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過去每年的秋季長休她都會出外游歷,一兩個月之內都不在鄴城,但這不代表她對同窗們的情形一無所知。 她依稀記得,陳琇的家在距離鄴城百里外的小鎮順安,為節省路費,秋季長休時陳琇就會留在庠學繼續苦讀,等到到冬季小考放過榜才會回家一次。 云知意有些好奇,難道霍奉卿就沒想每日去學館見見心上小姑娘? 霍奉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別人在學館,與我有什么關系?你心虛得忘了我家就在你家隔壁?” “我心虛什么?”云知意白他一眼,“話不投機,你當我什么也沒說吧?!?/br> —— 云氏祖宅坐擁南郊一個小山坡,靠山臨湖,占地寬廣到能趕上半個城北官驛那么大。 京中派來的仆從、護衛還在路上,眼下云知意身邊人手不足,雖小梅與竹僮們盡力收拾,門前那條林蔭道還是沒能規整成景,略顯荒蕪。 言知時回頭看看身后氣勢磅礴的云氏照壁,離開的步伐有些悶重。 他垂眼嘀咕:“一個人住這么大這么偏僻的宅子,她晚上真不怕?” “呵呵?!被舴钋淅湫σ宦?。 言知時疑惑扭頭:“霍大哥,你做什么突然冷笑?嚇我一跳?!?/br> 霍奉卿作云淡風輕狀,眼神放得遠了些:“沒什么?!?/br> 言知時抿了抿唇:“霍大哥,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總覺得長姐……好像在宅子里藏了什么人?!?/br> “為什么這么說?”霍奉卿面上平靜,腳下卻重重踢飛一顆小石子。 言知時道:“先前我剛進飯廳時,揭開盛粥的小木桶蓋子看了一眼?!?/br> 那小木桶里的粥只剩一半,但最初裝滿時的痕跡還在。原本是足足能分出七八碗的一整桶。 “當時桶里的粥尚余三分熱,也就是說,從那粥被端上桌,到我揭開,絕不超過半個時辰。再扣掉長姐出來接我倆的時間,這就表示她坐下吃飯最多兩盞茶功夫。那么短的時間,她怎么可能吃下三四碗rou蓉粥?”言知時有理有據,力證自己絕非憑空造謠。 霍奉卿目視前方,喉間動了動:“或許是我們到之前,小梅正在陪她吃?!彼妊灾獣r先進飯廳。言知時都能察覺的事,他哪會看不出?! 雖然心中猶如百爪蘸醋撓心,但以他對云知意的了解,他相信那姑娘從家中搬出來,絕不是為了和不知哪里來的阿貓阿狗鬼混。 她既要將人藏起來,定有她的理由。 “若是小梅陪她吃的,為什么桌上只有她自己的碗筷?”言知時很不識趣地據理力爭。 “你問我,我問誰?”霍奉卿暗暗咬住發酸的牙根。 片刻后,他不情不愿地叮囑:“你回去后,別拿這捕風捉影的事亂說。若驚動了你父母,又要鬧得雞飛狗跳?!?/br> 無論云知意藏了什么人在宅子里,他都不希望她因此受到父母的責難。 言知時自己想了一會兒,忽地壞笑:“當然不說,打死我也不說。斷人情路,天打雷劈的!” “胡說八道!或許是云氏派給她的什么人?!被舴钋錂M他一眼。 “不可能的?;舸蟾缒悴恢?,我外祖母那邊最重門面排場,若真是云氏派來的人到了,便是三天三夜不合眼地趕工,也會將這條路規整敞亮,絕不會任它半荒著?!?/br> 言知時將雙手背在身后,邊走邊搖頭晃腦,笑得略顯猥瑣:“我姐看起來那么正經,一搬出來就‘長大成人’!嘿,這才像我姐嘛,想了就做……嗷!為什么踹我?!” 霍奉卿神情無波,好像剛才踹人的不是他:“你明日還要來交功課吧?” “我瘋了嗎?剛才交的那些,都是昨晚火急火燎趕出來應付事的!”言知時一頭霧水,“我又不像你們那么愛讀書。要不是我爹我姐強壓著,我才不樂意練字?!?/br> 霍奉卿給了他個陰森森的威嚇眼神:“不,你樂意的?!?