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你和盛敬侑要做的事,不是三兩天就能速成的。如今州牧府的大多數政令實際根本出不了府門,原州百姓只認州丞,不認州牧?!?/br> 云知意從沒想過,自己竟也能如此冷靜平和地在霍奉卿面前坦誠真心話,但坦白說,這種感覺不壞。 “霍奉卿,我從小不擅下棋,總是觀不來大局風云;又不會圓滑做人,有時候樹了敵也不自知。最棘手的是,我這德行好像還改不了。你們目前要做的那些事,用不上我?!?/br> 她若選擇了進入州牧府,是能萬無一失確保自己有個善終的好結局,但在兩府分曉勝負前,她無非就占個官位領俸祿吃閑飯,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 “我無意站隊兩府黨爭,只是局面如此,在田嶺手底下我才真有事做。若到了盛敬侑那邊,我不過就是個被供起來占位子的瓷娃娃,鬧不好還要拖后腿?!?/br> 世事實在奇妙。 當這輩子的她心態與從前不同,周圍人待她的態度也有了微妙變化。 盡管她的言詞明顯有要站到霍奉卿對立陣營去的傾向,氣氛卻沒有上輩子那么緊繃,他甚至沒有表現出試圖勸服或嘲諷激將的意思。 霍奉卿只是抿了抿唇,輕聲道:“也就是說,你要選州丞府?!?/br> “還沒決定,”云知意自嘲哼笑,“本來我一直很清醒的??缮洗卧谒颓镅缟铣榈侥莻€題后,我竟就困惑了?!?/br> “‘為什么要做官’的那個題?”霍奉卿眉心蹙緊,“不過就是個游戲,困惑什么?” 云知意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是啊,不過就是個游戲,我也不知我在跟誰較真?!?/br> 做為即將出仕的庠學學子,她面前擺著兩條路。 一條是對自己來說絕對安全的,只需要無所事事蟄伏幾年,混著日子過;另一條能施展抱負,但對自身來說風險很大,稍有差池就會重蹈前世覆轍。 上輩子已經看到過后果了,不是嗎?明明很好選的,可她居然在猶豫。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次:為什么要做官?為什么非要做一個那樣的官?我圖什么?到現在也沒想明白?!?/br> 云知意唏噓長嘆后,無可奈何地扁了扁嘴,側目笑瞪他:“雖說今日穿得厚,但我還是有知覺的。你再這么使勁捏,晚上回去我手臂上恐怕要淤青了?!?/br> 這倒不是夸大其詞,其實她還算能捱疼的,只是體質問題,向來容易淤青。 聽了她這話,霍奉卿手上力道頓時松弛,不知怎的就面紅耳赤了。 云知意覺得他很莫名其妙:“霍奉卿,我不是要觸你霉頭啊。你最近實在太容易臉紅,有看過大夫嗎?” “你才有毛??!”霍奉卿惱羞成怒地撇開頭去,薄唇抿成直線,再不理她了。 可是,扶著她的手卻一直沒有松開。 —— 近午時分,一行人總算來到了見龍峰下的小通橋。 見龍峰這一帶群山綿延,山中獵物眾多,菌類也豐富,對槐陵人來說算是天賜的一處糧倉。 每年槐陵人會用粗暴而狂野的方式確定排序,各村輪流進山打獵補充口糧。 若沒有這座小通橋,過河進山就需要繞二十多里的山路。所以,這座橋看似平平無奇,對槐陵人來說卻很重要。 “何為‘粗暴而狂野的方式’?”薛如懷啃著一根鹿rou干,認真求教。 宿子約做出了最通俗易懂的解釋:“就是各村打群架。若逢旱、澇年生,農耕收成不好,各村青壯年更是鉚足全力,打到頭破血流都算輕的?!?/br> 這話將眾人都嗆住了?;绷昝耧L彪悍,看來真不是說說而已。 連一向鎮定的霍奉卿都咳了兩聲:“群體斗毆滋事,縣府不管?” “管不過來,槐陵縣的治安吏通常不超過六十人,巡縣城是足夠,城外就顧不上了?!?/br> 云知意揉了揉額角:“而且,這種無法無天的排序方式在槐陵已約定俗成百余年,歷任縣府主官都給不出更能服眾的公平法子,只好裝聾作啞。