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云知意起身嘆了口氣:“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出去透透氣?!?/br> 出來后,經過宿子約的門前時,門突然開了。 宿子約蹙眉:“這么晚了,大小姐要去哪里?” “看書看煩了,想去院中透透氣。今夜月色不錯,或許再偷個懶,喝點小酒?!痹浦庑Υ?。 “雪夜獨酌過于冷清,”宿子約道,“若大小姐不介意,我陪你一起吧?!?/br> “好?!?/br> —— 是夜有月,清輝映照著滿城殘雪,別有一番意境。 問掌柜要了兩壺酒、一個火盆,云知意便裹著連帽披風坐在客棧后院的廊下長椅上。 宿子約坐在她旁邊,規規矩矩與她隔了約莫半臂的距離。 火盆里,木柴燒得正旺,間或爆出嗶剝聲響。 細微的聲音頻頻打破靜謐,使這雪夜少了幾分清冷孤寂,多了溫暖真實的人間煙火。 云知意向來不習慣時時細致體察他人心情,說話做事常會讓別人感覺不適,有時甚至方正到讓人覺得虛假。 但她固執,從不覺得哪里不對。 這樣的德性實在不適合與人深交,連血脈相連的親生母親與弟弟meimei都受不了,更別說旁人。 和宿家兄妹的交情之所以能穩固,泰半源于他倆處處遷就她,不會與她計較什么。雖談不上交心至深,但她在他倆面前總能很放松。 云知意與宿子約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瑣碎閑事,先前被算學憋悶出的煩躁郁氣漸漸散去。 酒過一半,宿子約輕道:“若我沒記錯,這還是大小姐第一次在外過冬??墒窍爰伊??” “你要聽實話嗎?”云知意歪頭笑覷他,“不想?!?/br> 雖說槐陵是她上輩子的死地,但只要忽略這件事,她覺得在這里過冬實在不壞。 縉人重視“在家過冬”這件事,無非就是為個闔家團圓,熱鬧溫暖。但云知意是圖不到這個的。 “子約,你知道嗎?以往在鄴城家中,只要我爹不在,我就像個不速之客。偏偏我爹一年里就入冬最忙,時常要天黑才回家。母親雖不掛在嘴上說,但我知道她不太想看見我;弟弟meimei對我呢,是又怕又煩。所以,只要爹不在家,我就待在朱紅小樓里?!?/br> 宿子約望著火盆里躍動的火苗,心中不忍,低聲嘆道:“我知道。秋日里在云氏祖宅亭中喝酒那回,大小姐醉后曾吐露些許?!?/br> “那時我就說過了?”云知意揚眉眨眨眼,旋即笑開,“從前在你與子碧面前不提,是因我對這事耿耿于懷,說不出口。如今想開了,竟不覺是什么大事,說了也就說了?!?/br> 上輩子太過執著,總想得到母親的認可與歡心,為此與家人生出不少矛盾;而今重來一次,她果斷選擇了離家自立,規避了所有沖突的可能。 “打從搬到南郊祖宅后我才發現,有些割舍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痛苦,反而很輕松?!?/br> 她的性情好像與誰都格格不入,又不懂得如何與人正確相處,所以她不熱衷于交朋友。如今將家人也一并放下,活得“孤”些,對別人和她自己來說都是解脫,挺好的。 “大小姐與子碧年歲相近,卻獨自擔了太多心事,”宿子約低低嘆息,“既在言家過得不順心,這么多年難道沒有想過回京中云府?據我所知,云府上下對大小姐可是很愛重的?!?/br> 云知意喝了一口酒,笑眼望天:“正因為愛重,祖母才會做主將我送到原州來。若我回京,就只能是個等著婚嫁的閑散貴女,旁的什么也做不成?!?/br> “為什么?”宿子約不解皺眉。 云知意笑眼斜睨他,半真半假道:“這可是我云氏族中密辛,背后牽連的事很大,你確定要聽?” 