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沒怎么,”云知意斂神,打起精神擠出笑來,“那地方偏僻,祖母從京中派來的護衛們并不熟悉邊地風土人情,由他們陪我走這趟反倒不穩妥。所以我才想拜托你和子碧陪我走這趟?!?/br> “好,大小姐放心。五年前我曾去過一次槐陵,大致還認得點路?!彼拮蛹s并不多嘴問她去做什么,痛快應下。 兩人隨意舉盞相觸后,宿子約后知后覺道:“大小姐要冬季出行,不回言宅與父母弟妹團聚?” 縉人重視冬季,入冬就意味著走親訪友、家祭典儀、熱鬧盛會,這一切的前提是游子歸家,團團圓圓。 “我既承繼祖宅自立門戶,過冬回不回家都無妨。況且,我爹在州牧府,一年清閑三季,就入冬最忙,總要天黑才回家。我弟弟meimei巴不得我不在,免得突然被問功課,”云知意輕笑喟嘆,“至于我娘,我不在她才能真正舒心些?!?/br> 大家對冬季的到來總會很歡喜,但云知意卻正好相反,沒什么歡喜,也沒什么期待。 因為過冬時,只要父親不在家,她就仿佛一個突兀的客人。母親對她客氣疏淡,弟弟meimei們生怕她突然問功課,都會盡量躲著她走,輕易不會主動湊到她跟前搭話。 宿子約向來是個有分寸的人,以往只在秋天護云知意出門游歷,便不會多嘴問她家中事。 此刻乍聞云知意在家中竟是如此,不禁百味雜陳,一時也不知說什么才不會冒昧。 倒是云知意,難得有機會與誰講這些閑話,便自顧自望著月亮道:“每年冬日,我多數時候都在朱紅小樓里看書。偶爾覺得悶,便撿小石子丟過墻去滋擾鄰居?!?/br> 墻那頭的書房里,有同樣在獨自用功的霍奉卿。 “其實我倆某種層面上很像,至少我們都背負著同樣沉重的期許和責任??晌覀儗芏嗍碌挠^念都不同,時常話不投機,聊什么都容易吵起來。但也不是每次都吵,偶爾也會和和氣氣說些莫名其妙的廢話?!?/br> 隔墻的那個少年,就用這樣奇怪的方式,陪伴她度過了在鄴城的十個冬天。 他們不是家人,甚至做不成朋友,多數時候吵得不歡而散,偶爾相處融洽。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交情啊。 宿子約若有所思,試探地發問:“大小姐,可是有些……喜歡他?” “若他能別總和我意見相左,乖乖聽我的,那我就喜歡??伤蜕儆胁缓臀姨Ц艿臅r候,這就很煩了?!本埔鉂u漸上頭,云知意眼皮漸沉。 雖知她已經醉了,宿子約還是很有義氣地勸道:“你往常不是說過,‘君子和而不同’嗎?若真喜歡,那就求同存異啊?!?/br> “唔,跟別人我可以存異,跟他,我不高興?!?/br> 上輩子她將霍奉卿“辦”了之后,一想到往后余生都要與他白天吵公務、晚上吵家務,她就頭皮發麻。 好在他得圣諭需緊急進京面圣,而她也為槐陵的事焦頭爛額,這才松了口大氣,暫不必考慮會成怨偶的事。 恰逢顧子璇回鄴城找她回稟槐陵的事務,她便與顧子璇講了自的煩惱。 腦中掠過往事,云知意還記得上輩子的事說不得,卻又忍不住笑出聲:“哈哈,顧子璇笑話我,說這不是真的喜歡,就是貪圖人家的身子?!?/br> 這大膽豪放之言從云知意口中說出來,特別違和,宿子約驚得抿唇悶笑。 云知意口中笑音變得愈發黏纏,思緒也很跳脫:“子約啊,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奇怪,為什么每次只要丟石子,他就會立刻出現?我認真看書時,明明很難留意到外頭的小動靜……” 話沒說話,她已趴在了桌上,留給宿子約一個后腦勺。 “現在的小姑娘們,怎么都傻乎乎的?”宿子約回頭看看裹著披風睡熟的自家meimei,再看看云知意,好笑地搖搖頭,“你一丟石子他就出現,要么就是他習武根基遠比你以為的深厚,要么就是他本就在等你啊?!?/br> 趴在桌上的云知意也不知聽清沒聽清,嘟嘟囔囔回了句:“呵呵?!?/br> 第十五章 九月十八,京中云府派來的大批仆從、園丁、膳師、醫者、樂師、護衛也在南河渡靠岸,低調進入南郊望瀅山的云氏祖宅。 烏泱泱近百號人卻井然有序,無需格外費心號令就各司其職,將占了半座山頭的云氏祖宅打點得煥然一新,前后只花了不到五日。 管家秋娘帶著小梅與一眾仆從去了趟言宅,送上京中云府給云知意父母捎來的東西,之后便按照云知意吩咐不再登門打擾。 從那天起,云知意完全不再為旁的事勞神,只專心在書房悶頭苦讀算學,幾乎過著傳說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宿子碧對這一切很是驚訝,心中有很多疑問想找云知意解惑??