但凡不出人命,或者出了人命大家都不報官,縣府就當不知道,躲著這燙手山芋?!?/br> 上輩子,負責槐陵治安的顧子璇每次回鄴城,在她面前一提起這事就恨不得咣咣撞墻。 明知道這些人已然違律犯禁,但動不動就是十幾個村子上千號人混戰場面,縣府主官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光憑顧子璇手下那可憐兮兮的五十名治安吏,只是勸架都有被亂拳打死的風險,更別說拘捕歸案了。 那時云知意也曾多次召集州丞府各階官員商議對策,還命人請了本地說話有分量的鄉紳賢老到鄴城面談。 但說了也白說,官府給出的每種方案都一定會有部分人不滿,最終照樣用打群架的方式解決進山打獵的排序問題。 云知意苦笑搖頭:“罷了,不提了,眼下咱們也管不著這個?!?/br> “我還是先看看橋吧?!毖θ鐟殉酝暾麠lrou干,拍了拍手道。 —— 薛如懷收起嬉鬧的態度,嚴肅而專注地上橋來回走了幾次,又仔細勘察了兩邊的地形,上坡下坎,一會兒踮腳一會兒蹲地,末了還拉著霍奉卿比手畫腳,似乎在口算著什么。 云知意立在橋這頭,興味地看著他倆的一舉一動。 良久后,她忍不住回頭對身后的宿子約激賞輕嘆:“我與薛如懷十年同窗,從前只覺他一身市井痞氣,今日才知走了眼。眉清目秀,棟梁才俊啊?!?/br> 倒也不是說霍奉卿不好。他一向出類拔萃,眾人對他的溢美夸贊籮筐都裝不下,有眼睛的人都知他出色。 可薛如懷學業中上,平日里的言行又不太靠譜,以往并不十分被看好。 這會兒突然專注地做起一件很正經的事,還仿佛確實很懂,這就使他平添了萬丈光芒,站在霍奉卿旁邊竟都不遜色太多。 宿子約笑著搖搖頭:“恕我直言,大小姐這就不對了啊。明明是薛公子與霍大公子一道在忙活,怎么夸人只撿一個夸呢?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小姐這樣容易得罪人啊?!?/br> 云知意喜歡就事論事,并不會注意太多細枝末節,所以經常得罪人而不自知。聽了宿子約的話,她頗有觸動。 “行,我記下你的提點了。往后與人打交道一定留心著,盡量……” 她腦子一時卡住,半晌想不出該怎么說才合適,最終憋出個不三不四的詞,“盡量,雨露均沾?” 宿子約啞然失笑:“這話說得,不符合大小姐的學識水準啊?!?/br> 閑話間,宿子碧遞來一個羊皮水囊:“知意,喝點水吧?!本o接著又拿出一個水囊,丟給宿子約。 “大哥,你也趕緊喝點水潤著,我瞧你嘴唇都有些干了?!?/br> 干糧、飲水都是宿子約提前備好的。水囊是按人頭備的,確保每人都有單獨的一個,倒也細心。 云知意接過水囊還沒來得及喝,就見宿子約噙笑沖對面抬了抬下巴:“大小姐,他們好像在請你過去?!?/br> 定睛一看,薛如懷果然正在那頭揮手招呼。河邊風大,聽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云知意便握著那水囊,在宿家兄妹的陪同下行過橋去。 “怎么了?”云知意問。 薛如懷接過宿子碧分給自己的水囊,另一手指著橋頭避風處簡陋的石壘小神龕,興奮道:“云知意,你快看這供的是什么!” 那神龕還不到云知意的小腿高,外不見香火供果,內并無神像金身,只在里頭插了一塊小木牌,正面貼著有字的紅紙。 她站著俯視下去,一時看不真切上頭的字跡,便順手將自己的水囊交給霍奉卿,雙手拎了裙擺蹲下,湊近去端詳紅紙上的字。 【青山君云氏諱嗣遠,造小通橋,功在千秋,后世不忘】 極其簡陋的神龕,也沒有華美辭藻膜拜。 三言兩語就記著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人叫云嗣遠,他曾被封做青山君,建了這座不雄偉、不精美,但方便了槐陵人過河進見龍峰打獵的小通橋。 