪花宴次日,沈競維帶著云知意及兩名御賜暗衛出了鄴城,一路順瀅江而下。 沿路走走停停,陸續暗訪了五個村落,大致向村民打聽了些“村里有沒有無田農戶、有沒有餓死人的傳聞、官府收稅征糧是否嚴苛”之類的事。 沿江村落除了農耕之外,還可靠漁獲補充生計,若無太嚴重的突發天災,并不至于輕易餓死人。 如此這般,記錄在冊的內容自是一副“國泰民安、溫飽無憂”的盛世祥和。 到了六月中旬,正逢夏季汛期,途中不免遇到幾處小城遭了洪災。 這日,沈競維帶著云知意下船,在小城周邊詢問了一番。 沿江百姓對洪災之事早已見慣不驚,談起來幾乎都是輕描淡寫—— “還行吧?不算十分嚴重?!?/br> “聽說村鎮里有不少房子被沖垮了,不過縣城沒多大事?!?/br> “我家鄉下的田地被淹許多,據說還有十幾個人被沖走了?!?/br> “聽說我弟媳娘家村上也沖走了人,還淹死了二三十個。挺慘的,官府派人打撈了十來天才將全部尸首找齊?!?/br> “可不?我舅舅家村子里也是,尸首撈起來堆在村口好幾日,有些被泡得面目全非,家人去認領都險些分不出誰是誰?!?/br> “可憐啊?!?/br> “哎,天災嘛,也沒法子?!?/br> “縣府的大人們說了,讓大家節哀、稍安勿躁。州丞府已向朝廷請求賑災銀,最遲八月初就會發給咱們?!?/br> 回到船上,沈競維交代云知意將聽到的這些都整理記下,他再過目一遍,之后就仿若無事地吩咐船往集瀅縣去。 云知意心里很難受,便悶著臉坐在夾板上吹風。 她相信,沈競維一定也從百姓的話中聽出了那個巨大的隱患了—— 洪災后通常容易伴發瘟疫,官府在情急之下對村鎮上尸首的處理很不得當,對可能爆發的瘟疫也沒有明顯的預防措施。 眼下最該做的,是緊急從各地調醫、藥往受災地備用,防范瘟疫于未然。 可是從百姓的只言片語中聽得出來,官府沒有這一步。 倒也未必是官員冷血、尸位素餐,而是這么做要擔一個風險:若勞民傷財調來醫藥以防萬一,最終卻又沒有爆發瘟疫,那地方財政就白白損失這一部分了。 能考上官的人都不蠢,沒幾人是真不會做事的。但所謂成熟的為官之道,很多時候無非就是這類取舍。 地方官員不提前準備預防可能出現的瘟疫,規避了“勞民傷財、耗損地方財政”的風險,卻將“如果出現瘟疫,將不能及時提供充足醫、藥”的風險悄無聲息轉嫁到了對此一無所知的百姓頭上。 而云知意難受的,也正是這種取舍。 畢竟朝夕相處一個多月,許是看出她的困擾,沈競維難得好心地坐到她身旁。 “怎么?覺得九哥我身為欽使,對百姓的苦難卻冷眼旁觀,很失望?” “那倒沒有。我明白,這事您不合適插手?!?/br> 云知意將下巴擱在膝頭,雙手環住小腿,古怪輕笑。 “百姓雖受災,但并沒有到承受不住的地步。當地官府也不是什么都沒做,百姓無怨言,您這個欽使若插手,只會讓人詬病多管閑事、無事生非?!?/br> 沈競維含笑的眼尾上挑,媚而不自知:“你倒不像云少卿所言那般死倔,還是有幾分圓融通達的嘛?!?/br> 因為吃過死倔的虧,拿命換到教訓了啊。云知意笑而不語。 —— 沉默良久后,云知意捋起耳畔被江風拂亂的細碎鬢發,轉頭看向沈競維。 她輕聲道:“九哥,瀅江幾乎年年泛濫,無非就是水道長久淤積的結果。其實只要聯合淮南、慶州,三地協同疏浚水道,完成后就能徹底避免這些損失和傷亡。對吧?” 這個法子,算是眼下根治瀅江沿岸“年年洪汛年年賑災”的最佳解決之道。 尋常百姓當然不會想到還能這么解決問題,但對為官者來說,這法子卻并不需要多了不起的智慧與經驗,用膝蓋想都能想到。 可上輩子只有云知意一個蠢貨主動站出來,牽頭這協調三地疏浚河道之事。 “法子是個好法子??烧l挑這個頭,誰將來就沒好日子過,”沈競維嗤鼻勾唇,笑意不達眼底,“你們原州若真有哪位敢站出來推動此事,可就從官到民全得罪完了。