捎峙掠绊懰x書,便頻頻往她書房送分量很小的茶果點心,以打探她什么時候有空閑聊。 她一天里總要書房來送三五回茶果,云知意當然覺得奇怪:“子碧,你在我這里待得無聊了?” “那怎么會?我就是有許多話想問,又不好意思找別人。小梅總有很多事要做,我去礙手礙腳也不合適?!彼拮颖虛项^傻笑。 這幾日她兄長回松原了,眼下宅子里烏泱泱近百號人,她真正認識的就只有云知意和小梅這主仆二人。 云知意放下手中的算學書:“坐下說吧,我正好也歇歇眼?!?/br> 宿子碧趕忙坐下,好奇地開口:“他們第一天來時見你本是跪著的,為什么你要說,‘往后若無大事、無貴重外客,不必行跪禮,執常禮即可’?” 云知意將面前的點心碟子推過去些,示意她自便,這才端起茶盞答道:“原州不比京城,我也無封爵,日常禮數上沒必要過于繁縟。我不好那排場,麻煩?!?/br> 宿子碧點點頭,拿起塊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可云氏這樣的高門大戶,規矩不都是嚴苛鐵律么?為什么你一說,他們就照你的話改了呢?” 云知意笑道:“家主許可這祖宅給我承繼,這里就是我的地方,規矩自是我說了算?!?/br> “原來是這樣,”宿子碧羨慕地嘖嘖舌,又問,“如今云氏家主是你祖母,就算你母親外嫁,可你上頭還有姑姑們。按常理,云氏的人該稱呼你‘孫小姐”才對,他們為什么喚你‘大小姐’?若你姑姑們哪時候來看你,他們又怎么稱呼?” 云知意抿了口甜茶,想了想才認真答:“我在京中云府才是‘孫小姐’。我是業已成年的祖宅當家人,在這里就該是‘大小姐’。姑姑們若來,會被喚作‘姑奶奶’?!?/br> “原來是這樣。世家大族的講究可真多啊?!?/br> 宿子碧自己在心中默了默,大概懂了云知意的說法,才接著道:“說起來,你離京已經十余年了吧?可我瞧著你對這些事竟半點不生疏。是你母親教的嗎?” 云知意對宿子碧很有耐心:“我母親偶爾遇事時會提點幾句,但主要是京中云府上下對我一直有管教。祖母及幾位叔伯、姑姑們每月都通過官驛快馬送來家書,待人接物、詩書學問,什么都在信里教?!?/br> 世家大族栽培子弟是有輕重偏側的,像云知意這種自小資質出挑的孩子,教導她的事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舉族資源都會往她身上傾斜。 是重壓,卻也是厚愛。 “光只寫信,就什么都能教?他們不怕你不認真看信,或者沒有悟性么?”宿子碧驚訝極了。 “要不是確定我值得栽培,族中也不會輕易在我身上下這么大心血,”云知意笑道,“而且,你有沒有發現,每一年秋季出游時,我都會遇到許多京中故人?偶爾還會遇見我叔伯、姑姑們本尊?!?/br> 宿子碧就見過云孟沖那一次,當然不會忘:“記得??!前年在淮南不就剛巧遇到六爺在那里訪友么?還和我們一起玩了五天。六爺劍法了得,為人也灑脫,長得還好看!” “你專挑這一樁,主要就是想夸我六叔吧?”云知意莞爾,“其實哪有那么剛巧?我六叔安排在那時去淮南訪友,其實就是為了等我。一來陪我游玩,二來也是當面教誨,探查我在學業上的進益。往常遇到別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受他們之托來提點或檢驗我的?!?/br> 唯一的例外,就是大前年在松原遇見盛敬侑。那次是真的巧合。 “天,我還以為你到原州后,云氏就只管你吃喝用度,旁的事任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居然還有這么多門道!” 宿子碧的部分好奇心得到滿足,剛巧也吃完了整塊糕,這才笑著拍拍手:“我沒見過世家大族的內里陣仗,你別笑我見識短?!?/br> “笑你做什么?難道往常我問你江湖逸聞時,你也在心里笑話我沒見過世面?”云知意逗她。 宿子碧趕忙擺擺手:“哪有?只要我知道的事,若你喜歡,我可以天天講。我大哥知道得更多,過幾日等他返來時,讓他講!” “他返來時,也該是送秋宴了?!痹浦饣秀币粐@,眼底有少見的迷茫。 預審考是“選士正考”之前,原州官場在最后一次對所有臨考學子的掂量與審視。 而送秋宴上,兩府主官會通過游戲玩樂之類手段對各自陣營看好的學子們發出訊號,懂眼色的學子也需巧妙做出回應。 所以這場送秋宴,實際是原州學子們步入官場之前第一次權衡利弊后的站隊,甚至比明年的取士正考更能左右前程。 宿子碧聽得心驚膽跳:“為什么一定要這樣?我大哥常說,讀書人的本事都是白紙黑字寫在紙上的。若你偏不選站哪邊,明年考官時,他們總不敢舞弊擠掉你吧?!” 