/br> 第十一章 黃昏,補足睡眠的宿子約早早吃過飯,收拾停當準備去州牧府替換meimei。 臨走前,云知意囑咐道:“和之前一樣,今夜無論看到了什么,你都不要插手,只需記在心上回來告訴我事情經過,明白嗎?” 宿子約先點頭應下,才遲疑發問:“大小姐,早上二公子與那霍家大少爺……” “他們應該是看出點端倪了,那盛粥的木桶分量對不上,”云知意無奈笑嘆,寬慰道,“不怪你。事發突然,你行事已經很小心謹慎了。只是霍奉卿太聰明,也是我太大意?!?/br> “那,會給大小姐惹麻煩嗎?需不需要我先下手為強?” 宿子約問得一臉認真,把云知意給驚笑了:“你想怎么下手?可別亂來??!這種事不是江湖幫派爭地盤,可沒有聽風是雨、喊打喊殺的道理?!?/br> 原州兩府相斗由來已久,對此朝廷不是半點不知,卻始終沒有尋到一勞永逸的根治之法。 究其根源,就是因為兩府黨爭在明面上總踩著線來,即便要除掉誰,也會從律法規制上尋求突破口,誰都不會私自動手留下把柄的。 “明白了,大小姐放心?!彼拮蛹s點頭抱拳。 云知意想了想,追加一句:“若你今夜看到霍奉卿出入州牧府,尤其不能輕舉妄動。從前你與子碧到我家接我出游時,他似乎見過你一次?!?/br> 宿子約皺著眉頭回憶片刻,不敢置信:“那是大前年的事了吧?就馬車經過他身旁時照過一面,能記到現在?” 云知意噙笑:“可別瞧不起讀書人的記性。八尺厚的書,讀完過十年還能背個大概呢?!?/br> —— 酉時日沉,青山碧天俱染夕陽色。 傍晚秋風薄寒,溫柔拂過衣擺掠向湖面,使原本平滑如鏡的淡金色水面蕩成無數細碎光芒。 云知意極目遠眺,雙手來回搓揉輕摩,助玉肌膏更好沁入肌理。 小梅陪侍在旁,替她捧著裝盛玉肌膏的闊口小藥罐,低聲問:“大小姐為何對宿少俠說,今夜霍家大少爺可能會出現在州牧府?” “霍奉卿卷入兩府黨爭遠比我以為的要早,我居然到今日才察覺。若我沒猜錯,上個月在試院密會后,霍奉卿就已答應為盛敬侑所用了?!?/br> 云知意貝齒輕嚙著口中半軟的薄荷蜜丸,哼聲輕笑。 “我沒有同意與盛敬侑合作,他卻也沒放棄從我這里打探線索。今日霍奉卿大概是奉了盛敬侑之命,特意前來確認我動向的?!?/br> 小梅聽得目瞪口呆。 云知意轉頭笑望她:“很難懂?” “奴婢駑鈍,沒聽明白?!毙∶窇M愧地低下頭。 “駑鈍這件事,你大概是隨了我。我也是在早上他和言知時走后才想通的,”云知意以舌尖抵了抵口中蜜丸,“你想想,這些年哪次不是我色厲內荏地逼到言知時跟前,他才勉強寫兩張字紙敷衍我?這回竟轉性了,一次交來十頁?!?/br> 雖然照樣潦草敷衍,從墨跡來看卻不是早上臨時寫的,更像昨晚就寫好備用的。 “可、可二少爺說,是言大人讓他來交功課的??!”小梅震驚到磕巴了,“他若說的是假話,您只要一問、一問言大人,這不就被揭穿了?” “你覺得,我會因為這點小事去問父親嗎?”云知意篤定嗤鼻,“霍奉卿拉著言知時,合伙將我算得死死的?!?/br> “霍家大少爺不是……替您同窗帶話來的嗎?” “又不是什么十萬火急的消息,隨意遣個霍家小廝來傳就行的。他大費周章借這由頭親自來南郊,莫非是因為半個月不見,對我思之如狂?” 云知意笑出了聲:“我猜,盛敬侑大概一面派了人盯州丞府官差,一面派霍奉卿來我這里打探形勢?;舴钋淅涎灾獣r,是為了確保絕不會在我這兒吃閉門羹。我再如何,也不至于大清早將親弟弟關在門外吧?” 盛敬侑既能坐原州牧這位置,便絕不會是個草包。 他既知道了云知意是“黑市賭檔案”的查案誘餌,只要在關鍵時刻確認云知意的動向,再比對官差們在城中的行動,就能大致猜出黑市賭檔案何時收尾。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務虛玩計、謀篇布局這一套,她真是誰都玩不過,永遠慢別人半步。 