這種找死的蠢貨,不多見?!?/br> 云知意收回目光,望著江面浪濤輕聲笑道:“可不就是?找死的蠢貨?!?/br> 朝廷撥來的賑災銀,從州牧府、州丞府到各地縣府甚至鄉鎮官員,層層都有利可圖,一圈人依次盤剝下來,最終到百姓手里還能有個三瓜兩棗。 可上輩子她站出來協調三地疏浚水道,斷絕了大家對賑災銀的念想,這就不止上司、同僚對她心有不滿,連沿江百姓都對她惡評如潮。 直到兩年后,她懲處了幾樁較為轟動的貪腐案,民眾對她才算稍稍改觀,但也沒多喜歡她就是了。 “九哥,您幫我想想,這疏浚水道之事,要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人,又將這事牽頭做起來?”云知意虛心求教。 “你想做到的那地步,我沒法子幫,”沈競維睨她,“若是我,就會選擇拖著做?!?/br> “怎么拖著做?” “先大張旗鼓提出這個解決辦法,讓全原州百姓都知道我要干這事了。然后三不五時勤跑淮南、慶州,讓所有人都能看見我在為解決此事而勞碌奔波,”沈競維的唇勾出一個冷漠弧度,“這樣就足夠了?!?/br> 如此,百姓會夸他是個為民著想的好官。 頂頭上官會知他心有抱負但知分寸,有合適機會自會考慮拔擢。 而同僚不會因此利益受損,與他自然能相安無事。 “等到得了升遷機會,甩手就將這事丟給繼任者去頭疼,這不就名利雙收、全身而退了?”沈競維兩手一攤,“做出在做事的樣子,讓所有人都看到,實際卻又并不真將事情做成。聰明人就是這么做官的?!?/br> 看似在做,實際卻什么都不做,這樣絕對不會出錯,也絕對不會得罪人,還能在各方都落個好印象。 世間真實,往往就是這么殘酷的。 云知意緩慢地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我好像,做不了聰明人?!?/br> 沈競維低聲笑笑,站起身拍拍衣上塵灰,朝艙門走了幾步后,卻又停下步子,回過頭來。 “云知意?!?/br> 這是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喚她的名字,語氣輕輕淺淺,沒有一絲調笑嘲弄。很鄭重,甚至有點淡淡的……尊敬? 云知意懷疑自己的耳朵幻聽了,驚詫回頭:“九哥有吩咐?” “世上已經有太多聰明的官了。若你當真有志且不悔,那就順心而為,去做個不太聰明的官吧?!?/br> 他眼底的笑意溫和平靜,仿佛穿過了漫長時光看到了另一個人。 “做不太聰明的好官,是注定會很委屈的。世間需要有一些這樣的蠢貨去焚身為炬、去拋灑熱血,但世人在大多數時候并不會真心贊美這樣的蠢貨。實在是一件很不公道的事,對吧?” “何止是不公道?”云知意惆悵淺笑。 當初她做的好幾事都背著罵名。 譬如疏浚水道,那些咒罵她的百姓中的大部分,甚至他們的子孫后代,都會因此長遠受惠。 但他們在最初幾年并不感謝她,甚至痛恨她一舉斷了原本年年都會有的賑災銀。 終有一日,他們會因河道不再泛濫而慢慢安居樂業,慢慢過上真正安定而寬裕的生活。但到那時候,他們不會記起自己曾如何唾罵過力主并促成疏浚河道之事的“狗官云知意”。 她自嘲地搖搖頭,笑得無奈:“簡直是慘無人道的不公道啊?!?/br> “可是,在官場做個不太聰明的官,蠢是蠢點,卻干凈,”沈競維笑望著她,“記住保護好自己就行?!?/br> —— 六月下旬,一行人到了集瀅縣,住進了城中最繁華的客?!按猴L”。 集瀅這地方是幾處支流匯入瀅江的交界,算是原州的重鎮之一,很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