這件事太渺小,在史書上連半行字都占不了,可后世有人記得。 云知意如被定身,怔怔看了那張紅紙好多遍,最后低低笑出了聲。 良久,她伸手扶著橋頭石墩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從霍奉卿手中搶過水囊,仰脖子就咕嚕嚕連喝幾大口。 冰涼的清水入喉,迅速落進胃袋,激得她一哆嗦,周身猛躥雞皮疙瘩。 心里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暢快,四肢百骸如有熱流奔涌。 她以手背壓住潤澤的笑唇,回眸道:“霍奉卿,我的那個困惑,有答案……呃,你怎么又臉紅?” 身后,不但霍奉卿面紅耳赤地舉目望天,連宿子約、宿子碧、薛如懷都各自扭頭看向別處,不約而同地發出清嗓怪聲。 這詭異的場面讓云知意驀地頭皮發麻?!俺鍪裁词铝??” 霍奉卿一徑看著天上云,蒙了一層薄薄水澤的唇輕啟,活像含了滿嘴糖球般含糊道:“那水,我剛喝過?!?/br> 事情說穿了就是個小小的陰差陽錯,若大家一起打哈哈,笑笑也就過去了。偏這幾人不約而同地做出一副怪相,讓云知意尷尬非常。 慌亂間目光掃過眾人,見宿子約、宿子碧、薛如懷手里也各自捏著水囊,她腦子一抽,便試探地伸出手去。 “那個,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不我就……雨露均沾?” 第二十六章 以往云知意朋友不多,所以她其實并不擅長拿捏與同齡人私下相處的分寸,更沒什么完美圓場的急智。 在尷尬羞窘中莫名憋出這么句不著四六的話,連她自己都唾棄自己。實在是太蠢了。 見眾人傻眼,她將雙手背到身后去,神情訕訕:“我說笑的?!?/br> “并不好笑,”霍奉卿面上紅暈已散,生硬地轉了話題,“修繕這座橋的事,你家很急嗎?” 聽他說到正事,薛如懷便趕忙插話:“對對對,正要與你說這個。如無意外,這橋再撐個三五年應該問題不大。但我方才只是目測之后粗略口算,也不敢托大篤定。若能借來一套丈量工具測過再細算,那會更穩妥些?!?/br> 云知意緩緩頷首:“好,既這橋還能撐,那就不急于一時。我明日先去縣府問問有無工具,之后再做打算?!?/br> 事實上,她相信薛如懷的判斷無誤,畢竟上輩子這橋出事是在承嘉二十一年。 她上輩子算是吃了這橋的大虧,如今是必然要修繕以防舊事重演的。不過她此行真正目的并非這座橋,倒還真不急。 宿子約看看天色,對眾人道:“既如此,咱們就早些回城吧?;绷瓴槐揉挸?,沒有夜市,日落之前城門就會下鑰?!?/br> 云知意立刻挽住宿子碧的胳臂:“行,那回吧?!?/br> 這舉動里躲避的意味太過明顯,大家都知她還在為方才的事尷尬,便心照不宣地佯裝無事。 霍奉卿垂在身邊的手動了動,最終抿唇,什么也沒做。 —— 大家趕在日落之前回了客棧,沐浴更衣后天色已暗,一起簡單吃了晚飯就各自散去。 可憐薛如懷辛苦奔波一日,入夜還得老老實實背完今日份的史學,吃完飯回房時整個人頹得蔫頭耷腦,腳下仿佛有千斤重。 云知意也沒比他好多少,回房拿出算學書冊,死記硬背了兩道題后便心浮氣躁。 “我覺得我仿佛是個癡呆,”云知意絕望地薅亂披散的長發,自言自語,“世上為什么會有算學這種東西?” 明明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塊兒卻將她的腦仁攪和得稀碎。 宿子碧沒旁的事做,洗漱回來后就窩在了被中,此刻已有些迷瞪。 她側身向外,半瞇著眼對著云知意笑道:“知意,你別著急啊。大哥說過,再聰明的人也會有不擅長的事,慢慢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