小梅還是想不通:“可是,以二少爺那性子,怎么會乖乖任霍家少爺擺布?” “八成被霍奉卿逮住什么把柄了。倒也不妨事,我只要這案子能順利了結,別的不重要?!?/br> 這案子最多再三五日就能結,只要期間盛敬侑沒出什么意外,就算事后被人知道她身邊有宿家兄妹,也生不出什么風波。 “對了,雍侯世子幾時啟程離京的,有消息嗎?”云知意問。 “雍侯世子與府中派給您的人同時離京。不過,他是乘自家船走的水路,料想會比咱們的人先到鄴城?!?/br> 小梅早前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她口里的“府中”自是指京中的云府。 “若近日瀅江無大風浪,雍侯世子約莫中旬前就能在南河官渡靠岸。屆時大小姐是否前去相迎?” 云知意道:“不必。他是盛敬侑呈帖請來觀禮‘送秋宴’的貴客,和我沒相干?!?/br> 眼下沒旁人在,小梅說起話來也沒太大顧忌:“怎會沒相干呢?若不是您托了六爺從旁相勸,雍侯世子哪會應盛大人之邀?盛大人自己心中不會沒數的?!?/br> 被小梅稱做“六爺”的,便是云知意的親叔叔云孟沖了。 雍侯世子是個不出仕的閑散妙人,他性情有些古怪,萬事只隨心意,不太看誰人面。若無云孟沖與雍侯世子的那份忘年交情,就光靠盛敬侑那張請帖,雍侯世子會搭理他才怪。 云知意笑道:“我叔與雍侯世子是朋友,我以晚輩禮去迎倒也合情理。但我既要給盛敬侑送這人情,就沒必要去搶他州牧大人的風頭。若當眾落他面子,送人情倒送出仇怨來了?!?/br> 小梅轉念一想,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忽地笑了:“大小姐好像一夕之間沉穩許多,從前您可不管這些人情世故上的彎彎繞?!?/br> 云知意自嘲笑道:“年少輕狂嘛。所以吃了不少暗虧,自己還傻不愣登沒個知覺?!?/br> —— 天幕墨黑之際,宿子碧就被兄長換回來了。 她很興奮,一奔到云知意面前就沒頭沒腦地咋呼開了:“今日城中簡直是暗流涌動一鍋粥!” “怎么回事?”云知意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州丞府烏泱泱一大堆官員,天沒亮透就捧著卷宗在州牧府外排隊堵門,說是有許多公務要請州牧大人定奪!盛大人最初好像是要親自出去辦什么事,被這堆人纏得沒奈何,只能憋屈地退回去了?!?/br> 宿子碧手舞足蹈地說完經過,不解笑問:“知意你說,他們這是為什么???” 云知意稍作思忖后,笑呿一聲:“還能為什么?我這邊進展順利,黑市賭檔案從今日開始就準備收網,州丞府怕盛敬侑出手搶功。他們懶得猜盛敬侑會怎么做,索性將他和他的人堵在州牧府內?!?/br> 堵他個寸步難行,縱有絕世妙計也只能坐地空想,干脆利落又沒什么把柄。 畢竟臺面上堵門的理由是公務所需,那叫一個冠冕堂皇,盛敬侑就算看破也只能生吞下這悶虧。 宿子碧聽得咋舌驚奇,末了又忍不住忿忿道:“這些官老爺怎么回事?成日里不忙著為百姓思量正事,凈這么勾心斗角,有意思嗎?” “或許,有吧?!痹浦饪嘈Υ菇?,輕輕轉動著右手腕上的玉鐲。 上輩子她就不勾心斗角,一心一意為百姓思量正事,結果死到臨頭時卻被痛罵為“狗官云知意”。呵,多有意思。 云知意哂笑自語:“或許我該抽空去找個大夫把把脈?!彼龖岩勺约耗X子可能有什么問題。 死過一回都不長記性,還是走了同樣的路,真是世間難尋的蠢貨啊。 —— 子時,州牧府內。 身著巡城衛甲兵服的霍奉卿站在盛敬侑面前,目光清冷地直視著這位名義上的原州最高主事者,半點不見卑下畏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