宿子約愣了愣:“敢問大小姐,這背后牽連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小時離京前,我曾當著祖父祖母的面,在祠堂對著先祖們的靈位起過誓:除我的結發伴侶外,此生絕不會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對父母、弟妹,甚至將來可能會有的兒女子孫,都不會提。如此,你猜背后的事大到什么地步?” 云知意挑眉,笑得神秘又挑釁:“還敢聽嗎?” “那就罷了,請大小姐繼續守口如瓶,千萬別告訴我,”宿子約連忙擺手,調侃笑道,“我宿家承繼先祖遺命,世代聽從云氏差遣,但不包括以身相許?!?/br> “看你這敬謝不敏的模樣,怎么透著一股對我的嫌棄?”云知意佯裝不滿地瞪他。 宿子約與她四目相對,接著兩人雙雙破功,噗嗤笑出聲。 宿子約喝了口酒,劍眉斜飛,笑得興味:“說到伴侶,從前子碧曾偷偷問我,不知什么樣的男子才能得大小姐青睞?那時我也答不上來,卻有同樣的好奇?!?/br> “我喜歡馴順乖巧嘴又甜的,若能明白我所思所想,那就更好。唔,還得長得好看?!?/br> 云知意笑吟吟捧著小酒壺,兩肘支在膝頭,躬身趨近地上的火盆取暖。 “當然,對方也得喜歡我才行?!?/br> 這么想想,霍奉卿倒是四條里中兩條。壞就壞在他既不馴順乖巧,又不喜歡她,有時嘴還毒,嘖嘖。 “情情愛愛之事不講道理的,有時是怕什么來什么。大小姐信嗎?”宿子約瞥了一瞥對面的樓梯拐角,眼底笑意更深。 云知意扭頭睇他,笑嗤一聲:“你就不能祝我求仁得仁?” 宿子約不答,裝模作樣地將頭歪向她些:“糟糕,好像這酒的后勁上來了,有些暈?!?/br> 云知意關切地伸手抵住他的肩,防他當真倒了:“那別喝了。能自己走回房嗎?” “倒是能走的。大小姐還要再坐坐?”宿子約偷覷著地上兩道看起來仿佛額角相抵的影子,唇畔露出一絲jian詐的笑。 都這樣了,就不信對面那位還沉得住氣。 云知意打量著他還算清醒,便道:“那我獨自再坐會兒,你趕緊回房歇著吧。明日不必早起,上午我自己去縣府,下午你與子碧再陪我上街走走,我需找人打聽些事?!?/br> “好?!?/br> —— 宿子約走后,云知意側頭望月,懶散烤著火,閑逸獨酌。 微醺之際,忽有小石子砸在火盆旁的青磚上,叩出調皮悶響。 云知意一個激靈,渾身繃緊,猛地扭頭看向石子來處。 廊下,霍奉卿單手負于身后,下巴微揚,長身立在距她約莫五步遠的地方。 冬夜殘雪在月下折出瑩瑩微光,勾勒出靛藍錦袍包裹下的頎長輪廓,寬袖窄腰,挺拔如松。 想是才沐浴過不久,他只是半束了墨發,冠玉般的白面線條柔潤,眸底有光爍爍。 他不動,也不開口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云知意穩住狂跳的心,徐徐松了繃直的肩背,勾唇笑笑:“大半夜的,你朝我丟石子做什么?” 她如今是很怕“石子”這類東西的??煞讲乓惶а劭吹绞腔舴钋?,心中才冒出頭的恐懼戒慎居然就消散了。 只因為看到是他,身體就比腦子先感到安全,竟無聲無息撤下了防御的姿態。真是奇怪。 她先開了口,霍奉卿才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舉步行來,口中波瀾不驚道:“以往的冬夜里,你就是這樣同我打招呼的?!?/br> 他在與云知意相隔兩拳的位置落座,伸出手置于火盆上方。 云知意飲了一小口酒,笑道:“明白了,你這算是以牙還牙?!?/br> 霍奉卿瞄了她一眼,垂眸看向火盆:“白日里在小通橋時,你本想與我說什么?” “說什么?”