莫說云知意背后有云氏坐鎮,單從律法規制來說,《大縉律》對科考舞弊的處置可是嚴厲到了禍及三代的地步,這一條連宿子碧這個江湖人家出身的小姑娘都曾聽聞。 “公然舞弊擠掉誰,他們倒是真不敢。不過,這次不肯選邊站的人,明年一進官場就是靶子?!?/br> 云知意雙掌支額角,笑得頹喪。 上輩子太驕傲太輕狂,心想我連云氏的助力都不用,還需與你們攪和黨爭才能做個好官?那不是笑話嗎! 于她在送秋宴上對兩府的招徠都不予回應,就這么兩邊都得罪了。 后來那令人眼紅的少年得志,不過是有人心人早早埋下伏筆的捧殺手段。最慘的是,她至今不確定當初陷害她的是哪邊的人。 “知意,你不想選,不喜歡這樣,是嗎?”宿子碧輕聲問。 云知意嘆氣:“是啊?!笨蛇@事無關她喜歡不喜歡。不選邊站的結果,她已經歷過一次。 宿子碧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你想過離開原州么?若是回京,你就不用像現在這么難?!?/br> “我?我若回京,那就只能在祖母膝下吃閑飯。難是不難,可我受不了?!痹浦庑π?,沒有過多解釋。 —— 大縉承嘉十三年九月廿九,原州牧盛敬侑、原州丞田嶺攜兩府官員,在鄴城東郊的“擷風園”為今年參加預審考的學子們舉辦“送秋宴”。 今次送秋宴選在荷塘曲苑間,臨水設席。 遠道而來的雍侯世子做為貴客,被特地安排在主座。不過此刻學子們才在陸續入席,沒有讓貴客等他們的道理,所以主座還是空著的。 主座左右分別坐著州牧盛敬侑與州丞田嶺,小吏將學子們陸續接引過來,唱名報考績后,考生便向他們行禮,這是規矩。 小吏引了霍奉卿進來:“甲等榜第三位,鄴城庠學霍奉卿?!?/br> 霍奉卿執禮時,已入席的許多學子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地議論起來。 鄴城庠學是原州最頂尖學府,庠學學子自代表著原州同齡讀書人的最高水平。今年也沒出例外,甲等榜前十位被鄴城庠學的人霸占九席,外地學子們看著庠學的人就牙根發癢,當然有許多小話說。 州丞田嶺對霍奉卿的“甲等第三名”卻是不太滿意的。他捋著胡須笑道:“奉卿啊,雖說你向來都在前三甲游走,可按學政司的預估,此次預審考的各科題目對你而言并不繁難,你該是榜首才對。怎么回事?” 霍奉卿還沒答言,便聽身后喧嘩聲大了些。 田嶺扶額苦笑,對盛敬侑道:“得,盛大人您瞧,另一個考失手的也到了?!?/br> “甲等榜第四位,鄴城庠學云知意?!?/br> —— 霍奉卿回眸看清云知意的裝扮后,立時心跳加劇,面熱翻滾,甚至不自知地攥緊了袖。 脂粉輕敷,娥眉淡掃,唇間輕點櫻桃紅,一襲束腰寬袖大擺的天水碧浣花錦衣裙矜貴端雅。一切都與額心那枚云紋金箔相得益彰,愈發襯出她整個人明艷高華。 最難得的是,半點沒有尋常同齡人在這般場合里多見的局促慌張或畏怯瑟縮,完全是“千金之子,行止有方”的氣度。 她在身移影動間腰際佩玉竟無大幅搖晃,只裙擺那以銀線繡出的流云紋漾起生動光澤,宛如人在云上,足不沾塵。 霍奉卿失魂似的一直看著她,直到她走到近前行禮,他才如夢初醒地挪開目光。 這樣的云知意,太像他夢里那個了。 見禮后,州丞田嶺又痛心疾首地道:“云大小姐,數你最離譜,竟跌出三甲!這可是十年來頭一回,學政司的章老被你氣到捶心肝!” “田大人,我沒落到第五六七八去,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好在不是正考,之后我一定好生查漏補缺。您勸章老看開些,都快七十的人了,對自己的心肝好點,沒事別瞎捶?!痹浦獗苤鼐洼p地笑語帶過。 田嶺被她噎得哭笑不得:“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考失手了?若再這樣,明年你讓我重用你還是不重用你?” 眼見田嶺不動聲色就在嘴上把云知意劃去了自己那邊,盛敬侑心中自是不甘,見縫插針地打岔:“是啊,鄴城庠學是原州最頂尖學府,你倆也一直是庠學最頂尖學子。兩府上下都很重視。此次各科考題全不算刁鉆,為何會雙雙失手?說個究竟來?!?/br> 按理說這兩人不該這么早就單獨試探意向,這打亂了云知意原本的應對章程。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才最安全,她就只能打馬虎眼:“霍奉卿為什么會考失手,我也不知道啊?!?/br> 上輩子設套陷害自己的人是田嶺還是盛敬侑,她始終不敢貿然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