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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堆篝火會燒成余燼,漫長黑夜會轉回黎明。然而現在的我,如同一片海洋,水面波瀾不驚,再往深里看,卻是自顧自的激流暗涌。 愛情最可惡的地方便是在于,開始即高潮,之后,無論怎么走,終點都將是結束。而戀情,原本就是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陌生時的怦然心動,接近幸福時的惴惴不安,惺惺相惜時的干柴烈火,接著,巔峰過后,徒留下坡。 而我也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新的開始,也許會隨時發生。 這一年,我二十六歲。順利畢業,在一間東歐電影博物館工作。 布拉格的傍晚,昏暗、悶熱,有時候有雨,下班后,我獨自坐在酒吧喝酒,這座城市的飽滿熱烈與過客匆匆跟一個人的無所事事形成巨大的對比,尤其令人傷感孤獨。 我與Leon的故事還在繼續,在拖沓而冗長的五年之后,我們陷落于同一屋檐,卻喪失了對彼此的一切熱烈關照。 興許是為了證明我仍然在熱切而用心地生活,而非坐視它于不顧。在那漫長的人生旅途中,在那些不期而遇的動情時刻,在華麗的風景定格于腦海的一剎那,我得以讓自己堅信一切沉默與低谷自有其意義,而我仍然有能力讓生活變得風和日麗。 因此,我決定旅行,去摩洛哥。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Leon正埋頭修一只壞了的電插座,他聞聲,突然仰頭望向我,縱然有些失落,可眼中明顯有大面積的激動浮游。 我知道,Leon也是渴望著摩洛哥的。他曾跟我說過,有本書上說,摩洛哥是眾神的避難所。 在啟程之前十多天的時間里,他在網上查了厚厚一摞資料,再幫我將大大小小的城市整理起來,連成一條齊整而了然的線路,以此為例,畫了十幾幅路線不一的手繪地圖。 我看不懂衛星地圖,這個Leon最早知道。 那時候,我初來乍到布拉格,我們之間也還依舊陌生。在來到歐洲的第一年,為了盡快融入社會,我跟朋友們進山野營,我因為好奇,拉著Leon去采了半筐蘑菇,后來跟大部隊走散。 Leon的磚頭手機很快沒電,我便用上了自己的導航地圖。 于是,在我自信滿滿的引導之下,我們離營地愈發遙遠,直到天光殆盡,才好不容易找到升起的篝火。 后來一次,是在威尼斯。Brano島上,我們尋找水上巴士??奎c,明明路標清晰,我卻執意打開手機地圖。 結果不出所料地,以迷路告終。 出發摩洛哥之前的一晚,我待在家中收拾行李。大概是五個星期的旅途,我選擇了一些清爽便利的襯衫、長褲,記事本以及相機,一并塞入的,還有雨傘和厚披巾。 在那之前的一年,我曾與Leon結伴去過一次西班牙。那時,我們之間的關系比此刻更加撲朔迷離,至少在我看來,目的地喪失,做再多努力,都仿佛只能停留在原地??墒窍喾?,我們還一起出去旅行。 興許,僅僅是為了路上有人分擔。 作為電信咨詢師,Leon的工作忙碌,只有一個周的時間,于是我們放棄匆匆忙忙的走馬觀花,將目的地定在了巴塞羅那。 我們入住的公寓式酒店位置理想,步行五分鐘便能到達海邊。因此很多時候,Leon都在海邊的水煙店里喝到很晚,或者和一群面目陌生、語言不通的西班牙人大眼瞪小眼地,將球賽直播一場場看過。 Leon喜歡喝水果酒吃Tapas,而我喜歡氣泡水跟海鮮飯。也是在真正共處的三個月后我才知道,我們之間的興趣完全不同。 我擅長叫囂生活,且野心勃勃;而他的欲望很輕,不愿追逐,仿佛生命只需要維持最基本的滿足和享樂。 所以在巴塞羅那的那幾天里,我時常一個人出門,沿著對角線大街一直往前走,直到道路的盡頭,再打道回府或轉換方向。 有時天空突降一場傾盆大雨,有時陽光猛烈來襲,一切都是這般陰晴不定,像是我們之間的關系,秘而不宣,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我對彼此間的現狀假裝無所謂,卻發現Leon是真的不在乎。就這樣,我的力氣,我的情感,每一天都在被消耗被利用,漸漸地,我練就了一身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的本領…… 直到遇見一個注定要遇見的人,經歷一段注定要發生的戀情。 到達Chefchaouen,是早上九點半。來機場接我的,是一個既是糕點師又是畫家的男人。 無關膚色,無關人種,無關語言,凡帶著這樣雙重身份的男人都會無端惹得女人心中一動。他無疑擁有會說話的雙手和雙眼,這便足以顛覆人心。 所以,感謝上蒼,當我在干燥的風塵中原地等待了整整三個小時之后,迎來的是這樣一個步伐瀟灑的Host,我的摩洛哥向導,我32天住宿家庭的主人。 他叫Luka,一個西班牙男人。他有茂密的絡腮胡,還有比星星更要明亮的眼神。 他擁有一輛亮紅色的老款小汽車,看上去很舊,后座的玻璃窗還壞了半扇。他將右側車身整面繪制上了馬賽克式的花紋,這令一件廢鐵轉眼便充滿了藝術的氣息。 在去往住地的路上,我們隨意聊起彼此來到摩洛哥的原因。 Luka說,七年前,他與女友來摩洛哥旅行,對這個時光深處的國家一見鐘情。四年之前,女友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他便拋掉了在馬德里所擁有的一切,來這里開疆辟土,鼓足勇氣將人生重頭來過,開啟了靈魂漂泊的后半生。