云知意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看了橋頭那張紅紙后,你說你的那個困惑有答案了。后來……你就沒說了?!?/br> 火光映著他修長的手指,這使他指尖那輕微的顫動無所遁形。 后來?哦,后來大家調侃憋笑,無聲打趣她喝了霍奉卿剛喝過的水。 云知意赧然輕咳兩聲,搖頭甩開那尷尬記憶:“我忘了當時想說什么了?!?/br> 其實沒忘,只是此刻已過了當時那股勁頭,突然覺得無論怎么說都會顯得蒼白空洞,自己知道就行,不提也罷。 —— 見她雙眼有些迷離,霍奉卿按住了她握著酒壺的那手:“醉了?” 云知意并沒有醉,只是酒勁上來了,腦子有些慢。 她盯著霍奉卿看了一會兒后,突然噙笑趨近他:“欸,從前我總扔石子擾你夜讀,事事與你爭強。你其實……是很煩我的吧?” 霍奉卿脊背倏地僵直,微微后仰:“還好?!?/br> “還好?那就是煩的?!痹浦夂敛灰馔?,退回去靠向背后廊柱,偏頭望著月亮,笑而不語。 霍奉卿翻轉雙手烤著火,最終捱不過這沉默,伸手搶走了她手中的小酒壺。 “喂!這是我喝過的……”云知意懵了。 霍奉卿并不看她,口中不咸不淡道:“白日里你不也喝了我喝過的水?有來有往,這才公平?!?/br>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公平?云知意雙頰倏然燒燙,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緊張到猛咽口水。 在她的注視下,霍奉卿仰脖飲了一口,抿唇片刻后,輕道:“你最近很古怪?!?/br> 云知意心中微驚,面上不動聲色:“哪、哪里古怪?” 霍奉卿一徑垂眸看著火盆,長睫輕動:“你說過,此生絕不與我善罷甘休,勢必欺得我馴順如狗。如今怎么……不欺了?” 云知意想了許久,終于想起這話從何而來。 就是十歲那年當眾說那幅九九消寒圖不好那回,她與霍奉卿長久相爭不下,最后就不過腦地相互叫囂了起來。 那時霍奉卿也不說那字是他祖父的,只會怒沖沖地吼,“云知意你有完沒完?不要欺人太甚”。 彼時周圍一圈小孩子正圍著看熱鬧呢,他這么一吼,大家看云知意的眼神就不太對了,交頭接耳嘀咕起來。 小云知意覺得自己不過就事論事,說了實話而已。無端端被污蔑成欺負人,她心中既委屈又不服,便吼了回去—— “既你非說我欺人,那我索性將事做實,還偏就沒完了!告訴你,我此生絕不與你善罷甘休,勢必欺得你馴順如狗!讓你好生見識見識,云大小姐真欺起人來是個什么陣仗!” 憶起年少舊事,云知意不禁為當時那個狂妄魯莽的自己感到羞愧。 她尷尬賠笑,緩聲道:“那時我年少輕狂,如今迷途知返,還你君子雅量。祝你從此前程錦繡…… 后頭的話止于霍奉卿突然直勾勾看過來的復雜眼神。 “干、干嘛這么看人?”云知意心尖一跳,強作鎮定地用食指按住額心金箔,以此躲避他那過于灼人的目光。 在她正考慮要不要奪路而逃時,霍奉卿總算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他幽幽冷笑,嗓音含糊清淺:“呵,都會說場面話哄我了。這怕是在外面有了別的狗?!?/br> 云知意像被點xue似的,僵成木雕?;舴钋鋵λ趺纯赡??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醉了,醉到連人話都聽不明白的那種。要不然,怎么會從霍奉卿這番話中聽出了哀怨醋意? 上輩子霍奉卿曾對人說過,“云知意人不壞,但性情古怪,狂妄固執又好強,絕非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